咖啡厅的门口，时语远远地看到了那个男人。

    是个跟她差不多大的年轻男人，穿得像个大学生，皮肤很白，身量很高，一张很好看的脸，原本这就是全部印象。

    直到他看到她之后，笑了起来，注意力就都不可避免地陷进他的带着笑意的眼睛里。

    他在用眼睛打招呼。

    时语微微怔住。

    用眼睛代替话语打招呼这样下意识的亲昵举动，就算不是好朋友，起码也应该是个熟人，更不济，也应该认识。

    可是她确定，她不认识他，也从未见过这张脸。

    昨天晚上，在跟那个叫贺州的代理人线上沟通的时候，他就已经说过那栋房子的所有人是自己的上司，还说他的上司是一个常年生活在国外的的年轻人，这段时间刚好回国休假，可以亲自带她去看房子，那个人对自己的房子有感情，不想所托非人。

    时语现金流紧张，拿到联系方式后，小心翼翼地跟对方交了个底。

    “可以去银行公证，分期付款吗？不过这样要先把房屋过户给我，我知道这种要求对一个没见过面的陌生人来说有点困难……”

    “没问题，房本写你名。”

    对方回答得干脆。

    时语努力按下心中喜悦。

    看到没有？甲方起码也要当成这样才配叫甲方。

    于是她满心欢喜的跟对方约定第二天就去看房子。

    然而等她来到约好的咖啡厅之后，看到的却是眼下这样一副场景。

    一男一女相对无言地对峙着，一个淡漠，一个局促。

    这是什么，仇人相杀？还是爱人分手？

    时语站在门口，犹豫着要不要上前。

    她低着头，对着手机迟疑地问了一句：“是姜先生吗？你今天还约了别人吗？”

    低沉清越的声音从她的耳边传来。

    “没有，我在等你。”

    再抬起头时，姜回已经大跨步地走到她的身边。

    “走吧，我们换个地方聊。”

    姜回双手轻轻搭在时语的肩膀上，把她转了个身，往门口带，高大的身影恰好拢住了她纤瘦的身子。

    高嘉丽的视线被阻隔，只能从姜回白皙凌厉的手臂线条后面窥见一双圆润美丽的眼睛。

    “是她吗？”

    高嘉丽朝着那个方向执拗地大喊，有种破罐子破摔的莽撞。

    “你的女主角，是她吗？”她远远地盯着姜回，“我想知道我哪点不如她。”

    在场的人都沉默了。

    时语顿了顿，尴尬地停住了脚步。

    旁边的高中生们屏息静气，手边的漫画杂志已经许久未翻页，全都睁大了眼睛往三人身上来回瞄。

    纸片人哪有真人剧场狗血八点档好看？八卦，是人类永远未竟的事业。

    没有前言后语，时语不知道女生问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然而她知道这句话是说给姜回的。

    她疑惑地抬头看了他一眼，手掌却突然被他捧起，手心压下一个重量。

    姜回把自己手机放在了时语的手里，表情有些无奈。

    “你先去买单，原本给你点了一些东西，但是后来改成了外带。顺便跟服务员说，把刚才新点的东西也一起结了，然后……”他语气温柔，像在哄孩子，“等我，几分钟就好。”

    时语完全状况外，她捏着姜回的手机，看到他转身大步走回去，拉开椅子重新坐回了那个女生的对面，铿锵有力地回了一句：“是。”

    【你的女主角是她吗？】

    【是。】

    时语心里闪过一阵微妙的不适，不会被当成什么三流男人拿来冷暴力分手的借口了吧？

    算了，毕竟是别人的事情。

    时语妥协，举起对方的手机，真的去前台结账了。

    “云升是找过我，不过我记得我已经拒绝过了。”姜回说。

    服务员上了甜点，姜回伸手拦了拦，指了指对面，“给她吧。”

    反正是她点的。

    精致的草莓摩卡和千层茶酥小蛋糕都被放到了到了高嘉丽的面前。

    高嘉丽心里一喜，以为自己还有希望。

    “你是拒绝过了，他们说你连我递过去的试镜片段和我过去的作品剪辑都没看。所以我亲自来了，我觉得，你亲眼看到我后，你会改变想法的。”

    姜回扬眉看了对方一眼，思考了几秒，笑了一声以示礼貌，然而眉眼利落疏冷，不说话时带着一股很重的锋利和冷静。

    “老实说，你说的那些我没都兴趣。”姜回说。

    高嘉丽不自觉地握紧了双拳，“你有作品，我有名气，你跟我合作，就是双赢。”

    姜回是近几年展露头角的天才导演。从小在国外长大，大学毕业后独立执导的第一部个人电影荣获国际知名电影节最佳新人奖，之后每一部电影都入围各种含金量极高的奖项。

    今年年初以主持人的身份出席了卢卡电影节并以演员的身份参与拍摄六十年电影史的纪念短片，因为短片里本人的逆天颜值而爆炸性出圈，微博热搜铺天盖地，可谓横空出世。

    正当大家感慨这样有才又有颜的导演一直不在国内发展而遗憾的时候，就有传言说他今年年初准备解散工作室回国。

    各家影视公司闻风而动，纷纷递上橄榄枝，只不过所有邀约都石沉大海。

    云升资本另辟蹊径，直接给和姜回还有联系的助理贺州开条件，允诺如果姜回能够合作，下一部电影，贺州就是执行导演之一。贺州答应了，为此不惜在姜回的加密文档里找到了他的私密剧本发给了云升。

    此番举措传递出两个信息。

    第一，姜回毫无理由地解散了在国外的工作室这件事基本属实，否则贺州不会兵行险招把自己的老板卖了。业内电影人的前途太依赖借力的东风了，想出人头地，人脉就算不是唯一，也是最重要的那块通行令牌，而云升就算那个最大的人脉。

    第二，姜回是一块金字招牌，纯金，纯靠才华和实力打出的名头的人并不常见，贺州想要挂靠姜回的声誉镀金好在国内立足，而云升想拉拢过来当宣传的噱头。

    高嘉丽一番大饼画出，忐忑地看着姜回，而对方自从见到她之后就一直是一副不冷不热的表情，好像她是一颗大白菜，她的笑容都快有些垮了。

    姜回突然朝着高嘉丽伸出了手。

    “你的试镜片段，带了吗？”

    高嘉丽呆了一呆，利落地从自己的包里掏出平板递给姜回。

    姜回带上耳机认真地看着视频，高嘉丽试图从对方的表情中分析出他的想法，然而徒劳无功。他没什么表情，眼里确实只有认真和专注。

    几分钟后，姜回放下平板，摘下耳机。

    “你演得挺烂的。”

    他说

    “我劝你别演了。”

    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在说今天白菜两块五一斤。

    高嘉丽错愕着看着姜回，这话太直白，她的脑袋还没有拐过弯来。没等她反应，他的声音又不急不缓地传来。

    “其实我见到你的第一眼就奇怪……”

    “奇怪什么？”她藏在桌下的手指不自觉地绞了绞。

    “你明明戏演得很烂，但你一来就带着墨镜，说我选你不会后悔，摘下墨镜之后，你又说你很漂亮，你有很多粉丝，全世界没有人会不喜欢你，我不知道你哪来的自信？”

    高嘉丽终于涨红了脸，低着头，却还是在微笑着，努力保持大方讥诮的模样，咬牙切齿地说，“你凭什么说我演得不好？”

    姜回静静地看着眼前有些局促不安的人。

    “你知道人在自卑的时候会下意识逃避对方的眼神吗？你摘下墨镜之后，就没再看过我的眼睛了，明明是这样的人，却偏要说‘全世界没有人会不喜欢我’这种话，你说的时候你自己都觉得不自在吧？你说你看过我的剧本，所以，你是在扮演我的剧本里的那个人，不是吗？”

    剧本里的那个人。

    那个名为“猫猫”的人。

    扫一眼文字就知道她明亮大方，一看就知道是被爱和善意和还有富足的家庭灌溉着长大的宠儿。

    高嘉丽最讨厌这样的人，独自幸福着长大的、不食人间烟火还总是故作高姿态的大小姐们。

    她讨厌，因为知道自己演不出，即使长大后的她已经这样美丽。

    画皮画虎难画骨。

    高嘉丽终于抬起头直视姜回，看到了对方古井无波的一双眼睛。

    她的心中忽然愤然。

    “我是演员，我演别人有什么不对吗？”

    姜回无所谓地摆了摆手。

    “你想怎么样都好，”他顿了顿，语气到底还是放缓了一些，“但是，这里没有摄像机，你不想笑的时候，可以不笑。扮演别人讨好不了我，这里也没有你要讨好的人，所以做你自己就好。”

    做你自己就好。

    高嘉丽哽住，酸意混着不堪和羞耻一股脑地涌上脑门，她开口，刚想说什么，却被头顶上的一道声音打断。

    “你好。”

    高嘉丽抬头。

    时语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们的桌边。

    姜回微微睁大了眼睛，看着时语一副要英勇就义的表情。

    她要干什么？

    “我想了想，”时语看着高嘉丽，指了指一脸懵的姜回“无论他现在是要跟你分手，还是你要甩了他。我都还是决定告诉你一声，我和这位男士没有任何关系，更不是他的新女朋友之类的存在，我也不想被当成借口来欺骗另一个女孩子。”

    时语顿了顿，忍不住补充，“但是他既然能对一个陌生人说出我是他的女主角这种瞎话，我觉得你还是要着重考虑一下他的品行。”

    姜回很不合时宜的轻笑了一声，却被时语瞪了一眼。

    时语是做了心理准备的，很长时间的心里准备，房子飞了的准备，不能分期付款的准备。

    直到她看见了高嘉丽几乎要哭了的表情。

    不知道姜回跟她说了什么，但某一个瞬间，那个女孩看起来，真的很难过，嘴角耸拉着，好像全世界的悲伤都在一刹那被压缩成浓雾灌进了她的灵魂里。

    高嘉丽抬头看着时语，目光怪异。

    原本要说的话被眼前这个女孩一大通义正言辞的恳切发言撞得七零八落，可是情绪依旧还在心头，积攒着，积攒着，直到看到这张脸。

    “你？”，她犹疑地打量着时语。

    这张熟悉的脸。

    高嘉丽突然抓起刚刚服务员端上来的草莓摩卡，兜头泼到了时语的身上。

    姜回错愕着想伸手去档，然而徒劳无功，他没想到高嘉丽会突然发难，时语更没想到。

    时语没来得及躲，溅起来的果汁弄到了她的脸和头发，衣服就更不必说，直接毁了，满身狼狈。

    旁边的几个高中生们已经默默地合上了书页，面面相觑着，眼神亮得发光。

    时语呆了几秒，然后不可置信地看着高嘉丽。

    而高嘉丽只是满脸愤恨和决然地重复着一句话。

    她说：“为什么是你？怎么总是你？”

    时语额头生疼，疑惑着问：“你认识我吗？”

    这场面荒唐到她都来不及酝酿怒意，她莫名地想起齐妙常常对她说的那句话，“何必呢，不累吗？”

    是啊，何必呢，管什么闲事，不累吗？

    高嘉丽没有解释，拎着自己的包离开了，好像不屑再停留一秒，临走前漠然地朝着时语耳边丢下了一句：“你真的很让人讨厌。”

    时语看着高嘉丽远去的身影，又转回来看姜回，对方的脸上同样一脸不解。

    愤怒在心间慢慢蒸腾，她应该追上去，质问高嘉丽为什么要这么做，应该大声骂对方是不是有什么毛病，这辈子她还没被谁泼过饮料。然而不知道是不是气坏了，她的脑袋忽然一片混沌。

    她的衣服上流淌着化开的油腻腻的奶油 ，姜回抽了几张纸巾，小心翼翼地帮她清理着发梢的果汁。

    时语突然一把抓住姜回快要触碰到她脸颊的手，“你为什么要说我是你的女主角？我们以前认识吗？”

    姜回沉默了几秒，轻轻开口。

    “我是导演，她是演员，说你是女主角只是一个推辞她来找我合作的借口。”

    时语皱眉，顿了顿，原来是她误会了。

    可是为什么总觉得他确实很熟悉，好像在哪见过，手上传来的温度，触感，脉搏下生生不息的心跳，一切都是那么真实。

    她盯着姜回的脸，试图从对方的眼睛里身找出一丝丝理所当然的熟稔，盯到眼睛和记忆一片迷糊。

    “别哭了，”

    姜回说，“时语，别哭。”

    “什么？”

    时语抬手，抹了一把自己的脸，才发现早已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