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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号玩家的外挂

    从墓园回来的那个晚上。

    时语猫在被窝里,笔记本搁在腿上,浏览着各种购房界面。

    这个房间没有桌子,她躺着的这张床平时用来堆放杂物和过冬的被子,偶尔回家的时候,那些杂物会被时健华清出来堆到客厅里。

    身上薄薄的夏凉被干净松软,应该被时建华拿出来洗净暴晒过,隐约还能闻到空气中放线菌的味道。

    然后逐渐混着一股浓郁的炒辣椒味,最后被覆盖,被淹没。

    时语起身,把窗户关得更紧一些,然而这也解决不了半米之外就是隔壁家厨房通风口的尴尬处境。她努力屏气,还是忍不住打了好几个喷嚏。

    在这个房间里,她可以闻到上下三层人家的晚饭都吃了些什么。

    忍无可忍的时候,一个推送弹出,她点进去,然后视线就再也离不开。

    那是一个带院子的二层小房子。

    房子本身并没有什么特别,在西城区的半山腰上,外墙刷得粉白明亮。

    特别的,是房前的院子。里面种着一棵十分巨大的苦楝树,四周则铺满了开到热烈的山茶花。

    很少有苦楝树能长到这么巨大,看上去树龄起码几十年。

    若不是树影交错的后方不是记忆中熟悉的绿窗白墙的老式骑楼,时语几乎要恍惚地以为自己看到了曾经的外婆家。

    时建华和沈梅是白手起家,忙起来就无暇顾及孩子,小时候她就被丢给了当时身体还硬朗的外婆。她的童年就是在外婆家那颗苦楝树下和那丛山茶花旁度过的。

    无聊的时候她会爬到高高的树上去看远处的群山连绵,夏风狂吹过耳边时,会有灵魂都要飞起来的错觉。

    时语经常舍不得下来,天地这样美。

    外婆把她抱在怀里,指着八十年代的文学杂志上的一行字给她看: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后来外婆去世,小骑楼因为市政规划被夷为平地,时语亲眼见到大树倾颓倒塌的地方平地起高楼。

    人会告别,会分离,会被烧成灰后装进一个小盒子里,而钢筋混凝土的森林永垂不朽。

    长大以后,时语就有了这么一个梦想。她一定要重新拥有那样一个小院子,那样一巨大无比的树。

    而现在,它就在那里,在南荆的最老的老城区,在半山腰上,一个被市政规划舍弃的地方。

    仿佛上帝开眼,为她量身打造。

    且待售。

    待售,意为可得到。

    只要想要,就一定得到。

    因为当你足够想要,天地会莫名其妙为你开道。

    “时语,你真的很偏执。”

    这是齐妙常常形容时语的话。

    吸引力法则被齐妙直白地拆解成不切实际和自欺欺人。

    “大部分人的一生都是在追求自己得不到的东西里度过的,明白这个道理的过程,才是人开始睁眼看世界的过程。当越来越多的人明白这个道理的时候,大字标题上会出现‘被毁掉的某某世代’,网络上我们则亲切地称之为‘摆烂’。而时语,你是我见过的所有人里最像个偏执狂的。”

    齐妙是时语最好的朋友,俩人从小一起长大。

    高中结束后齐妙出国,跟着在海外当学者的爸妈全球旅行。

    她爸妈做植被调查,她则拍拍当地特色,拍拍每天的衣食住行,记录异国他乡一些稀奇古怪的生活,视频网站上竟也攒了几十万的粉丝。

    齐妙很喜欢观察身边形形色色的各种人,但她并不怎么在乎。世界在她眼里就像是一个巨大的真人深度参与实景游戏。网络游戏里的npc尚有木讷和活泼,更何况人,人更加复杂生动得多。

    齐妙觉得,时语是所有人里面最生动的那个。

    而在时语眼里,齐妙这傲人的三观,说难听点,就是情商洼地,说好听点,是野蛮生长。齐妙的父母长辈从小不在身边,她所有三观来自磅礴的学识,三教九流几乎全部涉猎,人生观如何发展全凭自己选择。

    齐妙不明白人为什么要创造那么多规则来让自己陷入挣扎和痛苦,规则本身毫无意义。人类既然能发明出帕累托最优这个概念,却又偏偏让自己永远无法得到最优解。

    她不理解。

    就像她不理解时语为什么那么想要一个一模一样的院子,想要那颗苦楝树。

    群山是很美,可是南荆市没有群山,那只是童年记忆中被美化的小小丘陵。秦岭和泰山照样很美,何必执着于那片小天地,执着于那些回不来的人。

    时语的外婆去世的时候,时语的爸妈也曾闹过离婚。

    两个大人在家里互相朝对方扔花瓶,没人发现女儿又害怕又饿,偷偷溜出门去。

    时建华大门一摔,直接跑去了公司。沈梅在气头上,当场收拾行李搬了出去。

    双方都以为女儿跟着对方走了,没有人去找时语。

    时语下意识地去了外婆家,在那里亲眼看到巨木倾塌,她在那里静静站了很久。直到夜幕降临,街上跑出几只野狗,才拐了个角,想去齐妙家,中途远远看到一个包子铺,走上前的时候,低血糖了,直直给人跪下,手颤颤巍巍地抓着老板娘。

    “包子,给我包子……”

    给人家吓得报了警。

    等到警察把人送回来的时候,已经半夜了,两个大人很生气。

    命运捉弄了大人们,大人们又把矛头指向了同样对命运无能为力的孩子。

    “时语,你能不能做得好一点?”

    “你能不能乖一点?”

    “你能不能不要老是让我们操心?”

    “你知不知道我们在外面工作有多辛苦?你得到的已经比很多小孩子得到的多多了,怎么还是这么不懂事?”

    “你能不能……当个好孩子?”

    后来,时语的爸妈冷战了很久。

    时语非常荒谬地觉得是自己做的不够好,父母才会吵架。自己当晚没回家,妈妈才会搬出去。

    她开始想要变好,变厉害,变优秀。

    也真的这么做了。

    直到后来,她已经忘了自己到底为什么想要变得更好,前进变得不再需要理由,只是凭着本能朝着前路一直跑,一直跑,跑到漫天星河的最深处。

    对于这点,齐妙根本懒得评价。

    一直奔跑的人,稍微停下都觉得有负罪感。

    不累吗?

    自诩风光霁月的小公主,其实并未如她自己以为的那么优雅从容。

    执着于人。

    执着于爱和被爱。

    执着于一个已经消失的院子。

    一个两个的,都这样。

    不累吗?

    找一个回报率最高的投资项目或者干脆技术入股公司的股份,而不是花掉一整年的年终奖和项目分红,去买一个市郊的二层小小居民自建房。

    周围没有高楼大厦意味着不会有商圈和大的投资项目,地形在半山腰证明地铁修不到那里去,将来也不会升值。

    这才是齐妙最可能会讲的话。

    然而令时语吃惊的是,这次齐妙没有说。

    “我说了你听吗?”

    结果显然而知。

    “想做的事就去做吧,你的选择我都支持。”

    齐妙是这样说的。

    时语以为她出了什么事性情大变,一个视频电话打过去,换来对方一个无语的表情。

    南半球正处在冬时令,齐妙举起手机,努力给时语看新西兰皇后镇绚烂到梦幻的红色极光,然而手机像素实在有限。

    齐妙的旁边有一些嘈杂人声,大概是当地旅行团。

    “低纬度就是只能看到红色的比较丑的极光,绿色的虽然更普遍,但也就那样吧,不算罕见,想看更好看的蓝色极光,就要到更远的地方去,千里跋涉,那可不是闹着玩的,想我当年……”

    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的声音,时语猜测齐妙下一秒就要翻白眼了。

    齐妙镜头转过来。

    “极光都要分个三六九等,极光它自己知道吗?闲的。”果然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时语笑了。

    镜头又转为后置,齐妙努力抻长手,在广阔的河边走来走去,努力找角度想让时语把景色看的更清楚些。

    “别晃来晃去了,晕。这个像素,看天空不如看你的眼睛,起码还聚光。”

    “好吧。”

    齐妙又把镜头转过来对着自己。

    时语注视着齐妙的眼睛,真的有试着从她瞳孔反射的情绪里,想象那是何种盛大的光景。

    注视着,注视着,眼睛突然一热。

    她微微别过脸去,却看到那扇紧闭的窗户。

    又想打喷嚏了。

    “好热啊,要是我能开个叉车把南半球的冬天叉到北半球来就好了。”

    是开玩笑的语气,嘴角却含着一丝丝苦涩。

    时语以前也曾同齐妙规划过十分简单又稚气的白日梦。

    要去极地看冰雪,去裂谷看瀑布,去沙漠看朝阳。天马行空地说起从恒星宇宙坍缩到分子原子,人生规划从科学研究院延伸到卡内基梅隆。

    嘿嘿。

    全都没有实现。

    现在的生活里只有:甲方,甲方,甲方。

    梦想不知不觉间变成了:请让我来世当个甲方吧拜托了。

    好风凭借力,送她上青云。

    然后摔她个稀巴烂。

    齐妙安静了几秒,不知道在想什么,而后缓缓开口。

    “时语,你总是打趣我,说我们认识这么多年,我老是把人当成游戏任务。而你是认识我最久的人,你也算是我人生的主线任务之一……”

    “……但其实我不是那个玩游戏的人,我是你人生的bug。”

    时语没有听懂,以为齐妙在构思下一期vlog的视频标题。

    流量时代,人们喜欢宏大叙事,毕竟生活已经那么猥琐而逼仄。

    【我是你人生的Bug】

    时语频频点头,“这句话听着确实很带感,点击量打底一百万。”

    齐妙彻底无语。

    她换了个说法。

    “如果说,我真的有能力做到任何事情,把南半球的冬天铲到北半球这种事充其量只是洒洒水。如果我有这种能力,那你想让我帮你做什么?”

    “让我中五百万?”

    “可以。”

    “让我被一个霸道总裁莫名其妙没有道理地爱上?另及,他要有八块腹肌。”

    “可以。”

    “这也可以?那你让我当下辈子甲方,或者发明出五彩斑斓的黑。”

    “认真点。”

    时语笑了,“齐妙,你还没有祝我生日快乐。”

    “什么?”

    “今天我生日。”

    “……你的愿望,就这个?”

    “你比那些东西重要。”时语说。

    齐妙沉默了。

    时语懂什么,她只是想要一个种着苦楝树的小院子罢了。

    这远比送一个半球的冬天来得简单。

    而房屋待售的信息一个小时前就已经推送到了她的电脑上。

    “生日快乐。”

    齐妙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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