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九八四年的某天，几个警察带着一个小女孩来到了加利福尼亚州的一个儿童保护中心。那个可怜的女孩的脸和胳膊上，都是刺眼的好像画刷用力擦过的伤痕，红色上覆盖着浓浓的青黑，令人痛心不已。

    玛莎，第一眼就看到孩子身上明显的伤痕，便心怀哀悯，下定决心要好好帮助这个遭遇不幸的孩子。第二眼，她便看到了这孩子亮堂的黑发和明亮的眼睛。披散的黑发蓬松而不乖巧，胡乱飞舞着，有几绺较短的发丝像苇草立在头顶。双眼像宝石一样璀璨闪烁，如水一般富于动感，比祖母绿的翡翠更加清透纯净。

    她看上去真的漂亮极了，只是沉默着不说话。

    这孩子平静地注视着周围的一切，好像没有受到过父母当场死亡的冲击，她却把自己受伤的胳膊收拢在腹前，小步小步地迈腿，就这么走在那几个大人中间。

    多么怯生生又安静的孩子啊，她多么可怜可爱，玛莎心想。

    这几位警察中的一位开口说：“我们就将这孩子送到这里了。罗丝安娜失去了父母，我们希望儿童保护中心能照料她一段时间。如果能联系到她的其他亲属，我们会再来接她的。”

    另一位自请跟来的女警察迫不及待地说：“希望您能多关注关注她。尽管她遭遇了不幸，但她是个很乖巧讨人喜欢的孩子，没有人会忍心不对她好的。”

    “我们会的。儿童保护中心会对每一个陷入困境的孩子伸出援手，这是我们的职责。”玛莎说，“更何况，她也是个需要关怀的孩子。”

    “那我们走了。”几位警察点点头，起身离开，那位女警察担忧地扭头看了女孩几眼，依依不舍地走了。

    他们走时，玛莎蹲了下来，与罗丝安娜平视，眼神里充满了慰藉，表情如此柔和。

    她说：“你好，我是玛莎。你可以把我当姐姐看待，罗茜，心里不舒服可以说给我听，有什么想要的也可以跟我说。”

    尽管罗丝安娜知道她不会去找玛莎，她害怕打搅到别人，引起别人不适。但她还是回应地说：“嗯。”

    噔噔噔，一个卷着棕色长发的高挑女子脚踩高跟鞋，穿着短裙、背着包包从门口进来，两手提着一些购物袋。她有着麦色皮肤，在阳光下很有质感，看上去英姿飒爽，很有魅力。

    “嘿，玛莎，这就是那个失去父母的小女孩吧。”

    她走近了过来，想要看看罗丝安娜。玛莎听闻此言有些恼火。

    玛莎先把罗丝安娜带到了一旁的座椅，然后温和地对她说：“罗茜，先坐在这里等我们，好吗？”

    罗丝安娜点点头。

    看见罗丝安娜乖乖地坐了下来，她就急匆匆地把高挑女子拉到了临近的一个房间。

    “噢，安妮，你不该对这样一个不幸的孩子提及她的伤心事。那些粗心大意的警察没有意识到，当着她的面跟我说这些事也就算了，习惯于接触孩子的你不该这么做。”玛莎气冲冲地对安妮说。

    “Well， well，玛莎，你是对的。我会注意的。虽然我相信遭遇不幸的孩子迟早要面对他们的不幸，但也许不那么早。”安妮妥协地说。“现在，我给那孩子买了点东西，希望她会喜欢。那孩子可真可爱，我真想打扮打她。”她兴奋又激动地说。

    “那你出去照顾她一下吧，我去看看给罗茜住的房间。”玛莎说。

    安妮走了出去，来到罗丝安娜身边，爽利地说：“罗茜，我是安妮，虽然以后是玛莎来照顾你，但是有什么事也可以来找我，我会帮助你的。看！我给你带了点零食和饮料，还有一个玩偶熊，我觉得你会喜欢的。”然后她把东西塞到了罗丝安娜怀里。

    罗丝安娜抱着东西，说：“谢谢。但是不用给我买这些东西了。”

    “怎么会不用呢？你还是个小孩子，小孩子都喜欢这些东西！收下吧，它们会让你高兴的。”顿了顿，安妮又说，“你有什么想玩的吗？或者你想要看电视吗？”

    罗丝安娜对电视不感兴趣，以前也看过，就是没有什么感觉。但她看着安妮，不敢说出拒绝的话，担心拒绝会让她伤心，或者会被讨厌。

    所以她说：“我不知道玩什么，但是看电视也挺好的。”

    “太好了！你喜欢看这个儿童节目吗？”

    “喜欢。”罗丝安娜脑袋晃晃，点点头，假装赞同，一脸认真地附和。

    “罗茜，你知不知道你看起来就像个天使孩子，多么可爱啊！你想不想穿漂亮裙子，要不我带你去买衣服吧？”安妮看着罗丝安娜的可爱模样，忍不住说。

    罗丝安娜迟疑了，不知道肯定还是否认，她纠结了一会儿，缓缓开口：“我还是看一会儿电视吧。”

    “好吧。”听上去安妮很失望。但罗丝安娜也不能让她带自己花钱啊。

    然后安妮看了罗丝安娜几眼，迅速恢复了状态，喋喋不休地说了好一会儿，给罗丝安娜推荐了电视节目，然后拿了个椅子坐在罗丝安娜边边。而罗丝安娜就坐在椅子上安静地看电视，安静地听安妮说话，偶尔附和几句。

    但是看儿童节目确实有些无聊。

    从小，罗丝安娜就和别的孩子不一样，她对这些儿童节目，或者儿童喜欢吃的零食、玩的游戏都无感、不是很喜欢。她不喜欢所谓女孩子的芭比娃娃，也不喜欢所谓男孩子的刀剑与枪。甚至是什么游戏，小孩的，大人的，她都不喜欢。

    她实在太难从这些事物中做决定了，要么全要，要么全不要，实在是她的真实想法。只不过现实条件也不能做到全要，于是她倾向于全不要，但是大人们又会用一种恳求的语气要求她要些什么，这就很困难了。

    安妮直接推荐了一个选项，实在是不用纠结的好事。做不出决定的她把决定权交给别人，就不用犹豫了。

    随着安妮说到几个其他的电视节目，罗丝安娜尝试去换节目，只是她没有亲自换过，都是大人帮忙换。她笨拙着换掉，然后又换了回来。

    安妮在旁边看着，也会指导她怎么做。

    之前罗丝安娜从来不对换节目上心，毕竟她也没什么需求。

    节目毫不疲倦地播演着，罗丝安娜也静静地发着呆，安妮知道她看电视了，但是实际上她没有。

    没过多长时间，玛莎就来了，她微笑着把罗丝安娜带走，领到为她准备的房间里看。安妮也跟了上来。

    房间不大，有一张小床，刷的墙都是白色，有一个小床头柜，窗台上放着一小盆绿植。

    安妮说：“我一定会让罗茜住得像公主一样。”

    玛莎说：“你可省省吧，不过那样也挺好的。罗茜你不想住得像公主一样吗？”

    电视仍旧一如既往地喳喳发出声音，但是没有人管它是否开着。

    2、

    罗丝安娜的伤，慢慢地好了。

    可是当警方再一次来找工作人员，玛莎得知的只有失望的消息。

    “我们和政府已经尽力查找她的家人了，甚至在全国发布了公告，但是三个月了仍旧没有人联系。”

    “她的妈妈是个从英国来的犹太人，爸爸是个从别州来的美国人。她的父母为她留下了一些财产，思考再三，我们还是想把她送到福利院，但是我们会向福利院说明她的情况。”

    玛莎虽然早就料想过会出现这种情形，但是真的发生了，还是有些不免为相处了三个月的罗茜伤心。

    出于善心，玛莎打听了哪个福利院更好些，在几天后，把罗丝安娜送走了。

    走时，玛莎和安妮都很舍不得，自己掏钱给罗丝安娜买了一些衣物和东西。她们还给了罗丝安娜一些钱，嘱托她放好，并且给她留下了联系方式，让她遇到什么困难联系她们。

    罗丝安娜感到惊疑，玛莎和安妮对她太好了。虽然她也卖萌讨巧，也知道她们对她样貌的喜欢，也明白陪伴留下的感情，但是这样还是很好。玛莎和安妮是很好的人。

    她走时还抱着安妮送她的玩具熊，一只可爱柔软的白毛熊，拖着安妮给她置备的行李箱。

    这些相伴的日子里，安妮带她出去逛街，给她买了很多好看的衣服，玛莎和安妮都会在一边欣赏她穿着衣服的样子。

    看来，安妮是个很有钱的人，毕竟那些衣服大多不很便宜。

    虽然也不是特别贵，但是罗丝安娜穿着时都很忐忑。

    玛莎虽然没有安妮有钱，疯狂买买买，但是玛莎也很有钱。

    罗丝安娜一直在想，儿童保护中心的工资不会这么高吧？那她们的钱是从哪里来的？

    由于玛莎和安妮坚持要让罗丝安娜带走那些东西，所以罗丝安娜不得不让带她走的警察帮她拿一部分东西。

    走进爱心福利院，罗丝安娜万众瞩目，所有孩子都她漂亮的样貌、精致的裙子、繁多的东西吸引住了。一进去罗丝安娜就被孩子们羡慕，他们对罗丝安娜很热情，想要和她一起玩。

    但是罗丝安娜都拒绝了。

    罗丝安娜没有对离开玛莎和安妮感到很伤心。

    毕竟，这是本来就会发生的事。为此伤心只能付出伤心的代价，不乖巧的孩子也不会讨人喜欢。但是她还是有点消极，毕竟她们真的很好，她们教她积极的样子。

    想到新的环境，想到福利院，她觉得为了更好地生活，得更受人喜欢。想到这几个月看到的电视里讨人喜欢，受到偏爱，无需担心的孩子，罗丝安娜就学着向工作人员露出他们一样的笑容、用甜美的声音撒娇。

    虽然此前罗丝安娜很少故意笑和撒娇，但显然她学得很好。职工们都很喜欢这个可爱甜美、长相漂亮的孩子。

    其实罗丝安娜本身长相并不是很甜美可爱，只是五官比较好看，偏向有东方古韵，又带着欧美的精致。她的长相是偏向东方的，没有表情时有种清灵的感觉。

    一看到罗丝安娜，工作人员都会变得更加温柔，本来他们就是一群对孩子有爱心的人，对待喜欢的孩子会更好。

    然而，在平时，罗丝安娜不喜欢和孩子们一起玩耍，经常静静地发呆。

    渐渐地，她不再受孩子欢迎。

    而她偏向东方的样貌，经常地发呆，几乎不和他们玩，让其他孩子觉得她是个呆子怪胎。

    3、

    一开始，有很多觉得她漂亮的孩子邀请她一起玩，被她拒绝后，久而久之，就没有人会跟她玩了。

    在孩子们中，互相欺负的事件时常会发生，明晃晃的还是比较少，大多都是不明显、职工看不到的。

    奇怪的罗丝安娜当然也被盯上过。

    大概拥有着好看外表也不能避免。原本他人羡慕的好样貌，却看起来像怪胎的证明。她跟他们长得不相似，有点偏向东方，不是吗？

    其他孩子总是觉得罗丝安娜平静的眼睛很奇怪，她从来不会跟其他孩子一样欢呼哭泣，只有个别孩子偶尔会收到罗丝安娜的问候安慰，其他孩子会觉得她是个不与人交际的怪物。

    她从不和他们一起玩，只是静静待在自己的位置。

    她是个不合群的异类。

    最初一些孩子邀请她玩，却遭到了拒绝。

    从赞美好样貌，到怪胎的证明。罗丝安娜的脸也从吸引他们变得像魔鬼一样。

    他们试图挑错。

    一天——

    乔丹，一个白皮肤的健壮男孩，对其他在场孩子大喊：“她的头发太黑了，那一定是撒旦的颜色！她的眼睛是绿色的，就好像女巫的黑猫那样邪恶！”

    “没错，她的绿色眼睛就像癞蛤蟆一样令人作呕。”一个孩子附和道。

    “她太怪异了，怎么有孩子不喜欢冰淇淋和玩耍。每次我们为好事欢呼，她都像个白痴傻瓜一样一动不动。正常孩子才不会像她一样，她肯定不正常。怪人就守着她的电视过完一生吧！”一个女孩子说。

    这样的话四下传播。

    越来越多的孩子对她产生了恶感，真的认为她是怪人，都在批判她。

    一开始他们只是在罗丝安娜不在的场合说坏话，后来离她远一点的地方就有人悄声说，胆子更大的就会在她旁边和朋友聊天时直接说罗丝安娜坏话。

    一天，她吃完饭，然而大部分人还没有吃完饭，罗丝安娜正在倒剩余的汤汁。

    小艾玛坐在座椅上，小心地四周张望几下，见没有人注意，拿起饭盘就走上前来，赶紧跟罗丝安娜说：“罗丝，当心点，有好多人说你坏话，他们说你是恶鬼撒旦，还给你起外号。”

    罗丝安娜为一天中意外有人来找她感到惊讶，最近没什么孩子会来找她了，她也很自在。

    她思考了一下，说：“艾玛，我知道了。谢谢你告诉我。”其实最近的风言风语她早就知道了，确实挺麻烦的。最近她比较无所事事，什么都不想干。

    她觉得不够关心小艾玛，又说：“你还是不要跟我走太近，如果他们敌对我，你跟我走太近被看到也会归为我这一边，被针对。”

    小艾玛还想说些什么，罗丝安娜就与她告别回去了，她也只好也回去了。

    罗丝安娜越来越沉迷于看电视，

    以前总会担忧让人厌恶，喜欢中庸的她，来到福利院后，安静下来，却觉得自己好像与外界隔绝，无比畅快。

    所有人的一举一动，都好像只是苍茫世界里的一粒灰尘。罗丝安娜喜欢什么都不干，偶尔看看他人。

    罗丝安娜喜欢上看影视作品，那些幻想的世界牢牢抓住了她的心神。她不喜欢什么情感，什么故事，什么剧情。只是喜欢不同的世界，新奇、迷人。

    但她仍旧无比希冀被人所爱，看电视的习惯就是因为她担心安妮会因她不看电视而不开心从而养成的。

    她沉醉在虚幻的成为别人，可以肆意妄为的幻想世界中。

    没有什么情绪再去担忧了。好像更健康了一点。

    感觉她正处在人格的蜕变期。

    她对世界出奇地好奇。

    4、

    这天，罗丝安娜正在看电视。

    乔丹气势汹汹地走上前来，身旁跟着两个叉手的男孩。他对罗丝安娜说：“喂，‘癞蛤蟆’，你个怪胎！”

    罗丝安娜正专注地看电视，没有意识到有人讲话。

    “所有人都不会喜欢你！你就该在地狱里带着。”

    听见“没有人会喜欢你的”这一句，罗丝安娜的心还是下意识地下坠，情绪一下子变得敏感易碎，好像有泪光出现在眼中了。

    她冷漠地蹙眉。

    她还没有从专注自我的世界里跳出来，此时身体、人格与精神完全分割为两部分，身体人格悲伤欲碎，精神却十分平静，像在云上轻轻地浮。

    第一瞬间，她的身体和人格只在想怎么办才好，她被人讨厌了呀，觉得她的任何一点点行动都会招致别人厌恶，现在又被他们讨厌了，说明她应该把每件事都做得合他们心意。

    又胡思乱想到，她之前不应该把小艾玛留下，这种行为也许也伤了小艾玛，应该跟小艾玛多说说话，让她开心才好。

    又胡思乱想，她不应该看太多电视，其他孩子都不喜欢她一直看电视，她应该让其他孩子开心。

    这时，乔丹恶意地说：“你怎么不说话啊，‘癞蛤蟆’？你的眼睛就像癞蛤蟆一样，你就像撒旦一样邪恶。”说着他和其他两个孩子哈哈大笑起来。

    “你的行为太让人生气了，十足的怪人！如果你把你明天的饭让给我们，我们就不生气了。”乔丹威胁说。

    罗丝安娜没觉得有哪怕一点问题。

    她的精神很从容，好像一点也没看到这不是闹剧的闹剧，好像正在看风景一样。尽管她的身体和人格已经很难过了，一下子克制不住就要哭了，泪光越来越亮。

    “看，她就要哭了。”一个孩子用尖酸的语气大惊小怪地说。话音刚落，他们笑得更厉害了。

    其他孩子见到这情形，像被毒品吸引似的，都簇拥过来看热闹。

    而现在是娱乐时间，工作人员都不在，他们选了个好时间，罗丝安娜想。

    孩子们一个个看着嘲笑罗丝安娜的孩子与罗丝安娜之间的戏剧，眼睛里却满是让大人喜欢的纯真的好奇。

    突然，一道声音传来。

    “天哪！菲尔里要哭了，她好可怜好漂亮！不能这样对她。”一个女孩子忍不住说，小艾玛听后也很赞同，但没有做出举动。

    那女孩想要去把职工叫来，小艾玛看见也想跟着去。

    然而，一旁的孩子阻止了那女孩。小艾玛也就不敢动了。

    “她就是个怪胎！魔鬼！不值得人同情。受到欺负是理所当然的。”有孩子大声地说。

    “可是……”女孩还没说完。

    “没有可是！魔鬼就是魔鬼！不会改变。你也想成为怪胎吗？”

    那女孩被怒骂影响得偃旗息鼓了，小艾玛也低下头。

    这时，乔丹和他的跟班还在恶语讽讥罗丝安娜。不过他对她已经不能有更深的影响了。

    听见周围孩子开始窃窃私语，辱骂罗丝安娜。罗丝安娜的思想克制不住地开始乱飞了。

    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流出泪珠，晶莹剔透，把祖母绿色的眼睛染上一层雾气。但那些不受人待见的水珠就留在了眼眶中，没有半点往下落的痕迹。

    乔丹觉得罗丝安娜要哭了，如此美丽的女孩子是被他欺负哭的，让他只觉得痛快，心中有难以言表的快感。

    几乎每个出自本心或出自群众的孩子都或多或少露出了一种邪恶的快意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