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意力放在旁的事物上时,身体的痛楚便或多或少会被忽略。
当初在后山时是,在云水阁里醒来时亦是。
但现下伤口再次被牵引,痛感却如累积的潮水一般袭来了。
林遇遥鬓边冷汗涔涔。
周岁峥察觉他此时异样,偏头看了他一眼。
现在倒是知道疼了。
两方僵持之际,终究是林遇遥先上前赔罪,但对面人听完后,怒火却好似不减反增。
面前人是悟真首徒池奉恒。
林遇遥第一眼就认了出来,毕竟整个清虚天捧着的天骄也就那几位,而池奉恒犹甚。
疼痛撕扯着他的意识,令他实在是有些迷茫。
——他是何时得罪了他呢?
难不成……
视线落到了手中。
是因为这一碗玉露霜?
周岁峥同样认出了他来。
只是不同的是,她认出的是他的师父。
——虽有天资,却莽撞、意气用事,小孩一般的心性。
该说不愧是江照离教出来的吗?周岁峥心道,连吃醋都吃的这般相似。
“你向他道什么歉,分明是他在这白日发疯。”丛瑶冷冷说,半分不敛嘲讽之意,“怎么,昨日那天雷把你脑子劈傻了,故而来我凝元峰求药了?”
池奉恒瞳孔震动。
她怎么可以这么说他!
就算确实、确实是他不对,她也不能这么……
池奉恒几近要哭出来了。
罢了,他须得暂且忍住。
池奉恒抿唇,思量一二,眸里冷意一闪而过。
那话本子里都说了,如若他在此时发难,无异于将师姐更推向那人。
矫揉造作之态而已,谁不会啊?
于是他抬起脸,朝丛瑶扬起一抹笑。
“师姐误会了。”少年人本就有一副好相貌,笑起来时更如春花烂漫,“只是这位师弟我好似从未见过,一时好奇,想切磋一二罢了。”
“师兄刚才下手重了些,但确实是无意。师弟不会怪罪于我吧?”
丛瑶:“……”
师弟,过于茶了。
她看着他长大的,能不知道他心里想的究竟是什么吗?
周岁峥:“……”
不,他同他师父,还是有一点不一样的。
江照离最讨厌利用皮相谋取他物的人,不知他这幅样子,江照离知道么?
周岁峥如此想着,又瞧了他一眼。
答复的话语在舌尖滚了滚,还是咽下了。
或许是因为疼痛。
林遇遥垂眼。
心脏处又泛起酸疼。
前辈实在是……不擅隐藏。
凡是实力强劲,有十足把握的人,都会争求一个光明磊落,只有小人才需阴险手段。
原因无他,无非是无能罢了。
在后山时便隐隐约约感觉有人在注视他,只是不敢猜测。
——于剑修来说,剑生灵容易,化形却难。
自古以来,唯有超然悟性者,剑灵才可化形。
而这些人,如今世上也是寥寥,大多是宗门背后真正的坐镇者。
进入清虚天以后,他能感受到前辈已刻意隐匿气息,若不是手中剑确实存在,林遇遥险些要那以为是一场梦,是他濒死时的幻想。
但是视线却是做不得假的。
前辈大抵是没有同他这样的人打过交道。
——像他这样,常处于卑微境地中的人,往往对旁人的视线,情绪,想法,都极为敏感。
和修为无关,或许是天生的,或许是后天慢慢形成的,但这不重要。
前辈确实是选的他的。
所以他也不会去问,为什么前辈化形了,他却依然看不见她。
现在,林遇遥又感受到了那一道视线。
不是落向他,而是落向面前这个,按常理来说,他这辈子都不会有过多交集的人。
修真界的新秀,众人趋之若鹜的对象。
他还敏感地感受到那其中掺了一点兴味,那是看他时从未有过的。
也是合理的吧?
林遇遥迟钝地想,毕竟从前前辈的剑主是一位大能,自然也会对一位天资过人的小辈……感兴趣。
让他回神的是突然递到面前的一枚令牌。
玄铁为底,金字游走其上。
是“池”字。
“你把这个拿给执事堂的人看,”池奉恒嘴角仍是一抹温和的笑意,内里的牙齿却咬紧了,“此次凌云论道,你也来参加吧,当是我赔罪了。”
池奉恒的眼睛生得圆润而明亮,看向他时尽是真诚:“方才见师弟那一剑使得真是漂亮,想来在论道会里,也能表现出彩的,对吧?”
林遇遥一时有些犹疑。
论道会的选拔早就结束了,而他并不在其内,此番举动相当于将他私自安插进去。
亲传弟子当然有这个权利,但只有他才知道——
林遇遥睫羽轻颤。
那一剑,并不是他使的。
丛瑶眼里闪过惊讶。
——她哪里不知道池奉恒的促狭心思!
无非是想借着论道会,光明正大地与他一较高下!
可也不看看,他如今已是元婴修士了,走出去,旁人恭恭敬敬地唤他一声尊者也使得,他却要在凌云论道为难一位筑基期的弟子!
究其原因竟是因为争风吃醋!
说出去都让人笑话!
但转念一想,丛瑶又觉得池奉恒说的有几分道理。
虽说最终没有接住,但那一剑显现出来的剑意却是凌厉而果决的,说的再明白点,就是——
他躲过了元婴修士的一招!
何其不可置信!
林师弟若真抓住了凌云论道的机会,闯出一番成绩来,丛瑶想,对他以后前途也是大有所益。
至少,在下一次内门弟子的选拔里,绝对会是被优先考虑的那一批。
“拿着吧。”丛瑶最终道。
林遇遥这才拿着了。
那边池奉恒拉着丛瑶去说些玩笑话,丛瑶本来板着个脸,渐渐也有些松动,使唤他去把云水阁的书册都整理一遍。
池奉恒自然是不敢不应。
“你不敢去?”
他人在场,周岁峥同他传的是心音:“觉得会做不好?”
林遇遥被惊得一抖,反应过来是心音后,缓慢点了点头。
周岁峥嗤笑一声。
“不过是个论道会罢了。”
林遇遥眨了眨眼。
前辈同他说话时,总是淡淡的,没什么情绪起伏。
但现在不同。
他好像窥见了,前辈隐藏在平淡语气中的那一丝恣意——
“我虽没收过学生,”她说,“但想来并不是难事。”
……!
林遇遥愣住。
什么意思?
“有我在,”这一次,前辈的目光切切实实落回他身上了,“你怕什么?”
*
沈灵清同池奉恒是挚友,这是打小培养出来的感情。
但是,沈灵清想,他也很难不对池奉恒有点意见了。
自他步入金丹期以来,就开始接管执事堂大大小小的事务,如今地位更是仅次于执事堂的善渊长老。但大家都心照不宣的是,长老一般是不管事的,也就是说,池奉恒捅出来的烂摊子,大部分都落到了他头上!
他既要带人将后山弟子都救出来,又要去安抚伤员和凝元峰众人的情绪,保证他们不会心生怨念,还要统计被毁坏灵植的数量和种类,更要在掌门面前为挚友求情,让他不至于受罚太过。
——他走在路上看见打盹的猫猫狗狗,竟都生出些羡慕心思。
……荒唐。
沈灵清阖眼吐息。
而现下,他正受师父之命,去凝元峰查看祝师妹的情况,再将历练得来的绮霞玉露草送过去给丛瑶,这是她要练的聚灵丹中的一味重要材料。可哪知——
哪知他一踏进云水阁,就看见池奉恒在那里嘻嘻笑笑!
他嘻嘻笑笑便罢了,还转过头来问他:“灵清,你平时会不会常觉疲累?”
……哈。
他竟问他累不累!
沈灵清面上一下子就有些挂不住,池奉恒却依旧毫无所觉,揉了揉脸,自顾自说道:“我方才学了一下你平时的神情,半刻钟都不到,就觉得脸已僵了。所以——”
“你究竟是怎么做到一直那么笑的?”
池奉恒问的很是诚恳,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但他莫名其妙的,觉得面前的挚友笑的有些阴森。
他甚至觉得背后发冷。
……错觉吧?应当。
于是他便继续将心里想的都说了出来:“对了,你能不能在你们归真峰给我开辟一处洞府?我师父说了,日后若要渡劫,不要去后山,让我去你们归真峰渡……”
池奉恒觉得这真是个好主意。清虚天允许弟子在别峰闭关,开辟洞府也不例外。他若在归真峰有了洞府,平日里去找灵清一同探讨道法剑术,岂不方便很多?灵清应当也不会拒绝的。而且他们归真峰就有几个师兄师姐在悟真峰常住呢!他住回去,归真峰也很不该有什么意见!
更何况这还是师父说的——虽然师父的原话是让他去归真峰、灵蕴台,或者幽篁涧,但后面两处太过偏僻,也没什么熟人在那,他不大想去。
师父总不会害他的,对吧?
池奉恒如此自信地看回去。
只见面前的挚友不慌不忙地倒了一杯清茶,啜饮几口,才道:“我归真峰弟子虽不如奉恒那般天资斐然——”
沈灵清仍是那副温润模样,笑吟吟地看向他。
“但若群起而攻之,想来奉恒,也是讨不到什么好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