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虚天。悟真峰。
晨露未晞,沾湿了来人的衣角。
池奉恒有点委屈。
虽说委屈这两个字,和一个元婴修士很有点不搭,但他思来想去,还是觉得——
他确实是应该委屈的。
他九死一生渡过了那般恐怖的天雷,成为清虚天,乃至修真界年轻一代弟子里首个元婴修士,实在是没有辜负他悟真峰首徒,掌门亲传的身份。
但全清虚天上下,他不敢相信,竟是无一人为他高兴!
除却一直以来的挚友沈灵清前来恭贺了他,从前同他相熟的师兄师姐,师弟师妹,都躲他躲得他远远的。但凡他出现在他们的余光里一点儿,那腿都溜成了虚影!他还看见有人使出了慧觉峰专有的踏云逐月步,就是为了不让视线里出现他的半片衣角。
他深吸一口气。
甚至,甚至从前待他很好的凝元峰的师姐们,经过他时,也狠狠瞪了他一眼!
她们以前明明只会这样瞪归真峰的人的!还会拿他同别人相比,说他是整个清虚天,最难得、最听话的乖孩子!
她们甚至会在他喝完药之后,煎一碗甜丝丝的玉露霜给他喝,让他不至于被药苦涩的说不出话。
那可是玉露霜!
一般只有女弟子才能享用到的!但他偏是那特例,旁的男弟子都没有,只他有!
但现在,池奉恒抿着唇想,为什么呀?
师姐的那一记眼刀,像是切切实实剜在了他的心上,让他整颗心都泛起酸疼来。
不,不仅是心脏,是五脏六腑、经脉神识、三魂七魄都在狠狠作痛!
但最让他疼痛的,还是他师父脸上冰冷的神色。
冷冰冰的师父站在守一殿的玉阶上,看过来眼神像是要化作冰凌,将他整个身体都穿透。
但他依旧不能哭,师父最讨厌遇事就哭,但又什么都不做的人。至少,等他搞清楚他们为什么这样对他,再哭。
于是他就向他师父问出口了。
“你还好意思问!”
江照离看着殿中神色委屈,泪珠要掉不掉的池奉恒,觉得喘气儿都艰难。
他到底是同谁学的这样一副无辜做派!
难怪一贯清冷的丛瑶,兰岫,那些凝元峰上的女弟子,独独对池奉恒那般好,原是因为他这不知从哪儿学来的装乖卖俏!
“我问你,”江照离指着他的指尖都在颤抖,“这清虚天这么大,归真峰,灵蕴台,幽篁涧,哪一处不能让你渡劫了?你偏要去后山……”
“你去后山便罢了,清虚天早为你在后山开了洞府,可你呢?!”
她终是压抑不住怒火,冲池奉恒高声骂道:“你哪儿也不去,专挑那灵植长得茂的地方去渡!”
她精心用各种天材地宝,浓厚灵气,养了百来年的灵植,全被这败家子毁了!
“你可知道,当时后山整整有近百名外门弟子在内,他们险些都因你丧了命!”
江照离背着手,在玉阶上踱来踱去:“甚至你祝师妹为了救人,收拾你的烂摊子,硬抗你那元婴雷劫,现在还昏迷不醒,在云水阁里躺着呢!”
“这些重责,你可担得起?”
池奉恒脑子轰的一下炸开了。
竟是这么一回事!
他忘了这茬了。将那七道天雷都承受下来,感受到灵府内初诞的,散发着蓬勃气息的元婴之后,内心里全挤满了喜悦,便彻底忘了这毫无预兆的雷劫会给清虚天的旁人带来什么。
可这也不全是他的错。
池奉恒愣愣地想。
因为他也不知道,那元婴雷劫怎么就这么突如其来地来了。
他本是接了执事堂一个下山除妖祸的任务,凭他的实力,他是很有信心一个人漂亮地完成的。谁料那妖怪极为难缠,使的全是他未曾见过的力气和手段,引得他踩了一个又一个坑。
池奉恒整整与它缠了七天七夜,才勉强将它镇压,而他也因此身受重伤,一回到清虚天,就直奔后山闭关养伤。
可他哪里知道,当他闭关结束,正出山的路上,顿感境界有松动之象。还没等他准备好呢,那比师父养的蛮熊还粗壮的天雷,就直冲冲地朝他劈过来了!
他能怎么办!他也很委屈!
那雷打在身上,真是钻心的疼!他根本是不想要的,他原本想的是去找凝元峰的师姐讨一碗玉露霜喝,再跟师姐讲讲他除妖的艰辛,而师姐们必会心疼他,再多给他盛一碗!
但现在,池奉恒眼前又闪过师姐们剜他那狠狠一眼。
她们应当是很疲惫了,眼下染上青黑。一向最爱漂亮的兰岫师姐,眼里还带了红血丝。
她们一定在怪他。
池奉恒的心变得冰冰凉凉——他日后,不会再也喝不到一碗玉露霜了吧?
几乎是失魂落魄地,池奉恒从守一殿飘去了凝元峰。
或许,他带着一点希冀地想,师姐们只是一时生气,只要他像往日一样,低声下气地道歉,再趁她们心软之际,好好装一番可怜,她们……还是会原谅他的吧?
会的……吧?
但这一点仅存的,渺小的希冀,都在池奉恒抵达云水阁的时候消散了。
他的心又被人狠狠剜了一刀!
往日里只对他一人温柔的丛瑶师姐,竟然——
竟然用堪称轻柔的动作,将他极熟悉的白玉缠枝灵纹碗,递给了一个从未见过的男弟子!
而那碗里盛的,赫然是他心心念念的玉露霜!
池奉恒好像听见了琴弦断裂的声音。
下一息,连他自己都没反应过来,手便已经抽出背上的长剑,剑鸣震颤着,朝那弟子不留余地的劈了过去!
“池奉恒!”
剑风劈过来时,林遇遥还在想着方才那一幕出神。
实在是……实在是太冒犯了。
他被剑上安心的气息晃了心神,一时没有意识到,剑和剑灵是同躯共灵的关系,也没有意识到他抚摸扶明,就相当于……
林遇遥的耳尖又传来灼热之感。
所以就算剑灵前辈要罚他,他也是甘愿受下的。
但前辈除了那一句话之外,什么都没说。
她只是将扶明放去一旁的檀木交叠剑屏上。那“嗒”的一声轻响,像是要把此事揭过了。
可是、林遇遥坐立难安,可是他仅仅是羞愧地道了歉,除此之外,还什么都没做!
直到耳边响起丛瑶师姐那一声惊呼,林遇遥猛的回神,才意识到,他已经处于何等危险的境地——
平日里池奉恒身边围绕的都是同他一样的天骄,最次的,修为也已在金丹初期,所以他根本不知道,一个将将筑基的弟子,会在他全力一剑下变成什么!
“锵!”
一道雪白的剑身自斜刺里飞来,与池奉恒的破妄撞在一起。二者相击,硬是拖住了那惊雷一般的剑风!
腰被人搂住,林遇遥只觉身子一轻,便被带离了原地。
是前辈。
林遇遥捧着玉碗,四肢尚因元婴修士的威压处于僵硬之中。
前辈又救了他一命。
许是为了迁就林遇遥低微的修为,周岁峥并未将那一剑彻底接住,只顺着池奉恒的力道,故作不敌地同破妄一起直插进青砖里。
“池奉恒!”
丛瑶胸前剧烈起伏着,冲过来挡在林遇遥身前,一时话都不知该如何说:“你是要造反吗?!”
仅那一剑显然没有让池奉恒冷静下来。他凝着丛瑶护着林遇遥的手,只觉得又一股怒火直冲天灵。
她竟、她竟还护着他!
凭什么?
分明他才是后来者!
池奉恒眨了眨眼睛,强忍住泪意。
林遇遥手臂上缠着的绷带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散开了,丝丝血迹洇染开来,眉头微微蹙起。
就该疼!
池奉恒看的一阵爽快。像他一样,心被绞碎了一样疼才好!
可当丛瑶重新帮林遇遥包扎好,转头来看他的那一眼,又让他如坠冰窟。
她仍旧挡在他们二人中间,像是怕他再伤了他似的。
极其防备、冷淡、又烦躁的姿态。
她知不知道,他昨天才渡完劫,身上被天雷劈的伤还没有完全好,也会痛,他也需要她照顾。
而挡住破妄的那把剑——它已悬在丛瑶一步之后,指向了他的心口。
分明没有什么灵力波动,剑身上却泛出了那样冰冷的寒光,仿佛他再进一步,它就会毫不留情地将他刺穿。
一人一剑,护的都是另外一个人。
池奉恒看向了那人。
林遇遥此时正蹙着眉头,睫毛似蝴蝶扇翅似的颤抖,像是在难以忍耐什么,还咬住了被玉露霜沾湿的下唇。
好一副可怜姿态!
不合时宜地,池奉恒眼前闪过他下山闲暇时,偶尔会去坐的那家茶馆。
茶馆里有个说书先生,时不时就找来一些新奇的故事,讲给茶客听。
而里边有一个他记得极清楚,叫做《青衫误》的,里面有一回便是——
一腔痴心付流水,半盏残茶笑春风。
这不知羞耻地躲在师姐身后的谁,池奉恒愤愤地想,就是那半盏残茶!
气氛正焦灼着。林遇遥上前,对池奉恒行了一礼,低声道:“竟不知何时得罪了师兄……”
苍白的唇抿紧了,几分凌乱的吐息从中溢出。
“师弟在此先赔不是了。”
对,池奉恒冷笑,就是这个味。
活脱脱地一个,从话本子里逃出来的小白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