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导言

    每当航海家们在狂风骤雨中艰难前行时,一束来自灯塔的光芒总是能够给予他们灵魂以极大的安慰。时过境迁,灯塔的作用早已被全球卫星定位系统(GPS)所取代,当年满怀热情的航海家们也各自隐退而去。人们成功战胜了自然,并以一种高不可攀的态度蔑视着它。而灯塔唯一的现时作用,就是运用到各大文学著作里,用来表现人物孤独的意向。

    在这里,作者并不想无病呻吟,把一个明明是好的发展胡诌成不好的事情。时代永远是在向前推进的,而灯塔,作为大航海时代的诞生之物,也终有走至终点的那一天。随着一座座灯塔上的高探照灯的熄灭,这位黑暗世界的精灵也会在不久之后彻底消失在人们的视野里。

    我们会忘记它吗?就像我们曾经忘记时常在夜间燃起的煤油灯一般。

    或许吧。它就像一位迈入垂暮之年的老者,静静地坐在悬崖边黑色的岩石上,望着漫无边际的大海,承受着风的呼啸、浪花的拍打、雨水的侵蚀,等待着自己的灵魂何时魂归故里。

    第一章

    清晨,鸟儿们刚从睡梦中苏醒,开始唱起餐前的赞歌,而我却正准备睡下。海面上风平浪静,扑面而来的清风温暖而轻柔,没有多余的水汽——怎么看都不像是大雾天的预兆。

    “呼—”。我长吁了一口气,终于能够好好休息会儿了。一连好几天,夜晚的浓雾撞上从伦敦港驶来的运输工业零件的重型货船,它们总是吵闹地鸣着笛声,直叫人难以入眠。

    “太阳都快落山了,可这些外来的水手和船员依然我行我素,仿佛还处在正午的阳光一般。”我愤愤地说道,随即躺在了一张硬木板床上。

    这张床的床板是由三块手划船的甲板拼凑起来的,中间一块有些许发霉,我打算明日去林间寻觅些水杉的原木料,不然一翻身总是嘎吱作响。

    位于床的正上方,是一扇6*6平方英尺左右的圆形大窗,我习惯将它半开着,并用曼绿色的窗帘虚掩住,这样既能挡住燥热的阳光又不至于影响凉爽的海风吹入室内。当然,由于近些天周围海域不时传来的吵闹的轰鸣声,我只能将整扇窗户紧闭,即便如此,那帮家伙通过旧喇叭发出来的动静还是像他们的说话声一样,让人深感厌烦。

    “现在我需要试着休息一下”,我对自己说道,“最好可以不再醒来……”

    中间我不知沉睡了多久,直到被一声划破天际的响雷惊醒后,才发现自己已然熟睡了十二个小时。

    我赶忙直起身子,从床头的窗户向外望去。只见天色阴沉,狂风吹得本就摇摇欲坠的窗户不停地内外晃动。雨水打在上面,如同铜质的子弹一般,在玻璃上形成无数的水滴和一股股蜿蜒而下的水流。

    又是一阵风浪!这是我脑海里涌现的第一个想法。海上空气的对流程度远比陆地上要猛烈,因此这里的天气只可用瞬息万变来形容。

    这么想着,我的右手自然抓起了放置在床头的扩音器和一件旧大衣,穿上皮靴子,一面套着大衣,一面朝灯塔顶上的探照台飞奔而去。

    越接近上面,风的呼啸声和雨水拍打在广袤大地上形成的密集的鼓点声越发明显,我的步子却并未因此放缓,相反,我仍旧顶着强风和扑面而来的水汽快速奔跑着。

    细细想来,我也没有必要奔跑得如此迅速,因为不论我跑得多快,玛丽太太都不会感到满足,她是一位真正的资本家。如果可以,她宁愿我变成一尊蜡像,无时无刻洞察海面上发生的一切。

    总有人喜欢把我们这些“塔民”的生活看得格外崇高,尤其是一批怀才不遇的文人骚客。他们把这里当作修缮心灵的圣地,其中的居民背对着大海,眺望着人间,真正做到了超脱世俗,但其实单调乏味的日子并不具备任何诗情画意。

    即使是被誉为海上明珠的灯塔,它的神圣使命也终会随着科技的发展逐渐消亡。据说,上个月在墨西哥湾附近的军事演习,我们的主舰已经应用了一套声纳和雷达系统,可以精确测算出敌方战船所在的坐标方位。我想,等到今后大大小小的商船都配备了这套系统,未来的人们是否会发出这样的疑问——这座高耸的圆柱形建筑曾经是作何用途?至于航海家们,我不知道他们现在是否还会对每一座为他们引过路的灯塔脱帽致意,对我而言,我只把工作当作一种积极的消遣,不然在这里,我便与复活节岛上的石雕像无异了。

    登上顶层后,我首先拨开了大探照灯的开关,把亮度按钮转到中部红色区域,并将几个用来反射的单面玻璃重新调整角度,好让光线不至于被大雾冲散。

    现在,它开始工作起来,一圈一圈卖力旋转着,不枉我前些天请它喝的一大桶爱尔兰机油。随后,我顶着狂风暴雨来到探照台的围栏边,用手臂抵住帽檐,防止它被大风刮走,努力睁开双眼,向远处望去。但见白茫茫一片,连海岸线也区分不出。

    “又是一个坏天气,不知道这是这个月第几次了!”我抱怨道。

    不过,基于灯塔完全照明还有一段时间,为了便于让读者更好的理解接下来发生的故事,我想先简单介绍一下我的工作。每当夜幕降临或者遇上糟糕的天气,便到了我的班点。您可以将我想象成一批流水生产线上的监工或者一位正在守夜的猎人。我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规定时间内必须在岗,但实际工作的内容寥寥无几。

    按理说,这也应该是一门好差事,不需要具备证券经纪人和律师那样灵活的大脑,也无须像码头上的装卸工人一样,每天扛起超过千斤的货物,更不必成为政府里的议员,因一点政见问题便与他人发生激烈的争吵,甚至大打出手,却很少有人应聘这个职位。至于原因,大概是大家为什么一想到守塔人,脑海里便会自动浮现“孤独”二字。

    一般灯塔都是坐落于大陆尽头,悬崖上,而这里的灯塔属于陆外塔,位于距离陆地十海里的一座小岛上,离公海也只有五个海里。在一年中我只有一个假期被允许留在陆地上,但我总是将它浪费掉,通常只是逗留两三天便匆匆返回。相伴我最长时间的唯有别人眼里时常称颂的星辰与大海。说来也奇怪,这些明明是很美的词汇,在被当代人频繁地运用过后,倒显得俗气起来。平常海水看厌时,我会拿起手边的德式双筒望远镜,朝陆地望去,我从不愿接近他人,但如果让我像简一样,蹲坐在舞会的角落,默默观察人群的每一个面孔和怪异行为,我却乐意为之。当然,这样的情况不可持续太久,不一会儿,油然而生的无聊感,又会指引我离开。

    天光渐渐黯淡,夜晚马上就会如期而至,而如果在晚上救援,那么光线照射不到的地方,便是彻底的死寂,何况还是身处在这茫茫大雾之中。

    “Aa—ya!Aa—ya!”我用手中的扩音器,每隔十秒,高声呼喊一次。每一位守塔人都有属于他自己的口号,但不论是哪一种,都是为了方便航海者们在迷雾中分辨不出灯塔的光线是从哪里照射过来的情况下,能通过高频率的人声大致分析出港口所在的方位,这其中还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口号的音节数目不得大于三个且最后一个音节不得使用闭口音。

    我一边呼喊一边细细啼听,如果有船只连续长鸣三声,那就说明,他们遇上了麻烦。

    此时的大海是如此的狂野,它掀起滔天巨浪,誓死要将打扰它安睡的人卷入海底;天空乌云密布,电闪雷鸣,像是奥林匹斯山上的宙斯神向世人展现它至高无上法力。狂风呼呼大作,穿过石头和树丛的间隙,传入我的耳中,仿佛有无数的灵魂在哭诉,这黑暗阻挡了他们通往天国的道路。

    过了两个小时,依然毫无回应。与此同时,海上的风浪渐渐小了下去,大雾也逐渐散去,灯塔的光芒终于可以清晰地指向遥远的海中央了。

    “看来,又到了一天的末尾了。”我用几近沙哑的嗓音缓缓说道。想到这里,我的心情有了一丝好转,这时一阵凉风席卷而来,让我不禁打了一个寒颤,我不得不将身上的旧大衣裹得更紧了。

    必须赶快下去,在这里生病可不是件好事情。一面想着,我一面从探照台缓步而下,到厨房将陶罐放置于壁炉上煮制茶叶。相较于咖啡的醇,我更喜欢茶叶缓慢在热水中散开的清香,以及淡淡的苦涩味道,与我的生活相照应。

    喝了两口煮开的茶水后,我便匆匆睡去。睡觉对我而言是消磨时光的最好方式,一个人的世界就是这样,获取知识变得不那么重要,肆意谩骂反而会成为日常生活中一种积极的排遣无聊的方式。也许这个世界上真有为艺术和极致的美学而穷极一生的人,就如同斯特里克兰,仿佛他就是为了创作那幅壁画而生的,又或者说正因为那惊世之作的诞生,才耗尽了他所有的生命。对于他而言,别人的褒贬可以不做任何参考,只需自顾自地又描又写。我不同,我希望我所有的学习和努力都是可视的,可以受到周围人的夸赞,能够为自己谋取收益和名声。当这两点都不具备时,我便不再为之进步。正是地窖里摆放的古典钢琴,一起的还有一本晦涩难懂的乐谱,我花费了好长时间研究它,依旧无法弹出一首令自己心生敬畏的作品。

    “唉……睡吧、睡吧”,我心里默念道,“睡着了,就能忘却生活的忧愁了。”

    拖着疲惫的身躯,我很快进入了梦乡。在梦中,我仿佛又一次回到了陆地上,在半开的教堂门外注视着信徒们在神父的带领下唱着圣歌,管风琴的声音悠扬而缥缈,Do、Do、Mi、Mi、So、So、Mi……无数的音符从上方的金属管飞出,仿佛能直升天国,传入上帝的耳朵内。我无数次看着我的父亲这样做,诵读圣经,分发圣餐,为及冠的孩子洗礼,虽然现在的时代已经有许多人舍弃了宗教信仰,但我认为它依然是相当大一部分人的精神支柱,包括我们的言语总是会不自觉代入几个神圣的词汇,对事物的看法也会受制于它。

    不久,我来到了一所由社区管辖的公立寄宿制高中。迈步而入,正对面是一座巨大的钟楼,其上悬挂着的机械时钟面向宽阔的密西西比河和河上行走的游船,它的三个指针有条不紊地运作着,仿佛这个世界的其他事物都是由它所创造。在学校的正北、正东、正西三个方位,分别是三幢主教学楼,外表面都贴满了红色墙砖;每幢教学楼都有三个出入口,上面均是教堂的五彩碎花玻璃。

    不知为何,我的双脚不自觉地朝中间那座建筑走去。跨过门外的白色大理石台阶,踏在走廊干净而透明的波西米亚风格地砖上,我的心似乎打开了。抬头望去,纵向排列的十个棕黑色底座的水晶灯默然,阳光从右侧的玻璃窗透进来,在左边绿色羊皮纸纹理的墙纸上投射出一个个稍大一点的影子。

    这里是何处,既熟悉又陌生,熟悉到每一个陈设都像是自己规划的,陌生到回忆里的人和事全然一片空白,像是完全被撕裂开一样。

    正当我思索时,突然,一阵熟悉的铃声响起,原本寂静的空间瞬间冒出了许多涌动的人群,他们有的相互高声交谈;有的埋着头,用胳膊肘和手臂夹着一本厚重的彩装书籍;有的则甩着大动作,满脸骄横,许是学校某个帮派里的龙头人物。

    这条大河有无数的支流,每到一个班门前就狭窄一点,最终,所有的人都找到了自己的归属地,这条走廊又是一片空荡的景象。

    侧着身子,透过窗户朝其中一个教室看去:讲台上,一位年龄五十出头满脸慈祥的女教师一手托着摊开的书本一手用白色粉笔誊抄课本上的数学例题。她的头发一半金黄,一半暗黄,两鬓则早已出现斑白的迹象;脖颈因为长期弯曲慢慢形成了固定的姿势,只要一站直身体,就会听到一声十分清脆的来自脊椎和颈骨摩擦发出的响声;而整个眼球因为多年与粉尘近距离接触,变得又红又肿,眼角总会不自觉地挤出泪水,用来湿润整个干裂的眼球。

    “索……索菲亚老师?”我自言自语道,“不可能,这才过去几年,她怎么会苍老成这样。”

    与此同时,我开始审视教室里的学生。

    “第三列第五排,大卫,总喜欢在课堂上摆弄他的魔方;第二列第三排,约翰,生性豪爽,父母经营着镇上一家远近闻名的酒馆;第四列第五排,罗伯斯特,有志于成为演奏家,背上永远勒着他那把宝贵的调不准音的二手吉他……”

    就在这时,我突然发现,在第五列也就是最靠窗那一列的第四排,空出了一个位置。黄色的桌板被各种颜色的画笔涂得一团糟,其中能依稀辨认出几个不雅的单词“犹大““受刑者”“变态”和一个正比着中指的手,仿佛芝加哥几条臭名昭著的街道上愤世嫉俗的涂鸦。

    一瞬间,多年前的记忆全部涌入了我的脑海……

    我在床上仿佛又躺了好久,当我再次醒来,已是另一个白天了。窗外交杂着清晰的虫鸣声与海鸥的鸣叫声,这一切都预示着这是个雨过初晴的早上。

    或许我该去沙滩边走走。我心想。

    于是,我又披上了我那件大衣,是一件棕色的棉质大衣,推开屋门,沿着碎石路向下踉跄而行。

    对了,趁着走路的间隙,我觉得有必要再向各位读者补充说明一下我当下的工作环境。

    这座岛屿名叫奥克利岛,位于美国东海岸附近,隶属于康尼蒂克州,是最早设计陆外塔的岛屿。总面积有将近十个平方海里,海岸线绵延起来有二十英里见长。岛上山峦起伏,纵横交错,平均海拔600英尺左右,属于典型的丘陵地貌,而岛屿的最高处位于整座海岛的最东面,是一片悬在海涯上的巨型黑色火山岩层,灯塔就坐落在上面。岛上森林密布,树木以二十年生以上的美国水杉为主,其他还有一些灌木丛和野蔷薇。天上的光芒透过层层的树叶,只有两三束能成功到达地面,映射出成片不规则的光斑。地上堆积着无数因失去养分而呈现暗黄色调的落叶和长在地表上的草本植物的藤蔓,踩上去如流水一般,格外宁静。人们会环抱虔诚的心来到这里朝圣,也可以带着罪恶的心来到这里寻求宽慰,这远比读几篇经文更能获得精神上的满足感。

    终于,我来到了沙滩上。

    今天的海风比以往更加湿润,看来昨晚那场雨确实下得不小。我一边想着一边在沙子上留下深浅不一的脚印,期望这次能把我停留的痕迹保留得更长些。我在这里生活了四个年头,每天都是在不断循环的节奏中度过,主要的粮食是白面包(有时我会涂点黄油),就着淡水,只有在天凉的时候我才会喝点杜松子酒取暖。我的房间里也有三把圈椅,一把用来冥想,一把解决日常的饮食,而还有一把,就不知作何用途了。

    又想到玛丽太太了,虽然她既势利,又很刻薄,但起码作为我的上司兼物资配送员,她每次都会在日历划出红圈的那天准时到来。她会给我带来些易存储的干面包和腌鱼罐头,还有我的劳务费,虽然我总是把大部分的钱寄给远在洛杉矶的表姐,再由她转交给我的父母。不过,最令我高兴的是,她每次都会把自己积攒下来的报纸(包括纽约时报、环球周报甚至还有时尚期刊等)带过来,这是我为数不多与外界联系的方式。玛丽太太一般三个月来一次,她上次来是在一个月以前,走的时候还顺带炫耀了一番玛丽先生给她新买的驼毛绒大衣。

    “哎,大抵我的一生,就会像这样躲在灯塔里度过的吧。”

    我的内心飘过一丝难过,而我的脚步也更加沉重起来,现在的我只要每向前迈进一步,就会在沙滩上形成一个高约10英寸的沟壑,海水在此时乘虚而入,如果其中存在不幸的鱼儿,它们就只能盼望会有更大的浪花,冲破面前难以逾越的高墙。

    逐渐地,我实在是行走不能了,于是只好停下步伐,用双手撑住后腰,努力使自己站定着,但头脑的晕眩感却始终无法缓释。

    我睁大双眼,试图让自己兴奋起来,我把视线朝树林看去,又朝头顶的灯塔和天空望去,又打算看向远处的海平面,不行,那边是刺眼的粼粼波光,会加重我的病情,我又赶忙直视前方,却在这时候注意到,在不远处的沙滩,有一团黑色的物体阻挡在我即将行走的路径上。与此同时,我的不适感也消失不见了。

    “那也许是冲上岸的黑色礁石或者搁浅的大西洋斑纹海豚吧”,我暗自思忖道,“它们随着洋流自由的飘荡,最终被遗忘在这里。”

    然而,当我慢慢靠近后却发现,竟然是一位遇上海难生命垂危的青年男子,被掩埋在泛黑的海草之下。

    “嘿,你怎么样,能听到我的讲话吗!”我扯去缠绕在其身上的大部分海草和枯枝后,用力地拍打着他的双肩,又俯在耳边大声吼叫,却依然毫无回应。

    此刻,我的大脑飞速旋转着。一时间,仿佛有数以万计的一闪而过的想法在我脑海中呈现,他是什么人,他来自哪里,他又是怎么来到这的以及他是否会在此地停留很久等等,这些念头就像正在进行一场激烈的研讨会,使得执行者无从知晓到底要听取哪一方的意见,来实施急救工作,况且它们根本没在讨论救人的事宜。

    “不,请停下,不要把好奇和天真当作是漠视生命的借口,生命是无价的,要渴望活着。”我终究是说服了自己。

    十分钟后。

    “呼—你终于醒了。”我轻轻擦拭了一下额头上沉重的汗水,喘息着说道。

    只见他微微睁开了双眼,神情迷茫地看着我,准备张嘴说些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当意识到这一点后,他把头转向了另一侧,不过显然无法回避向外人展示自己的悲伤和羞耻,就像是久卧病床的老人,总会在护理员替他更换病服时尝试别过头去那样。嘴唇不停抖动着,伴随着一阵低沉的抽泣声从他的喉咙深处袭来,但奇怪的是,他的面部却是整洁如新,丝毫没有泪水淌过的痕迹,一般经历过海水的浸泡都会更易于挤出眼泪才对。

    “喂,现在可不是伤感的时候”,我警示道,“待会我会先将你送到我的小屋,随后帮忙拨打救援电话。你最好趁现在闭上眼睛休息会,中间的路会很漫长。”

    等其平复完心情,我便让他把手架在我的脖颈上,同时,我轻轻抬起了他那双被海水浸泡得微微发青的腿,使得整个身体正好贴紧了我的背沿。站稳后,我便带着这位客人朝着灯塔的方向慢慢走去。

    一路上他很安静,就像一只正在午睡的短尾猫,我的心情也随之放松下来。森林里寂静无声,唯有起晚的小鸟还在补着它们的早课。海洋的春日总是清纯的,没有盛装出席的鲜花,都是一小朵一小朵盛开的,作为绿色森林的装饰,承载着神秘的香气。我背上的客人呼吸平稳而舒缓,看来他睡着正香。我并没有使用太大力气进行按压,因为他的胸部有一块很深的疤痕,可能是和别人决斗中留下的,但从他头发和皮肤的颜色来判断,他很有可能是从东方过来的,所以,应该不是。不论如何,我想,他现在应该是安全了。

    我用了近半个小时把他带回我的住所。先是把他那身像是被猛兽撕咬过的衣物扔去,再拿干毛巾擦拭他的全身。随后,我便把他轻轻放在了我的硬木板床上,让其自然躺下。

    房间内温度适中,但我猜想这位客人此时需要温暖,因而往壁炉里添了两把柴,它便开始熊熊运作起来。

    慢慢的,房间内的温度逐渐高出了室外,这位不速之客也仿佛进入了梦乡。他在微笑,不知道梦见了什么。

    站在床边细细端详着他。他的脸是典型的东方人面孔,黄色偏黝黑的皮肤,颧骨和鼻梁均不像本国人那般突出。眉毛细长,如两瓣新生的水杉叶。眼间距在他的脸上展现出很好的比例,使得他在垂下眼帘时也让人感觉很精神。他的嘴唇相对厚实,而脸阔却是瘦削的。同样,他的身体也是瘦弱的,虽有接近5.7英尺的身高(与我的身高相近),但我敢打赌,他没有超过九十斤。这种长相要是放在贵族家庭,绝对会被打扮成一位身穿黑色马甲的异国绅士。可就是这样一位俊朗的男子,他又是怎么到的这里,大海没有自私地将他带走,上帝也给予了他生的希望,当然不可能是因为我,虽然我的灵魂憧憬生命的碰撞,但我却是一位正经的基督徒。

    对了,该去通电话了,希望这不会吵醒我的客人。

    我拿起床头的电话正准备向外拨出,就听见电话那头传来一阵熟悉的连续不断的电流音。

    “该死,又断线了!”我轻声咒骂道。

    我站起身来,在房间里来回走动,脚下跛脚的鞋子与地板不时发出刺耳的声响。

    我在急救时尽可能把他口鼻腔内的异物去除干净,现在只能祈祷他的肺部没有遭受感染,只是一个筋疲力尽游到岸边的勇士或是被海浪推到岸边的幸运儿。

    “现在焦急也没有用处,不如冷静下来,为之后可能出现的状况保存精力。”我安慰自己道。

    壁炉里的火继续烧着,我坐到了我的第一把圈椅上,深呼吸了几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随后,我转头静静地注视着他,陷入了沉思。

    窗外的风静静吹佛,此起彼伏,是一阵海浪与树叶之协奏曲。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昏暗的房间顿时变得亮堂堂的,连空气中飞舞的细小灰尘都清晰可见。

    我记得刚来的那天天气也是这么明媚,那时的我刚从一个很压抑的环境里跑出来,看到这里的景致就仿佛来到了美丽的伊甸园,这里没有痛苦,这里没有躲藏,在这里,一切事物都是原本的、真实的、自然的,而我也会融合进去,成为在林间的树叶来回跳动的小精灵。

    玛丽太太带着她的贴身仆人首先登下了手划船,我就默默地跟在后面,一言不发。那天她穿了一件淡绿色的连身褶裙,背后披上一层薄薄的白色披肩。一对纯金的日月耳环挂在左右耳垂上,左手拿着一把阳伞,右手套着皮质手套,大拇指和食指中间夹着一串有些发霉的银色钥匙。对于那时已然年过四十的玛丽太太来说,这副装扮有点不合时宜。

    “维尔利,你的步子太慢了,你这样的速度怎么能够及时地打开灯塔。要知道我叫你到这来的目的,你一定要把路过的船只全部引导到我们这个港口,而不是南北两端的纽斯港和新英格兰港。”

    “嗯……”我轻声回应道。

    “还有,你的声音不能这么小。你的声音要高过呼啸的大风、无情的雷鸣,你的吼声要让狮子害怕、棕熊绕道,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发出蚊子般的声音。”玛丽太太回头望了我一眼,斜睨着眼睛说道。

    玛丽太太是一位强大的女性,在嫁给玛丽先生二十多年的时间里,一直从事港口管理工作。从货物的清点和搬运到工钱的核算,甚至延伸到附近酒馆的管理,都有她的身影。而玛丽先生自从结束船长的生活后,便一直蹲坐在家里,过着悠闲的生活,还时不时去观看一场棒球赛或带上以前的老船员勾搭酒馆里跳舞的吉普赛女郎,不过这都是多年前的事了。

    到了傍晚,这位闯入者依然沉睡着。强大的求生欲支持着他从危机四伏的海洋游向陆地,而现在的他褪去了一切外表,变成一位还在襁褓中的婴儿,正躺在母亲的怀抱里贪睡,即便床板是如此的坚硬。

    该去打开探照灯了。我起身往楼上跑去,然而,每当我轻盈地抬起腿部它又会用力地落下,拖慢了登上灯塔的时间。

    终于,我到达了灯塔顶部。

    外面是一片寂静,唯有被月亮牵引着的浪花拍打岬角发出的声响。落日的余晖还在天空中残留了些许,马上我们就能清晰地看到被掩埋在光芒中的纯白之月。我的面前是无边无际的大海,它不再深沉,涌动的海平面彰显它躁动不安的心。

    天上,有几只海鸥飞了过来,这里是它们的家,它们在断壁残垣中建造巢穴,居住下来。清晨,它们在树林里与麻雀争啼;晌午,它们在海面上空觅食和玩耍;傍晚,它们回来了,一只只落在灯塔的铁栏杆上,与人一样,默默注视着夕阳,它们的眼睛也映衬着太阳的倒影,闪烁着。

    回首望去,杉树林下,那条通往沙滩的小径在慢慢暗去,但不用担心,萤火虫会帮助照明,匍匐在树皮上的天牛会负责引导方向,它的叫声远比蟋蟀更加绵长、清脆。我看着这条我曾经走过无数次的小路,等待月光抛洒在上面,这样我就不必再待在这了。

    “记住,你要在太阳落山的那一刻打开灯塔的探照灯,多一秒或者少一秒都是不被允许的。”玛丽太太如是说道。

    随后,她带领我来到楼下的住处,这是一间四百多平方英尺的乡间小屋。金合欢木的大门朝东竖立着,正对着往上攀岩的旋梯。圆形大窗开在南面,推开窗户是无尽的海洋,硬木板床就在下面。至于房间的北面,是整个小屋唯一的会客厅。暖暖的壁炉烧着旺火,前面放置了一张矮小的象腿桌和三把圈椅,用一块土耳其纹路的硬地毯垫住。

    “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除了完成日常工作,你大可以在岛内闲逛。在灌木丛里采摘浆果,在湖泊里垂钓狗鱼,我都希望能够变成你”,玛丽太太突然上扬了说话的语气,“像我这么一个弱小的女士,要管理这么多繁琐的事务,我的丈夫却留守在家里,像一位刚继承父辈职务的游手好闲的年轻勋爵。”

    “往后,每三个月我会过来送一批物资。记住,我只会在沙滩那边等你,如果你不来,我就会把所有的东西抛向大海,让你过原始人的生活。”

    说完,玛丽太太便离开了。

    太阳终于卸下了它一天的疲惫,回到了地平线以下,月亮显露了出来。一轮圆月高高挂起,所有的星辰都因为它失去了色彩,和银灰色的天空融为一体。我调整好探照灯的位置,拨开开关,便走了下去。

    再次来到床边,却发现我的客人额头上、发丝间,尽是虚汗。只见他将整个身体蜷缩在一起,侧躺着,露在外面的右手毫无气力地耷拉在空气中,嘴巴一会喃喃说着些模糊不清的话语一会轻轻呜咽着,眉头同样也是紧锁的。

    “朋友,你还好吧?”

    他没有回答。

    “请问你需要什么援助吗?”

    他又单方面发出呜呜地叫声。

    我发觉,这时候任何关心的话语都会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这个世界上总有许多人在生病,因而医者的工作是做不完的。有时候,他们不得不放弃一批患者去搭救另外一批,这是经过灵魂拷问后做出的艰难抉择。每当夜色逐渐加深,我的心也沉重一分。我无法确信我面前这位青年的未来去向,一如我不知自己何时才能过上正常人的生活一样。

    突然回忆起大人们口中谈论的战争。偌大的城市里硝烟弥漫,街道两旁,坍塌的红色砖石墙随处可见,一根根弯折的钢筋裸露在表面,上面沾满了血迹。庄园的女子们脱下美丽的褶裙,拿出细线和针头缝扎不断从前线倒下的自卫队战士的伤口,有的无力补救的只能看着其死去,深深鞠一躬便匆匆抬出,死者的妻子在后面恳求别人救救她的伴侣,可是所有人都冷漠地低着头,继续拿着针线、剪子和消毒瓶,转向刚刚被担架送下来的士兵。她们已不再畏惧死亡,但仍怀有怜悯之心,这一批和另一批,同等的生命,又有什么区别呢?

    而摆在我面前,一位落水的青年,一个处在危险期的生命体,我只能看着他露出狰狞痛苦的表情,听着从他鼻腔内发出的低沉似哭泣般的喘息声,他的右手紧紧抓住了被褥的一个角,想把生命不能承受之痛全部发泄出来。这是一个无人的孤岛,没有医院,没有学校,野性的世界里毒蛇咬了一口老鼠,即使让其逃脱,那小老鼠也会在自己洞口里咬着自己的尾巴而亡。

    我试图表示我的同情,用面部的表情表示,用手上的动作表示,但站在人群的对立面,似乎只有无助和绝望。这一刻,我不知我的同情心究竟是来自不忍心看着别人痛苦还是从别人的痛苦中看见了未来处于弥留之际的自己,就像我正看着躺在殡仪馆的水晶棺里脸色苍白的我一样。

    擦拭去他额头和脖颈上的汗水后,我到壁炉边抽出几根正在燃烧的柴火,放到边上装水的铁桶里浇灭,并用铁钳往火苗的正中央拨了点灰烬,这个房间的温度便落了下来。

    与此同时,在经历了一阵阵痛苦的挣扎后,所幸,我的客人的呼吸又平稳了下来。他的脸色虽仍然惨白,但已无方才声嘶力竭、痛不欲生的状态,要是今晚不再发生反复,他的身体应该会向着健康的方向发展,待到下次玛丽太太前来,他便能回到陆地上,与失散的家人团聚了吧。

    “等待明天吧,明天一切都会见分晓的。”我自言自语道。

    于是,我打算眯眼小憩一下。然而,不断拍打悬崖的海浪和迂回的前浪和后浪击掌发出的声响,以及壁炉里燃着的木材传出的呲呲声,实在是抚慰人心的好手,不一会儿,我便陷入了熟睡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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