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妈,我跟小弟去镇上准备出门咯!”
晨光初现,乡间鸡鸣阵阵,惊落垂叶清露。
山药身穿一件素布衣裳,缝有飞蝶花样的鞋面洁净得仿佛刚被春雨洗礼过,稀碎前发被清晨雾汽打湿,贴在额上,却更显她那双明亮的圆眼。
“等路带齐了吗?”
女孩无暇拨弄凌乱发丝,她正忙着将桌上一个个布包团入怀中,抽空扬声应答阿妈的问话:“叔伯们待我们家这么好,我可不会忘带这些谢礼!”
此时阿妈正在灶台前忙碌,炉火映照在她的脸上,泛着温暖的光晕。
她转过头,透过竹帘间密密细缝去看掩不住雀跃心思的小女,慈祥地笑:“路远,小心些,庆典前赶回来。”
“快些快些,今日是圩日,肯定热闹。”
说话的男孩约莫五六岁,垂下的脑袋圆溜,正急匆匆地踩着未套好的鞋袜,慌忙挤在门框边喊他姐姐。
清溪村是一处偏地,但胜在环境清净,土壤也肥沃,多数村民能自给自足,逢年过节时村子还能合力出资,风光办个闹节。
不过新奇玩意就少了,原本山药可盼过节,年岁愈长便也见惯形式,兴味自然淡些。
然而,打年初与大哥初次到镇上置办年货后,她一颗心就遗在那青瓦白墙地,红摊绿贩间。
那里精巧事物可多得很!
巷口,铜铸的杂耍小人喷吐着火舌。远空,纸鸢乘风,转眼竟会变作形态逼真的游蛇。咬下街边阿叔贩售的饭团子,满满肉汁酱液在口中爆裂,她龇牙咧嘴直呼烫,却忍不住再往口中送入一个。甚至镇上商人的叫卖声都不同于村里,他们尾调转音奇特又拖得绵长,直听得人手痒痒直往钱袋处掏。
这些日子,山药在搓衣烧柴间隙,总克制不住出神地嘿嘿发笑,没一会儿又板正面孔四下张望,生怕被人发觉自己的糗样。
也曾想试着隐晦地向阿妈暗示自己想再去一趟镇上,可路途遥远,她面皮又有些薄:
阿爸早逝,兄长当家,家境比同龄人都穷苦些,她不想让阿妈觉得自己贪玩靠不住。
不该不该千不该,可她实在是抓心挠肺地想去啊!
一时实在找不出合适的借口,迎着妇人关切的目光,山药总讷讷地摇头道“没什么”,背过身时,两行清泪唰声就下来了。
越熬越久,眼看就要到泉涌节,山药食难下咽,坐立不安。
她心中还是生出了些念头,常对蒙学归家的小弟山楂念叨远流镇的好,表情言语夸张万分,开口将小镇所见吹得天上有地上无。直把支脑袋听乐的山楂惊得瞪圆眼珠子,差点没流下口水来。
不久,便是两人一块儿央着妇人转圈了。
想着好趁叔伯兄弟们近日要赶圩,可以托他们照料这俩小家伙,妇人撑不住耳边日日聒噪,大手一挥,终于同意他们跟随大人下山。
门口抱作一团的两姐弟脸上哗哗四行清泪齐下。
事实上,妇人早已留心女儿的异常表现,总那副贼头贼脑的模样,谈话时又半点口风都不露,说不忐忑是假的。
临行前,她寻个空档将山药拉入无人屋间,忧心地捧起她的脸,想问是不是有心仪的搭衬小伙了。
“自上次跟你大哥外出回来之后就不对劲,老实说,是不是瞧上那里的……”
山药大惊,拼命回忆自己什么时候在阿妈面前露出破绽,涨红脸,结结巴巴说了一大堆“这这那那”。
女儿这副模样在她眼中无疑是不打自招。妇人更确信自己的判断,她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开口:“阿药,要是中意上哪家小哥,这回就得挑明了。咱小村小落的隔得远,远距消长情,要好好把握。”
山药复大惊,微张着的嘴连半个字眼都吐不出来。
哪会有这种心思啊。
山药光是想都觉着耳根发热,一定是气的。
阿妈也太不了解她啦!
她鼓着腮帮子,一脚踢开栏边晶亮的卵石,见它晃晃悠悠滚到路中,又怕年岁大的方婆婆过路时被绊倒,便小跑着过去,弯腰将它拾在手心。
小弟急得小脸发皱:“好姐姐,莫拖啦,去到怕是都已正午,日头可会晒秃头哇!”
这话是她编来专唬成日赖在河边摸虾的山楂的,不料他竟当了真,还反过来教训她。
想到这儿,山药心头又舒畅几分,带着些许捉弄成功的得意,她轻快应了声,紧紧绕在腋下的布绳,快步跟上去。
姐弟俩打打闹闹,在吵嘴中踏入村头那片绿油油的稻田。远处,青山如黛,连绵无际,绿水环绕,波光粼粼。
穿过稻浪,山路便崎岖起来。
石阶蜿蜒,却被清溪村村民们修得平整。两旁是茂密的林,枝桠繁盛遮天,只留下头顶的几方天空。
青山幽静,唯有脚下枯叶被他们踩得咯吱作响,耳边偶有传来几声俏皮鸟鸣,山楂撅着嘴也模仿起鸟叫声来。
“姐,我学得像不像!”山楂提速小跑,双臂横张着挡在她面前。
“是你学的呀,我还以为是真鸟。”山药“嗯”了声绕过他,因心情好,自然多夸了几句。
山楂听后,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又得意地模仿几声:“姐能听出来我学的是什么吗?”
山药皱起眉头,思索片刻后,开始故作认真地敷衍:“是……猴吧。”
“这回阿姐猜错了!是村头彩霞姨养的大黄啦!”小男孩一阵大呼,“那你再听我学……”
行路过程穷极无聊,他倒像得了趣,反复窜至山药面前尖声怪叫,非要她再猜猜看。
只是,山楂越学兴致越高,山药越听拳头越硬。
第九次被拦住时,少女实在忍无可忍,本就虚拢作拳的右手赏给小弟个暴栗。
这时候她才发觉,家门口拾起的卵石还被捏在掌心,带着温热的体温。
“姐!你……”稚童嗓音刚响,又戛然而止。
山药还没来得及收手,只听得耳后一阵急促的扑翅声,如同深夜中狂风扫过。
身前的山楂惊慌地喊:“姐、阿姐——你……你身后……”
他吞咽了下口水,一骨碌跑得远远的,小小身子缩在粗树背后,只露出个打颤的圆脑袋。确定刚刚一闪而过的黑色闪电只是错觉,方扯着嗓子哇啦哇啦哭叫起来。
“是……只大大大大乌山鸡!在你背后!”
“什么东西?”她转身去看,但并未发现山楂说的山鸡,自己又原地绕了几圈,依旧没发觉任何异常。
山楂透过指缝窥探,看她茫然地在原地打转,丝毫未察觉头顶处,他说的大鸟正在半空无声盘旋,场面格外诡异。
“坏蛋,你又捉弄我!”山药并未留意周身地面浮动变幻的浅淡黑影,她柳眉紧蹙,不满地朝山楂虚空挥挥拳,扭头就要走。
小弟委屈地指指半空:真正的坏蛋明明是它。
高扬的手中,虚握的卵石光滑,被日光一照,反射着刺眼亮光。
少女气鼓鼓刚迈出两步,便觉身后布包一重,发沉的肩头甚至还有被尖爪抓挠的刺痛感。
“山——楂!”她呲牙咧嘴地将要发作,扭头间,不期然对上一双墨染似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