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市,梧城。
城如其名,犹以梧桐花出名。
道路两旁种了一排排的梧桐树,细碎的光线透过茂密的树叶缝隙投向地面,洒下层层阴影。
刚下飞机,出了机场,热浪扑面而来。
……
一路弯弯绕绕,裴清词停在铜雀街岔路口。
明明前天还在,可时隔三日,心境已是大大不同。
这次回来,主要是要安顿好那只白色的萨摩耶,陪伴他六年之久。
走得匆忙,暂时交到了李叔那儿。
萨摩耶叫蓉蓉,浑身毛发雪白。
乌溜溜的眼睛一转,就是要捣蛋了。
想到此处,少年淡漠的眼底漾出点点笑意,刹那间如冰雪消融,春水荡漾。
直走,待要走到街道尽头,最角落里,坐落着一座古朴的古玩店。
大门口有一个红木色牌匾,黑色的大字潇洒肆意——
菩提古玩店。
设了高高的门槛,裴清词一只脚刚迈过去,白色的萨摩耶闻着味儿就过来了。
蓬松的尾巴摇啊摇的,在他刚迈进去的一只脚旁边打转。
差一点就要踩到它爪爪了。
裴清词笑骂:“别闹了,蓉蓉。”
另一只脚迈进来,裴清词弯腰,狠狠rua了一把萨摩耶毛茸茸的脑袋。
蓉蓉欢快地疯狂甩动尾巴,脑袋在他手下蹭啊蹭啊的。
“回来了。”
一人一狗闹了会,略显沙哑的中年男声在几步外响起。
裴清词直起腰,“嗯。”
古玩店自裴清词来这儿就已经存在了,不知道开了多久。
李叔是个很随性的人,平常就喜欢往摇椅上一躺,拿本竹简往脸上一盖,慢慢悠悠扇着蒲扇。
就这么摇啊摇,一个下午就过去了。
店面偏僻。
本来梧城是有名的旅游城市,每年都有许多游客搜攻略来玩。
铜雀街也是热门景点之一,青石板路被无数脚步打磨地光滑透亮,两旁古色古香的建筑静静伫立,仿佛诉说着往日的故事。
飞檐的屋脚下挂着铜铃。
但无奈这古玩店实在太偏,远离黄金地段,几乎一年到头都没多少人。
正中间是个类似古代客栈结账的红色柜台,柜台上摆了个金漆的菩萨。
李叔此刻正躺在柜台后面的摇椅上。
摇椅后面的墙上挂了一副对联。
右边的黄纸上用草书写着——事理通达心平气和。
左边的黄纸上用草书写着——品节详明德行坚定。
整体的店面不算大,但布局错落有致。
黄色木架上的玉简竹帛、泛着温润光泽的青花瓷瓶、木雕、锈迹斑斑的铜镜……
还有墙上挂着的各式书画,与空气中弥漫的淡淡檀木香气,组合地相得益彰。
“能给我讲讲这个青花压手杯吗?”
一道清泠泠的声音蓦地响起,如碎玉散落、雪水潺潺流淌而过。
裴清词有一瞬间的怔愣,拉高帽檐朝发声处看去。
那人身穿一袭新中式月白色对襟长袍,腰身用一根云纹仙鹤的玉带松松系着,掐的腰身极细。
玉带上用白绳挂了个串着青翠欲滴锦鲤戏水的玉佩。
日照金殇动,风吹玉佩摇。
宽松的袖口与领口皆用金线绣着云纹。
他正抬眼看着他,凤目微挑。
毫无情绪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脸被角落里的光线切割成两半,一半藏在阴影里。
难怪刚刚进来没注意到他。
李叔拿起脸上的玉简,抓着摇椅扶手坐起来,“让他给你讲吧,老头子我要去看看锅里炖的汤好了没。”
说完也没管裴清词怎么回答,挤着白袍少年从狭窄的后门钻进去。
白袍少年从角落走出来,模糊的身影渐渐明晰。
“好久不见。”他朝他展颜一笑,行动间玉佩碰撞、环佩叮当,“怎么,这就不认得我了?”
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
翩翩佳公子,不外如是。
裴清词也朝他走近几步,拉开两把红木椅子,“怎么会。”
“路维希,好久不见。”
蓉蓉跟着他走到椅子边,窝在他脚上。
“我是受邀来梧城拍节目,《探宝》这一期要在古城博物馆拍摄取景。”路维希弯腰摸摸狗头,萨摩耶很没出息地又在他手边蹭。
“我知道。”
“所以是提早来了解一下文物?”
问是这样问,但说的是肯定语气。
“是啊。我对文物只是略懂一点点,但也不能当个花瓶不是?”
路维希弯唇,手心又被萨摩耶舔了一下。
裴清词揪住蓉蓉后脖颈,往外拉拉,“你就别自谦了,我不信你不知悉那个青花压手杯。”
“这一屋子的古玩,你该是懂的七七八八。”
比方才还要肯定的语气。
“……”
“差不多吧。”
路维希将手从蓉蓉嘴边拿起,并不在意地往衣服上一抹,“你不问问,我为什么回国,为什么接这个节目?”
裴清词对上路维希略显认真的眼睛,直视着他,“没必要。”
“……”
而后又道,“不是说要问问青花压手杯吗,来吧。”
裴清词起身走到角落,推开防护玻璃,从架子上取出釉面光滑的瓷器,放在两把红木椅间的桌子上。
“外壁口沿下绘朵梅纹,腹部绘缠枝莲纹,圈足外墙绘卷草纹,纹饰间隔以青花弦线9道……”
裴清词拿起瓷器,讲述间顺着话语转动杯口。
“这种器物是明代永乐时期独有,具有极高的艺术价值和研究价值,制作精细,形体古朴敦厚,纹饰安排主次分明,杯内纹氏布局简洁……”
“杯上有蝇头小字,清晰可辨,在画面上的安排非常巧妙,款式与花纹融合,不是单纯为了写款而写款,而是与瓷器装饰相结合,既告知器物年代,又使人赏心悦目……”
清澈的少年音缓缓响起,期间路维希一直在安静地当个听众,并未出声打断。
等裴清词说完,放下杯子,那道目光还是若有若无地钉在他身上。
裴清词起身将瓷器放回原位,关上玻璃门,恰好李叔也从里走了出来。
“哟,都说好了?”
“一起来后院儿喝汤吧。”
裴清词点头,“好。”
然后转头朝路维希喊了一声,“……过来喝汤。”
那双潋滟的凤目掺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浓密的睫毛复又垂下,遮住浓墨似的透亮眼珠。
离得近,裴清词刚刚注意到了,他眼睛不是纯色的黑,里面还掺着点儿蓝。
像暴风雨中的大海。
人们划着一叶小舟,头顶是乌压压的黑云。
不知前路几何,只待一座灯塔,些微光亮便可燃起希望。
*
院落里种了棵槐花树,粗壮的枝干撑起茂密的枝叶。
李叔在树下支了个桌子,桌边围着三把椅子。
“这一去,大概多久?”
李叔拿起瓷碗盛了碗绿豆汤,放在裴清词面前。
裴清词摘下口罩,拿起瓷勺,沉默片刻,“……不知道。”
路维希顺着蓉蓉的背部往下顺毛,问到,“以后……还回来吗?”
没问回哪儿去,也没问他到底要去干什么。
裴清词笑笑,“有机会的话,自然是要回梧城的。”
“再怎么说……”裴清词又低头逗弄萨摩耶,刮刮它黑色的鼻头,“我的蓉蓉还在这儿。”
“无论如何,我以后,一定,会接它回家的。”
他分明问的不是那个意思。
路维希咽下一口清爽的绿豆汤,“这趟回来,是为了安顿蓉蓉?”
“嗯。”
李叔插话:“这小东西在我这儿住的挺好的,你还想送哪儿去?”
“……”
喝下最后一口汤,裴清词摆摆手,“不必了李叔。已经麻烦你太多次了。”
“你麻烦得我确实够多。”李叔吹胡子瞪眼,“又不差这一次。”
“真的不必。”
裴清词推开椅子起身,朝外走。
李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化学生物有不懂的,尽管问我。”
“好。”
迈过大门门槛,胳膊突然被人拉住,“裴清词。”
“……”
裴清词应声:“还有事吗?”
“去哪儿?我送你。”
“……不必。”
胳膊上的力度收紧,路维希看向身旁少年瓷白的侧脸,“太阳这么大,我送你。”
裴清词使力,抓住扣在他胳膊上的手。
触感意外的冰凉。
“大夏天,手这么冰?”
裴清词掰开他的手指:“送我就不必了。你这张脸,陪我出去,怕是会被堵的水泄不通。”
“太麻烦。”
路维希顺势松开手,“体质问题。”
然后一一回答他。
“我有车,车内有空调。”
“有司机和助理。坐车子里,不会被堵。”
裴清词无言,抱起腿边的萨摩耶,“体质问题?11年前明明还……”
话音顿住,裴清词朝外走,“我说了,不必送。”
脚步声再次在身后响起,亦步亦趋。
眼看少年走得越来越快,路维希抿唇,语气带了点恳求。
“裴清词……”
“就这一次。”
前面的少年终于停住脚步,没回头,“银杏街,哈基米宠物店。”
*
刚要下车,裴清词衣角被人扯住。
回头,路维希朝他笑得眉眼弯弯,晃了晃银灰色的手机,“加个微信?“
车内的冷气还在往外散,裴清词这个姿势已经被路边不少人注意到了。
路维希还一副他不给就不放的模样。
路人往这边再走几步,就能看见车内的路维希。
那个……只会出现在世界顶尖杂志与媒体口中的音乐天才。
无赖一样。
裴清词扯扯衣角,没扯动。
路维希攥得更紧。
“……”
裴清词又坐回来,“砰”的一声关上车门。
面无表情打开微信二维码,对着他早已准备好的手机镜头。
“……行了吧?”
“我走了。”手捏上车门。
“等等!”
裴清词深吸一口气,“又怎么了?”
“微信号是手机号?”
“是。”
“再等等!”
“……”
裴清词揣在口袋中的手机响起来电铃声。
悠扬舒缓的钢琴曲前奏在车厢内响起。
不久前还播放过的《I do》已经在一天内响了两次。
路维希意外地挑挑眉看向他,倒是没说什么。
“最后再问一遍,”裴清词挂断电话,“有事一次性说完。”
路维希没个正形地往后一靠,长腿交叠,“记得保存好我的号码。”
“还有,不许换号。就算换了,也要提前告诉我。”
“我的号码……一直没变。”
……
“噢,对了!《探宝》梧城这一期,大概十月份播,记得留意,记得去看。”
“……”
最后的语气倒颇有些沉重。
路维希玩笑似的说,“……无论如何,生命第一啊。”
裴清词推开车门:“我知道。”
溪水流过小石般的少年音在身后提高。
“裴清词!”
“珍爱生命!”
“最后的最后,想听我的曲子不必手机循环,音乐会的门票随时会为你准备好的!”
“当然了,欢迎给我打视频,我随时弹给你听!”
天才音乐家的门票,一票难求。
常常被黄牛炒出几十万的高价。
前座的司机和助理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十分的无奈。
萨摩耶在裴清词怀中乱动,吐吐舌头。
裴清词推开宠物店店门。
少年决绝又挺拔的背影渐渐消失在他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