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梓月刚来时有些惊奇,洛玄明突然想起自己忘了把身世告诉女孩。可能是他一直在一个人的世界里生活的太久了,同样因为他在这所孤儿院生活的时间比他个人生活的时间还要久。已经理所应当地把同类当作亲人,把院长视为母亲,把孤儿院视为家。
这些都是所有人都有的东西,他以为不需要再去言明。好在孟梓月并来因为他的沉默而觉得被隐瞒,依旧亲和地谈笑,渐渐与二娃三宝亲热起来。
樱花香依旧很浓。
洛玄明充满感激地看着这一切,随口问了句。
“妈,玄宁呢?朋友说他先回来了。”
这时,芳院长凑近他耳语了声:“房间里,还没吃饭,说他不饿。”
洛玄明皱了皱眉,“没吃饭?”
“我要举报!”八岁的三宝奶声奶气地开口,小手举得老高:”玄宁哥哥这几天回来都很偷懒!晚饭都不洗碗,吃几口就去睡大觉了!第二天还叫不醒,差点迟倒!”
“这几天?”洛玄明心里沉,“他晚上回来了?没有住宿?”
“你不知道?”芳院长有些怪意:“阿宁说宿舍床太硬,晚上回来睡了两天。我以为阿宁什么都会和你讲。”
最后一句话下来,洛玄明愣了足足有十秒钟。十秒后他转身走进儿时的卧室。
洛玄明和洛玄宁是住一间卧房的。一岁的时候洛玄宁和他哥抢被窝,两岁的时候抢波浪鼓,三岁的时候抢着要芳院长抱,四岁的时候抢桌上最后一块曲奇饼干,五岁的时候抢着给鸽子喂食,六岁的时候抢着要去集市……等到了珍珠死的那年,洛玄宁十岁的时候,他就不和洛玄明抢东西了。
因为知道了珍贵的东西,也知道了珍贵的都易碎。当然,有样是例外。
洛玄宁怕黑,所以无论什么年岁都要和他哥抢蜡烛,在他的床头柜前揣得老高,几乎像极要去“备战、备荒、为人民”。这件事洛玄明可以当作弟弟的把柄侃侃而谈一辈子。
可现在,洛玄明推开房门,卧室里一片漆黑,只有门外的光顺着门缝吝啬地渗进来,泛着几近寒酸的白,洛玄宁把自己裹在被子里,背对着他。
“阿宁?”洛玄明试探地唤了一声。
被子里的人没应。
洛玄明轻轻走过去,蹲下身,在洛玄宁身边半跪着,音调轻柔地问:“怎么啦?不舒服吗?”和无论多少年前一样,关切的口吻。
洛玄宁被褥下紧握成拳的右手指尖狂抽了一下。
“没。”他依旧背对着洛玄明,声音非常平静。“我有点困。
身旁的人沉默了一会。
他不说话了。好了,不要再说话了。
洛玄宁轻轻咬住下唇来抑制它的颤抖。这时,头梢上传来模糊的触感。
洛玄宁猛地睁开眼。
是洛玄明的手,他的指尖极端轻微地,缓慢地揉着洛玄兮的头,柔和的像一汪水,涓流细涌,如同怀念一般舔舐过河岸。
想记住河岸,记往组成河岸的每一粒沙,每一颗石。
他在安抚他。用一如既往的亲昵的举动,用一如既往温柔甚水的语气,笑着的,宠溺的:“好,那你睡吧。我在这里守着,等你睡着。”
蓦然袭来的一阵剧烈的疼痛,宛如锋利甚刀的闪电,洛玄宁分不清究竟是哪种原因引起的。他也没去分辨,只猛地打开洛玄明的手,极端生硬地说了两个字:“不用。”
洛玄明身子微僵,被打开的手在空中可笑地停滞了一会,才咽气一般放下来。
“我听见梓月姐的声音了,洛玄宁却依旧若无其事,“她来了是吗?”
他语锋转得太快了,仿佛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依旧与洛玄明毫无隔阂、毫无顾忌地说着话。
洛玄明愣了一会儿,旋即笑了.“嗯,她来了。”
看来没有生气。洛玄明登时释然不少。
“你告诉她你喜欢她了吗?”结果洛玄宁下一句差点把洛玄明惊得跳起来。
他磕磕绊绊地说:“没……没……不是,什…什么?没……没喜欢。”
一个字一个字往外慌乱地蹦。
“那你快去说!”催婚的洛玄宁又上浅了,他迅速翻了个身,正对着洛玄明,门外的微灯映着他的沉眸熹亮。“要不干脆我帮你说!
“不,不是,”洛玄明简直哭笑不得,”阿宁你怎么像怕我嫁不出去似的。我也不是个姑娘,你比我妈还着急呢。这才高中,你梓月姐才高一,肯定要把心思放在学习上,你也是,成天想这些有的没的。未来的事,不还远着呢。”
洛玄宁兴许有点恼,又别过头去不理睬他了,留给洛玄明一个“倔强”的后脑勺,冷漠地对着他。像一只气鼓鼓的小胖鸽子。
洛玄明禁不住想笑。
他弟弟好可爱。
“阿宁一个人睡,不开灯,不怕鬼来敲门啊?”洛玄明突然想逗逗他。
“那你给我读绘本。”岂料洛玄宁反借着话根爬到他头上,清哑的声音略带了点骄气的小鼻音。
“啊···绘本,现在可能已经找不到了.”一为难的洛玄明挠了挠头。“不然,我编故事讲给你听?”
“不要。”-拒绝得不要太果断。
“那...我唱歌?你想听儿歌还是童谣?”
洛玄宁又一次转过身,注视洛玄明的目光诡异万分:“·····洛玄明。你想谋杀我?”他问的直接还真诚。
“····”-某人这时才想起自己五音不全来着。
“那····”洛玄明环视了下四周。这时,洛玄宁床头柜上的相框吸引了他的目光。洛玄明伸手拿过来。相框上的人令他心里一动
那是一张老照片,他和洛玄宁两人站在孤儿院的大堂里,身后是芳院长,那年她年方四十,眉宇间尚存着风韵。
当时二娃三宝还没来,芳院长身边站着阿红,一个皮肤偏麦色,瞧来健康淳朴的青年。
那时,珍珠还在,白鸽乖乖巧巧卧在洛玄宁膝上,孩童时的洛玄宁不像现在这般消瘦。有点婴儿肥的脸蛋永远是红扑扑的,柔软粉嫩,特别好捏。所以当时的洛玄明从来不揉他的头发,都是直接戳脸。
“我其实一直奇怪,阿红那么个血气方刚的男子汉,芳院长到底为什么给他取名叫阿红。”洛玄明轻抚过照片上每一张笑着的脸,语气留恋。
洛玄宁沉默了一会,突然僵硬地开口:“洛玄明你出去吧,我要睡了。”
洛玄明的指尖顿住了,他从回忆的网中挣脱出来,不安地看了看自己的弟弟。洛玄宁把自己裹得更紧,他什么也看不到。
想来是嫌他烦了,洛玄明这么想着。
“那你好好睡,想吃什么就叫我,我都给你做。”洛玄明把相片放回床头,又伸手揉了揉洛玄宁的脑袋,笑着说了一句,而后起身,他的腿跪得有点酸疼,路玄明走得慢了些,片刻后走出卧室,轻掩上门。
他留了门缝,所以黑暗流单不了这间房屋。
洛玄宁始终睁着眼,黑暗落进他眼里,像掉入沉潭。片刻之后,他才平静地伸出手臂,缓慢将那张相片从床头抽下来,悬在半空,他的脸正对着那张相片,默不作声看了很久。
微弱的光线透进来,相片上的人模糊不清。
他只知道他们是笑着的,从人到鸟,都是。
像一家三代同堂。
“洛玄明.”他抽出左手,食指指尖轻点了点相框.
“孟梓月。”两下。
“芳院长。”三下。
你们以后会在一起的吧,洛玄明,你们一定会在一起的吧……
你们将来,会结婚的吧?会有孩子的吧?
那么……
“要叫什么...”可是就算他竭力攥紧了它还依旧在抖。
完了后他的神情恍惚了一下,“孩子,将来孩子要叫什么呢?”洛玄宁攥紧了相片,因为有风所以它一直抖。
“将来要养鸽子吗?”
“你还要养鸽子吗?”
他声音发颤地呢喃了一会,相框晃得他眼睛痛,洛玄宁于是放下了。
“算了。”他沙哑的声音里透出笑,“养什么都行吧,就是别养鸽子。”
别养鸽子了。
世人说人间是陵园,覆盖着回忆之声,
所以洛玄宁哪怕把相片放下米,不再看,也能听见昔日。
昔日的旧音笑语。
“妈,新年快乐。”
“芳妈妈,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啊,我的小宝贝们。”
“妈,今年饺子我来包。”
“我帮阿红揽皮。”
“那我帮你们吃!”
“阿宁你真会坐享其成呐!”
“将来一定是当老板的!”
“妈,来,咱们快,在年夜饭前拍张全家福,我特意问朋友借了照相机。”
“啊!全家福?这个,真的可以拍吗?”
“怎么不行了?你不想认我们几个孩子吗?”
“好耶!全家福!”
“好好好,全家福,那就都听阿红的吧。”
“来,看这里,看这里。”
“站好了,阿宁,你让小珍珠也看镜头!”
“珍珠,听见没有!”
“好,来。三、二、一。”
“茄子!”———“茄子!”———“茄子!”
被迫让洛玄宁从回忆中脱离的是一阵心悸的抽痛,他眉头挣扎地跳了一下。疲倦地闭上双眼。
“快点在一起吧,洛玄明。”他一点一点把自己蜷缩成一团,仿佛寒冷。
“快点在一起。”默默呢喃着,自语声越来越低,光线越来越暗,最后一句的尾音却是向上的,带着几近缠绵的笑意。
“在一起。然后去拍新的全家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