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陈啊,马上就要出院了,你高不高兴啊?”
思绪被抽丝剥茧般层层叠叠,灵魂在丝丝缕缕的拉扯中浮洋过海。
世界仿佛重新启动,还带着一点老旧电脑重新开机似的延迟,陈虹汇醒来就看见一个四十多岁的护工大妈正坐在他病床边削着苹果,还笑眯眯地问他话。
房间窗明几净,绿植生机盎然,一切都舒适整洁。窗外已是大亮,阳光透过云层的缺口洒落大地,虽然春寒略显料峭,但能依稀远处空地上人们活动交谈的声音。
常年干体力活留下厚厚老茧的手粗壮笨重,但阿姨动作十分熟练,一圈圈长长的苹果皮连而不断。
是刘阿姨啊。
陈虹汇想道,乖乖躺在病床上,配合地扮演着需要照顾的精神病人的角色,1m73的个子躺在一张窄窄的单人床上显得有些拥挤。
脑袋像粘了胶水似的运转缓慢,陈虹汇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今天是他出院的日子。
只见刘阿姨眼里满是慈爱,像看着自己的儿子一样,脸上流露出怀念的神情:“记得你刚进咱们医院那会儿,才一点点大,刚到人家大腿,天天追在院长后面,跟个小萝卜头似的。”
“胆子又小,什么都怕,怕天黑,怕打雷,怕一个人睡觉。”
“现在好了,一转眼,都长成大小伙子了。”
“记得你以前啊……”
阿姨似乎是回想起了以前有趣的事情,乐得合不拢嘴,眼角也忍不住绽开细纹。
陈虹汇平静地听着,心里没有什么起伏,仿佛正在讲的事情跟他没有半点关系。
他望着天花板上老旧吊灯投下昏黄泛白的光影,想着怎么没有人来修。
似乎想到了什么,低头没有说话,转而凝视着水果刀上欲滴未滴的苹果汁液。
那不是普通的苹果汁水,至少对于他来说不是。
原本透明的苹果汁液在某个眨眼的瞬间化作鲜红的血水,淋漓地流泻下来,沾得满手都是,原本清新的果香也被腐烂的血腥味替代。
陈虹汇忍不住皱了皱眉,但是仍旧没有说话。
“这苹果汁水好足啊。”刘阿姨还浑然不觉,自顾自地说道。
几滴鲜红色的粘稠液体随刀口转动而溅到床单上,开出两三朵细碎的血花,陈虹汇不着痕迹地往被子里缩了缩。
啊啊啊好痛好痛!我的皮,不要扒我的皮不要割我的肉啊!妈妈,救命啊妈妈啊啊啊……
我还那么年轻,我不要死啊啊啊我不想死啊啊啊啊……
耳边传来一阵阵凄惨无比的尖叫声,只觉惊心动魄,他知道,这是自己又产生幻觉了。
陈虹汇是个精神病人,在精神病院已经住了10年的那种。
他默默低着头,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那颗惨遭剥皮的苹果。
刘阿姨笑着说:“以后出去了也要常回来看看阿姨呀。”
看着陈虹汇宛如小学生般乖乖点头,刘阿姨很是欣慰,又听到走廊上远远传来医生护士们查房的脚步声,她赶紧收了刀,顺着墙退了出去。
等到房门再次被打开,陈虹汇已经脱下病服,换上了院里提前准备好的正常衣服,今天他要出院了。
“刚刚是不是6102的刘凤霞又来找你玩了?”穿着白大褂的主治医师王祥问道。
陈虹汇点点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不是个很喜欢讲话的人。
他更喜欢自己玩,这会儿正忙着数手指。
不过……
“她给我削了个苹果,要我以后记得多来看她。”
他慢吞吞地啃着苹果补充道,这会儿苹果又变成了个再普通不过的苹果,没有鲜血,没有尖叫。
原本视野里的老旧吊灯也不见踪影。
陈虹汇对此早已见怪不怪,专心吃苹果。
院长叔叔说吃苹果对身体好。
王祥眉头一皱,转头对旁边的年轻护士嘱托道:“你现在赶紧带两个人去检查下6102的刘凤霞,怎么搞的,医院里的病人怎么能接触刀具?”
他不过是请假回老家结了个婚,才走了一个月不到,医院就出了这么大的问题。
护士小姐姐置若罔闻,低着头在手里的病历簿上写写画画,只偶尔一两个奇怪的眼神看向王祥。
王祥顿时感到自己的权威被藐视,涨红了脸斥责道:“你是听不到我说话吗,怎么还不去?”
“6102的有幻想症,手里拿着刀很危险,出了问题你负责我负责?”
这一天天的,刚来医院里的小年轻怎么这么不懂事。
对医生和病人的人身安全一点都不重视。难怪这几天食堂里烧给病人吃的饭菜又是缺肉又是少油的,院长不在家就搞小动作,肯定是被这群黑心护士克扣下来了!
年轻护士无语地撇了撇嘴,正要说些什么却听见门口“吱呀——”一声。
穿着严谨的青年男人行色匆匆,五官深邃,丰神俊朗,一副金丝细框眼镜将他衬得儒雅又斯文,连原本低着头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陈虹汇都忍不住偷偷看两眼。
倒不是因为他长得帅,只是觉得对方看上去好像有点眼熟,但是又认不出。
6102总是穿着清洁服假扮护工,6103喜欢穿白大褂假装医生,这身灰色西装没见过,但眼镜总感觉有点眼熟。
至于6101,他就是6101啊,妄想症加脸盲症加轻微的非典型自闭情结。
陈虹汇沉默地嚼着苹果,他脸盲症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治好啊。
男人扶了扶脸上的金丝眼镜,对护士说道:“小吴,赶紧带6103回去,药量加强,他最近幻想自己是医院主治医生的情况又严重了,你们不能再哄着他给他穿白大褂了。”
“不要因为图省事就顺着病人的要求,这样只会让病人的病情恶化。”
“照顾病人不是哄小孩子,我们的目的是给病人治疗不是养老。”
“医院监管也该加强力度了。6102偷刀假扮护工,6103穿白大褂假扮医生,我不过才离开一个月,医院就成这样了。”
他英气十足的眉头微皱,却并不会让人感觉到不耐和烦躁的情绪,反而显得忧郁,深邃的眼眸里流露出真切的关心。
一顿话说的叫人抬不起头,护士只得连连道歉,连哄带拽地把6103请了出去。
见闲杂人等全都退避,男人表情也放松下来,他轻车熟路地挨着陈虹汇坐在床边的单人椅上。
陈虹汇还得给他挪点位置出来。
“小陈,还认的出我吗?”他对陈虹汇笑着眨了眨眼,像早春时微雪融化。
陈虹汇抱着半个啃剩的苹果点点头,又摇了摇头,想了半天说:“你看起来好眼熟,我应该认识你,但我不认识……”
声音越来越小。
说话好累啊,今天好像是他这个月来说话字数最多的一次了。
他平时更喜欢一个人躺着睡一整天,或者晒半天太阳看半天书。
“我是你院长叔叔啊。”温世庭说道,贴心地为陈虹汇整理好衬衫褶皱,“今天不是咱们小陈出院的日子吗,我特意赶回来送送你。”
陈虹汇眨巴眨巴眼睛,仔细打量一番,这个身高和声音,好像确实是那个脾气很好的院长叔叔。
他忍不住嘴角扬起,表现出显而易见的好心情,也不说话,就乖乖地坐在看温世庭。
“你开心就好。”温世庭揉了揉陈虹汇柔软的头发,拨开略长的刘海,露出澄澈如溪水般清亮的眼睛。
还是跟小孩子一样,不喜欢剪头发,一不小心又长长了不少。
陈虹汇忍不住兴奋地来回晃着脚,这就是惊喜吗?走的时候还能看到院长叔叔真好啊。
以后他出去吃不上饭,在街头卖火柴的时候,就可以知道火柴点燃的话他可以看到谁了。
他和卖火柴的小女孩不太一样,他没见过外婆,但是院长叔叔一直对他很好。
温世庭心疼地给陈虹汇口袋里塞了好几张百元大钞,像个老母亲一样不厌其烦地重复着“不要轻信陌生人”“陌生人给的东西不要吃”之类的话。
陈虹汇似有所感,但什么也没说。
看着早已眼神涣散、神游天外的陈虹汇,他难过地低下眉眼,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喃喃自语道:“都怪院长叔叔没用,还是没能把你治好。”
没有一般病人出院时例行检查做的答题测试,也没有什么复杂繁琐的出院手续,甚至没有人来接他。
陈虹汇站在忽然开阔自由的精神病院门口,却觉得自己宛如被赶出家门,送进罗马斗兽场的困兽,动物直觉预感着未来只有数不清的撕咬和鞭笞。
看着“瑞城第一协和精神病院”的大字牌匾,他有那么一瞬间好想回去,这里才是他该待的地方。
他甚至还没有治好病。
早春的风还有点冷,郊区树林间掩映着干枯的枝干,以及枯黄待落的树叶,在陈虹汇眼里如同一条条排列细密的手臂,互相交缠着编织出一片手的海洋。
他出院并不是因为治好了病,只是没有钱了。
从8岁起,他就一直住在精神病院,一直有人给他交钱续费。
直到上个星期18岁生日刚过,医院就开始联系不上对方,没有后续汇款,已经成年理应独立的陈虹汇必须学着回归社会。
当然,主要也是因为陈虹汇本人的精神状态表现稳定,并且抱有回归社会意愿。
出院,是他自己的决定。
院长亲自看着把他送上了去往市区的公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