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虹汇将头靠在车窗上,纤长的睫毛扑闪着最后静停,安静感受着公交车行驶产生的颠簸震动。
像白噪音一样的无规律震动对他来说意外地助眠,现在没有幻觉,正是睡觉的好时候。
意识逐渐混沌,公交播报的内容早已模糊不清,在耳边如沙粒捻响。
至于会不会坐过站……
无所谓啊,反正到哪里都没地方去,到哪里都一样。
因为他没有家,没有人要他。
意识浮浮沉沉,宛如一叶小舟颠簸在没有方向可谈的茫茫大海,寻觅的意义本身就在于寻觅,没有目的便是最后的目的。
直到某个恍然的瞬间,陈虹汇睁开眼,发现公交车已经停了,车里静悄悄的,只零星坐着两三个人。
大家都沉默着,连空气都静止了。
没有人上车,也没有人下车,但车子就这么停下来了,就好像是专门在等他醒过来,专门在等他下车。
仔细看,窗外黑云压顶,一片风雨欲来的景象。
可能是由于天气原因,整个世界都拉低了亮度,光线不足,陈虹汇感觉车上每个人脸色都不太好看,黑沉沉的,像生病了一样。
或者说是死气沉沉。
受不了这种尴尬沉闷的气氛,无视吊舌的乘客,断头的司机,一地积洼蔓延的血水,他扶着长满红锈的栏杆,小心避开上面莫名其妙出现的刺钉,默默背着自己的小书包下车。
却被一具庞大的身体拦住。
被水泡胀了的面首臃肿可怖,不辨男女,半透明的皮肤下甚至可以清楚看到血管。
他大大地撑开已经肿胀如巨型萝卜的双臂,死猪皮一样的表面似乎还附着了一层水膜,像是刚从河里被打捞上来的死尸,步履蹒跚地妄想靠前,视觉冲击不可谓不大。
更别谈他浑身散发着极其强烈的腐败气味,让一向嗅觉灵敏的陈虹汇几乎当场晕厥。
原来他的幻觉已经到达如此真实恐怖的地步了吗?
但他还是强忍着恶心,假装没有看见。
院长叔叔说了,幻觉都是假的,千万不能当真,否则以后就更难治好病了。
陈虹汇硬是缩着身体,从对方腋下穿了过去,全程紧张地攥着书包拉带。
下了车,他似有所感地往公交看了一眼,脑袋随之抽痛一下,心脏也瞬间揪起。
原本空旷的公交车上只有两三乘客,如今却看见几十张密密麻麻的人脸挤在一起,都贴在车窗玻璃上,压成平面,看不清五官。
只有黑的没有眼白的眼睛直直地看着他。
陈虹汇赶紧低下头。
没有在意旁边脸色苍白的一众路人,陈虹汇恍然不觉地随便选了个方向抬腿就走。
他病了,病的有点太严重了。
吃药,他得找个有水的地方吃药。
陈虹汇嘴里念念有词,无声地催眠自己镇静下来。
没事的,没事的,只是幻觉,吃个药就好了。
公交车重新开动,渐渐行远。
“刚刚那小子……是从145号公交车上下来的。”路人甲脸色苍白,只觉两股战战,几乎要瘫坐在地上。
他刚刚看见了,全都看见了。
145号公交车作为本市发展初期的交通工具,实际已经是上个世纪的产物了。三十年前遭到一伙恐怖分子劫持,20名乘客失踪,了无音讯。
由于情节恶劣,事态严重,为了防止民众恐慌,本地报纸对此只有略而不谈、讳莫如深的一句“无一生还”。
坊间传闻,一周后警方在城郊河道发现20张完整脸皮,经过法医鉴定,属于人类,与失踪人员大致相符。
而20具尸体却没有半点线索。
直到两个月后警方接到某小区业主报案,循着奇怪的腐臭味,推开一扇似乎长久没有人光顾的房门,20具高度腐烂的尸体排列整齐。
而恐怖分子却消失不见,或许至今仍在本市活动。
“你也看见了?”路人乙声音嘶哑道,僵硬的下颌艰难活动,像极了发条卡顿的机器。
路人甲早已被吓得六神无主,整个人都颤颤巍巍:“脸,全都是脸,一面窗户全都贴满了脸皮。”
闻言,原本或走或跑好像只是碰巧经过的三四路人都停了下来,角膜浑浊的眼睛没有焦点,一道道称不上目光的视线直直射向路人甲。
“这都被你知道啦?”
“啊……”路人甲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很快,周围响起一片大型食用动物们成功捕杀猎物后咀嚼的声音。
不过……
“刚刚那个人,好香啊……”
路人丙兴奋地涨红了脸,控制不住地张开嘴巴,露出血一样猩红的舌头,透过排列紧密的锋利牙齿,口水淌的到处都是。
刀片一样的牙齿泛着森森寒光,灵活的舌头游走在白色齿尖。
他们还没吃饱。
再等等,等到天黑下来,就是轮到他们活动的时间了。
如果那刚好还是个无家可归的小可怜,嘿嘿,好久没尝到过这么新鲜可口的血肉了。
雨随时会下,光亮也已经弱到要依靠路灯照明的情况。
陈虹汇漫无目的地游走在实在谈不上认识的街道,现在是什么时间,什么地点,他是一概不知。
“咕~”
有点饿了。陈虹汇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想。
他得吃点东西,然后去找……
去找谁来着?
脑袋像断了片一样,空白得宛如被强行按下了关机键。
“小哥,要不要买点包子吃啊?”旁边包子铺老板及时出声吸引了他的注意。
“我这里包子刚蒸出来的,保证好吃。就剩几个了,马上关店回家,买一个尝尝吧。”
陈虹汇眨了眨眼,仰头看他,手里拽着书包拉带,呆呆的就是不说话。
“这样吧,叔叔看你长得乖,送你一个大肉包尝尝味道好不好?”老板一边说着,一边手脚麻利地打包好,态度十分热情。
开玩笑,刚刚路过的好几个小姑娘都在偷看眼前这小哥,多留一会儿,在他门前多站一会儿,那就是行走的招牌。
现在小姑娘都喜欢这个类型吧,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皮肤跟瓷娃娃似的,看着就招人喜欢啊。
陈虹汇不怎么爱说话,在陌生人面前尤其如此,但是又不会拒绝人,只好硬着头皮接过包子,小口小口地吃着。
嗯,确实好吃。
大叔却是个健谈的,这会儿临近关店,乐此不疲地找他搭话:“小哥今年高几啊?来叔叔这买包子的学生好多,以前没怎么见过你啊。”
“听说最近小偷势力猖獗,好几起入室盗窃的,你回家可要关好门窗锁好门,注意安全啊。”
“马上下雨了,听天气预报说是场大暴雨,你家远不远啊,要不早点回去吧。”
陈虹汇都乖乖听话乖乖点头,他吃东西慢,一个大肉包蓬松可口,白嫩嫩的外皮还冒着热气,内馅油滋滋的带点汤水。
到现在才吃完,正准备假装回家换个地方待着,以免尴尬,却听见一声惊喜的呼唤。
“老公!”
紧接着便感觉到有人朝他扑了过来,来人很高,比他还高,手臂明明不算粗壮,也是细细的,力量却非常强,陈虹汇根本挣扎不过。
啊?
陈虹汇猛然不设防地被人抱住,长久没有和人近距离接触的他直接整个僵住,像是进化成了一块石头。
大脑空白,眼神涣散,感到强烈不适却无法挣扎。
不是,他是谁啊?
小陈傻了,小陈不知道。
小陈天生脸盲,只觉得对面声音不算熟悉,却也分不出认不认识,以前有没有见过。
整张脸都被迫闷进别人怀里,脑袋晕晕乎乎的还在想自己这样是不是不太礼貌。
首次出门的小陈遇到陌生人的如此热情,第一感觉就是鼻子撞的有点疼,其次是,好香。
对方满身都是完全不具有攻击性的橙子口味的果香,非常清透,跟护士姐姐们身上常喷的那种普通香水完全不是一种货色。
他最喜欢的水果就是橙子。
真的好好闻。
还不等他反应过来,对面就开始了哭诉。
“老公,我终于找到你了老公,你不在的这几天里我天天提心吊胆的,万一有坏人进咱们家怎么办?”
来人简直生怕他跑掉,要把他焊在怀里,肌肤与肌肤接触间,传递着十分热烈的温度。
“我……你……”
陈虹汇闻着好闻的橙子果香虽然放松了一点,但是仍旧只会红着脸阿巴阿巴。
直到对方怕弄疼自己,松了一点力气,陈虹汇才终于挣出一口气来看看他的脸。
长长的如同海藻似的头发,鼻子很直很挺。剩下的陈虹汇就看不出来了。
实际上,来人相貌极佳,五官出众。眉骨优越,勾出一双深邃温柔的眼睛,宛若星辰般银熠熠生辉。
身材高挑,配着长款风衣,带着点书卷气,显得风度翩翩。
一点热泪蓦然滴在陈虹汇脸颊上。
长相斯文清秀的高挑美人眼角微红:“老公,我们回家吧。”
“你下次不要再出去打牌了好不好。求求你了老公,咱们家已经没有可以卖的东西了。”
情至浓处,美人难免梨花带雨,如果无视掉他掐在陈虹汇腰间不容拒绝的力度,确实能得算上是可怜柔弱。
“我,我们不认识。”好一会儿,陈虹汇才鼓起勇气,找到自己的声音。
美人秀美微皱,颇有西子捧心之态,破碎感十足,一派可怜状。“老公是不要我了嘛?是不是我哪里做的不好。”
“难道我们恋爱四年结婚三年,过去的日日夜夜,你都不记得了吗?”
那双眼睛好像藏着星辰大海,将万事万物的颜色均剥夺掩盖。
陈虹汇一愣,接着立马神情激动起来,是啊,他怎么把他老婆都忘记了。
“老婆,对不起老婆,我,我刚刚好像忘记你是我老婆了。”陈虹汇着急起来,挽着对方的手,想说点哄人的话,却感觉舌头跟打了结似的。
好看的眉头也纠在一起,原本白皙的皮肤急得泛起粉光,跟染了胭脂似的。
嫣红的唇瓣微抿,看着就很软。
原本应该梨花带雨欲哭不哭的文弱美人却恍然暗了一瞬眼眸,目光落在陈虹汇眉眼唇间,晦涩难懂。
他“老公”原来是这样的吗?
是这样让他远远看到个背影,就忍不住想扑过去抱起来的吗?
有这么好看,招人疼的吗?
他靠在陈虹汇脖颈侧边,带着点哭腔闷闷道:“那我们回家好不好?马上要下雨了,我回家给你做饭吃。”
“好,好。”陈虹汇好像还不太习惯跟自己爱人贴贴,老婆说话时吐出的热气磨得他感觉痒痒的,脸上也止不住得发烧。
“那你能起来带个路吗?我,我好像不记得怎么回家了。”小陈弱弱地说道,十分心虚。
原来他是这么混账不着家的老公吗,连自己家在哪都没印象了。
“慢走啊老弟,回去跟自家老婆好好过日子才是正经。咱们男人到了年纪,是该好好顾家了,别成天际的往外跑。”
包子铺老板热心说道,也准备关店回家,他老婆还做了饭在等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