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雨后初晴,和煦的阳光洒在潮湿的大地上,空气中弥漫着绿植清新的气息,更显得生机盎然。
重熙行于狭窄的连廊之上,花瓣式的裙边摇曳翩跹,她不时环顾四周,只见周遭一草一木依然如故,朱红飞鸟风景彩绘连绵不断,直至海晏宫前。
守宫的太监将门推开,顿时,一股苦涩的药材味直冲脑门,重熙只觉得自己一瞬间清醒了许多,不复早起入宫的疲惫。这海晏宫,像是被苦药腌入味的药篓子,使宫殿弥漫着沉沉死气,就如行将就木的老者一般。
坐在曾经常坐的地方,接过宫人端来的新茶,重熙四处打量了一番周围的布局。还好,和母后离去前相差无几。
怕禁足的圣旨一下,就更难见到父皇,所以,一大早,她便迫不及待地求见父皇,谁知父皇竟应允了。
不过须臾,一道瘦削的身影由一众太监宫女小心搀扶过来。
记忆里的父皇一直都是体魄强健,英明神武的,如今见父皇那般面颊凹陷,气息沉重的模样,重熙身躯微颤,喉中发涩,鼻子一酸,险些泪如雨下。
她一边维持着面上的平静,一边向父皇行了个大礼。起身后,顺着父皇的指引,她坐在了父皇身边。
首领太监李忠平忙命人上了不少公主少时爱吃的茶点,随后,便屈身退出了宫殿,并掩上了殿门。
父女俩说了一会小话,皇帝目光柔和,言语中皆是劝慰。重熙倚在一旁,双目朦胧,不住哽咽。
已近正午,天气逐渐炎热起来。不顾重熙眸中的期待,皇帝开口道:“时辰不早了,朕就不留你用膳了。熙儿,此去你定要保护自己。父皇老了,不能再……”他叹了口气,语气中透着不甘与无可奈何。
殿外,一端庄秀丽的妇人捧着餐食走了过来,将餐食交到李忠平手上后,她莞尔一笑,问道:“李公公,皇上最近可还好?有无口腹之欲?本宫日日为皇上祈福,也是日夜担心。”
“回皇后娘娘的话,昨日太医才来量过脉,说是内力虚空,还需静养。皇上多日来也进了些药膳,龙体尚可。”李忠平俯首下跪,着实答道。
“公主现下在里面吗?陛下与公主到底是父女情深。”她笑得温婉,感叹得十分真心实意。
殿内,重熙正躬身缓缓退下,直至门前,她的身影顿住,突然下定了某种决心,提裙而跪,恳求道:“父皇,若您实是有心无力,请将女儿封为皇太女吧!”
皇帝方才还平和着的脸色顿时僵住,而后青白交织,他不顾身体猛地起身,训斥道:“闭嘴!胡说什么!这是你一个公主能说出来的话吗?一而再再而三地觊觎朕的皇位,你还像个公主的样子吗?”
一听皇帝大怒,殿门骤然敞开,李太监忙不迭跪下为重熙求情,皇后懒得插手这父女俩的事,早在殿门打开的前一刻转身离开。
过了好一会儿,看着重熙倔强的眼神,皇帝摇头叹道:“罢了,看在你母后的份上,朕也不重罚你,你去上清观静心思过吧。”说着,话音中已充满了烦闷与疲惫。
从宫中出来,天色暗沉,闷热无比,引人大汗淋漓。她坐上马车,望着四周高耸入云的红墙,四四方方,仿佛一座沉闷的棺材,将每个人都牢牢困在了里面。
一到府中,她就命云舒和月桥去收拾行囊,她们不日就要离京,但她一走,京中之事须得找个代理出来,后期才不致被动,遂命人请秦煦来公主府小叙。
好不容易交代完,月桥悄然上前,轻声道:“公主,邹大人出京了,带着朝廷安抚粮及一些人马,我们也安排了不少人潜在其中。”
重熙颔首,等到了东都,她便可前去巡视一番。
依如今的形势,呆在盛京已然无用,不如前往东都,那里靠近圈地案事发地东畿和她的封地汝阳,离盛京也有些距离,是蛰伏的好地方。
戚党恨不得自己这个“祸害”走得越远越好,省得阻拦他们的谋逆大道。
他们看不起女子,更不觉得一个公主能有多大的本事动摇他们的势力。那妇人之死不过是个意外,是他们措手不及,棋差一着。
至于放虎归山?一个没有势力没有继承权的公主,也就只能靠皇帝的宠爱蹦跶一下,皇帝若驾崩了,皇位无人可继,就算天下所有男子都死光了也轮不着她!
秦煦进来的时候,重熙正在莲池观戏。将一枚石子掷入水中,“噗”地一声,惊醒了沉睡的锦鳞,几尾朱红倏地破开水面,摆尾时溅起的水花将倒映的云影揉成碎银。
重熙撒下鱼食,原本悠哉的鱼儿们群起而争之,时不时将与之争食的鱼儿拍开,有力的尾鳍激烈地拍打水面,想趁机浑水摸鱼。
直至最后一颗鱼食被抢食干净,鱼群才四散开来,水面又恢复了往常平静的样子。
重熙返回亭中,随意寻了个洁净空处坐下,织金牡丹裙如流云般逶迤坠地,勾勒出脊背线条优美的弧度,更显得仪态端庄。
她缓缓开口:“本宫退婚之事,你与父皇是不是做过交易。”
没想到公主竟会问这个,秦煦有些惊诧,但还是坦然点头,回道:“是这样。那日父皇唤臣前去商讨,其中不乏皇位继承与归范阳袭爵等二三事。”
听完,重熙沉默了许久,她明白,答应秦煦与她的婚事亦是父皇的迫不得已。时局如此,不可更改,那时父皇病重,正急需一人与戚党抗衡,此人不仅要难以拉拢,还要家世显赫,这样才不会受戚党挟制。抓耳挠腮之际,高中状元的秦煦走到了父皇的视野中,成了父皇牵制戚党的枷锁。
为了能让重熙有个护身符,皇帝甚至动了给重熙与秦煦赐婚的想法。但君心不可揣测,皇帝可以主动赐婚,那是彰显皇室恩典,秦煦却不可主动求亲,太过积极会被皇帝忌惮,觉得他有图谋皇位哄骗公主的嫌疑。
但局势所迫,纵使再纠结,皇帝也不得不将公主许配给秦煦。
秦煦行至栏杆前,挥洒鱼食,悠哉道:“公主不必多想,论谋划,十个臣也不及公主与陛下万一。”他笃定道:“公主与陛下一直有联系吧?效忠于陛下的神策军是公主的左膀右臂,若公主真的毫无依仗,是不会与戚党交锋的,更不会与臣做交易。”
听罢,重熙默然不语,若无其事地看向一旁雕栏玉砌的亭台楼阁。
秦煦冷冷地扬起嘴角,紧紧相逼:“今日‘皇太女’一事,是公主与陛下联合起来,借陛下之怒蒙戚党之眼,让他们看到陛下无意将皇位传给公主,降低他们对公主的戒备心。这样公主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前往东都上清观‘受罚’了,对吗?戚党不择手段,远离盛京自是极好的,正好韬光养晦。”
重熙定眼端详了秦煦一番,笑意粲然:“的确如此,本宫离开盛京何其容易,而驸马你,就不行。”
见她略微得意,秦煦眉峰一挑,不可置否。没有矛盾就制造矛盾,只要盛京一乱,他就可辞官归乡。
自从圈地案事发,原本与戚国公争得你死我活的京兆卢氏就销声匿迹起来,在朝中也恨不得做缩头乌龟,一言不发。
如今戚国公闭门思过,戚党也不得不夹着尾巴做人,京兆卢氏众人的心又开始火热起来,此时挑拨起来极为容易。
想到这里,他缓缓勾起嘴角,眼中全是志在必得之色,声音轻不可闻:“那可不一定。”
重熙没听清,正要追问,秦煦却泰然自若道:“既如此,公主尽快离京罢,趁戚党还没反应过来,若迟了,再想走就难了。”说罢,便要告辞,转身离去,却在行至连廊处停了下来,他顿了一会,才匆匆道:“及至东都,若遇麻烦,尽可去昆山台寻裴清越,他是臣的表弟,会助公主的。”
听到这里,重熙愣住了,直至秦煦的背影消失在回廊中才反应过来。
他这是做什么,是对之前的袖手旁观感到愧疚吗?然后以此做补偿?重熙百思不得其解,或许是因着两人合作的关系吧。
半个时辰后,七香车驶出公主府,马鞍两侧垂着缀满宝石的挡泥锦缎,翟鸟长尾制成的金柄拂尘在仪仗队中轻轻摇曳,扫开尘埃与浮华。
车队一路走走停停,观赏沿路美景,体察各州民情。
离东都愈近,面黄肌瘦的流民愈多,他们怀中抱着骨瘦如柴的孩儿,怯怯望向奢华的马车,因着身披铁甲的将士而不敢寸动。看着这凄凄场面,重熙放下帷幔,目不忍睹。
等到达东都,已半月有余。重熙撩起帷幕,好奇地观察着父皇口中繁盛的东都。她也是幼时随父皇与皇祖父出行才来过这里,当时她还是个奶娃娃,转瞬间,已过了十余年。
神都气象,天下枢机。寺观相望,钟磬相闻。琼楼玉宇,丹楹刻桷。胡商蕃客,云集辐辏。货贿山积,珍奇荟萃。昼夜喧呼,灯火不绝。
这是太宗皇帝时人们笔下的东都,实令无数人为之神往。
及至神都苑,重熙落塌高山宫,居上清观之北。高山宫地势较高,可俯瞰苑景,是神都苑中景色最好的地方。她想,等处理了东畿流民之事,就去苑中美景游览一番。
今日一览,东都丝毫没有被边畿之事影响,想来是此地官员严防死守,才没让流民进来。若为保护城池倒可理解,但不管不顾甚至驱逐未免过于冷漠。如此想来,东都官员也算不上清白。
重熙抚摸着眼前的窗牖,圆窗如月,框取流云竹影,意为"纳天地入一壶",月洞衔云,别具一番韵味,不愧为幽雅宜人之地。
她伏在窗边,陷入沉思。她打算明日去上清观上柱香就乔装出去,她就不信逮不到与戚党勾结之人。反正天高皇帝远,等弹劾她的奏章送到京都,又是半月有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