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熙半倚在榻上,手执一卷书,缓缓地嗅着新制的鹅梨帐中香。云舒将冰鉴移到公主身边,俯下身子正欲与公主说些什么。
换了身水墨云鹤袍服的秦煦大步向前,拨开珠帘,腰上坠着的祥鹿携草玉佩与珠串相击,发出清越空灵的声音。
“你先下去吧,此事由我同公主交代。”
见到他,重熙眉尖一挑,半讥半讽道:“驸马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公主寝阁也是想闯就闯。”
秦煦不以为意,一掀后摆,便坐在了云舒新添的凳子上。
“今日之事,朝野议论纷纷,民众义愤填膺,不约而同地冲至国公府大门泼洒粪污泔水等秽物,破口大骂为之鸣不平者数之不尽,使得国公府闭门谢客。为平息此事,戚国公不仅从营中抽调左领军卫将百姓驱散,还将为首几人投入大牢。”
听罢,重熙神情舒缓了些许,身体不由得放松了一些。
秦煦端过案边晾好的温茶,也不顾是谁的茶碗,在重熙陡然冷下的脸色中一饮而尽。他接着讲述道:“邹大人手执诉状,于殿中痛陈圈地之害与戚党之祸,求陛下重惩戚党。陛下听闻此事,大怒,命刑部与大理寺协作严查,并令邹大人携旨前往东畿探查。”
“闹得如此沸沸扬扬?那妇人呢?可还好?定要将她安置下来,免得戚党狗急跳墙。”重熙察觉到了不对,忙追问道。
秦煦却笑得悠然,他漫不经心地转了转手里的茶碗,粉色的莲纹细致小巧,栩栩如生。玉扳指与茶碗磨过,碰出了细微的嚓嚓声。
“公主到底心慈手软了些,争权夺利本就是勾心斗角,若谁都似公主一般,这天下该如何治理?做事,要么不做,要么,就做绝。”秦煦起身,来到塌前,不顾重熙的躲避,紧紧摁住她的肩。
他俯在重熙耳边,带着沉沉笑意,一字一句地轻声道:“那妇人为除尽戚党,不惜以自身为引,触鼓而死。这不是最好的结果吗?若她不死,任她的陈情再如何感人也无用,这世道就是这样,有些人活着一文不值,死了才略有效用。这不过是激起民愤的一种方法罢了。”
“那妇人是无辜的,这件事还没重要到要牺牲一个无辜平民的地步。”重熙不满道。
“那是因为他们并没有触及你的利益啊,公主殿下,若他们触及了你的利益,你还会如此仁心吗?定然恨不得除之后快吧?公主,你不会是那种虚伪的人吧?”见重熙愤怒地瞪视着自己,双颊红扑扑地,秦煦放声大笑,一把揽住她,道:“公主别生气,臣并未说公主有不对,处在上位的人啊,总要有恰到好处的虚伪,营造出一种亲民的形象,做一些能触动百姓的善举,这样才能让百姓拥戴你。君子论迹不论心,不就是如此吗?”
重熙挣脱了他的束缚,质问道:“你不会是向那妇人承诺会除掉戚党吧?你如今在京中,父皇病重,权柄下移,这里是戚党势力遍布的地方,大多都是阳奉阴违的人,你都自身难保,还许空话。”
听罢,秦煦慢条斯理地给自己续上一碗茶,吹了两下,再热气萦绕下喝了一小口。
放下茶碗,他拉住重熙的手,在白皙细腻的手背上轻轻印上了一个吻,随后眉目含情地对上了重熙茫然的眼神,接着,柔声说出了能让重熙火冒三丈的话:“这与臣有什么关系,不都是公主所为吗?”
看着公主的胸口起伏得愈发强烈,秦煦嘴角一勾,随后一阵香风袭来,“啪”地一声,他被打得往后晃了一下,而后又迅速稳住。
他先是不可置信地看了重熙一眼,而后摸了摸自己正火辣辣的半边脸颊,不由得露出了一丝惊诧的笑意。
“罢了,不同女人计较。”
看着秦煦离去的背影,重熙只觉得自己方才打得少了,既然秦煦长了一张钢铁面孔,就应该左右开弓才是,真是失算,她懊悔不已。
正欲起身四处走走时,却见云舒急匆匆地飞奔过来:“公主,不好了,宫中传信来,陛下病倒了。”
重熙一听,猛地起身,却眼前一黑,许久才缓过来。
云舒在一旁扶着公主,还给公主端了碗热茶,劝道:“公主千万放宽心,驸马已先行进宫,并留话给公主,让公主稍安勿躁。”
重熙顺了口气,冷静下来,神情凝重,问道:“父皇今早不是好好的吗?怎么突然就出事了?”
云舒低声答道:“宫里的人传来信息,是戚国公求见陛下,说那民妇触鼓而死之事全在于公主撺掇。而公主乃是女子,陛下不该如此纵容公主,听说这主意还是戚三公子提的。除此之外,应是还说了些什么,但是我们的人没有探查出来。”说着她的声音逐渐低若蚊蚋,还小心地观察了重熙几眼。
又是戚家,又是戚渐,重熙的手紧紧攥着帕子,鲜红的指甲险些戳伤柔软的手心。
“而且与戚国公交好的重臣还随之弹劾公主,许多迂腐的臣子和宗亲都支持他们,一同给陛下施压。”云舒继续转述下去。
“砰”的一声,地上的茶碗应声而碎,重熙用了十成十的力气。
“真是放肆!这帮乱臣贼子,自父皇病重,他们就开始无法无天!平日里阳奉阴违就罢了,大朝会也敢肆无忌惮与父皇对抗。君不君,臣不臣,长期以往,必会生事。皇祖父当初就不该如此倚重戚国公,若我能早些……也不至于这般被动。”她来回踱步,气愤不已,不由斥道。
这番话却让云舒吓得当即跪下,颤抖道:“公主不可啊!妄议君主,为大不敬,乃是重罪!”
重熙却深感焦虑,只觉得脑海里挤满了事,难得一点空隙。先是东畿圈地之事,后是被联合弹劾一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戚国公不甘心白白遭人算计,所以想在闭府思过前把她也关进府内,将他们的争斗由台前转入幕后。
她叹了口气,但还是带着一丝希望,问道:“那驸马呢?他有为本宫说情吗?”
云舒将头埋得更低了,低声道:“驸马只在旁听,一言不发,其属也丝毫不为公主进言。”
听完,重熙怔然,而后“噗嗤”一笑,像是在嘲笑自己的天真。她喃喃道:“父皇一生不论政绩为人皆较为平庸,从未说过能让人奉为圭臬的哲理,只有一点,说得没错,男人是最靠不住的。”
随后她握住云舒的手,淡然一笑道:“看来,这一仗我们只能自己打,本宫已经知道要怎么做了。”
戚府的走狗虎视眈眈,朝中的秦煦又袖手旁观。她和父皇都只能后退一步,以维持盛京权力的平衡。
走到这一步,真的身不由己。朝中弊病甚重,自皇祖父而始。皇祖父沉迷炼丹,常年不理朝政,不顾戚国公的昭昭野心,将朝政交予当时的文臣之首戚国公和还是太子的父皇一同处理。还因猜疑而多次打压父皇,扩大戚国公的权力。
父皇无奈,只能长期与戚国公周旋,好不容易熬死识人不清的皇祖父,正想继位后处理皇祖父留下来的烂摊子,却遭遗旨狠狠一击。也不知戚国公到底为皇祖父提供了什么灵丹妙药,竟哄得他留下圣旨,封戚国公为辅政大臣。
戚国公多年来都在尝试架空父皇的权力,为此明争暗斗许久。直到父皇因常年劳苦而病倒,自此断断续续乃至数次病危。既病重,自然无法处理政务。当戚国公正要查收胜利的果实时,却冒出来一个秦煦,与他分权制衡,这对父皇来说,是个没有办法的办法。
不知过了多久,云舒已悄然退下。钟声沉入暮色,微风拂过树梢,阶前青苔侵入石缝,窗前雨露沾湿檐廊。
细雨斜斜落下,淋在窗台上发出簌簌的声音,水汽穿过窗牖,漫过帷幕。重熙倚在门边,任凭雨丝打在她的发上,额间,颊边,她无神地望向雨幕,这一切,都在无声地吸引着她。
以她目前的势力,断难与戚党抗衡,那些朝臣大都是趋炎附势之辈,更不用说他们对自己的女子身份颇为歧视,争取过来也是害群之马浪费钱粮。不如自己培养女官士子,推上高位,提高女性在朝中的话语权,继而在朝中扩大份额,组成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这样才能赢得大多数的支持。
重熙握紧拳头,誓要与戚党争斗到底。她走向书案,抽出一张信纸,执笔写下自己的恳求。
那日寄过去的信件迟迟没有回音,不知舜华到底有没有按自己说的做。不过,现在她很需要舜华的帮助,女学之事刻不容缓。
唤云舒进来后,重熙将信递给了她,命人务必快马加鞭赶至东都。
女学可先在重熙的封地汝阳进行试点,若结果尚好就可在民间大肆推广。
那些迂腐之人定会极力反对,重熙宁愿自掏腰包也要推行此事。
想着,她行至窗前,将手伸出窗外,积了一滩甘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