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二十二年七月中旬,暑气灼空,瓦鳞翻火,莲池积尘,飞鸟栖檐。云层黑压压地碾过盛京,排山倒海,似是酝酿一场惊天动地的雷雨,洗尽尘世污浊。
昔日叶重熙所居的公主府彩绣辉煌,堆金积玉,此时已红蜡凝底,薄尘堆积。碎裂的铜镜四散余地,映出重熙苍白病弱的面容。
她无力地卧于塌上,瘦骨嶙峋,气息奄奄,只在血痕密布的双颊中依稀看出往日的姝色芳华。
自戚渐谋反将她囚禁,她已近二十日粒米未进,还受了逼供重刑。衣裳被血迹浸透,身上的鞭痕深可见骨,可见施刑者对她有多深痛恶绝。
刻骨的痛意一阵又一阵地袭来,蔓延至她的四肢。她神情恍惚地抽着气,脑海里不自觉浮出了父皇驾崩那日的画面。
“汝阳公主勾结叛军,谋逆祸国,证据确凿,立斩决断。”
此话像点燃的火器一般从脑中炸开,猝不及防。她踉跄了一下,险些跌倒。
看着面前围得水泄不通的刀斧手,重熙不可置信地望向了站在队列最前方的戚渐。
正想辩解什么,却被一柄剑击中了腹部。
哭喊尖叫声伴着刀刃刺入□□的“噗嗤”声,公主府的属臣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
数年夫妻,她从未想过,有一天戚渐会对她这般不顾情面,拔刀相向。
她捂住不断淌血的腹部,颓然倒地,以为必死无疑。
谁知她悠悠转醒,映入眼帘的便是府中熟悉的帷帐,被包扎好的腹部隐隐作痛。她蹙起眉,神情疑惑。
在她怔然时,有人推门而入。
戚渐身着一席明黄龙纹冕服,头戴镶金冕旒,行走间,腰间玉佩轻晃,更显光风霁月之气。
听见熟悉的脚步声,重熙浑身一颤,到处翻找着可防身的器物,却在见到戚渐明晃晃的一身后猛然止住。
一面生的太监忙向前一步,尖声斥道:“陛下来此,还不跪拜。”
被此话重重一击,重熙竟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也许是汗湿背裳的缘故,她第一次觉得周遭是如此的阴冷。
“你,竟敢篡位,你这个,乱臣贼子,世人不会放过你的。”她扑过去,用力地攥着戚渐的衣襟,双眸圆瞪,声音因愤怒颤抖得不成样子。
“篡位?乱臣贼子?”戚渐嗤笑一声,勾起嘴角,状似不屑:“那可不一定。”
此言一出,重熙抬起头,满目疑惑。
戚渐却不欲再说下去,反而掐住了重熙纤细的脖颈,他唇边带笑,眉目含情,如从前一般轻声细语道:“殿下,我翻尽皇宫,也未找着传国玉玺,请问,玉玺到哪儿去了?”
见重熙断然摇头,他扬起一抹无可奈何的笑容,随后双手就用力地合拢,压迫,直至筋骨迸起。
重熙奋力挣扎,尖利的指甲划过戚渐的皮肉,却仍然难以挣开,她脸色青紫,呼吸不畅。与戚渐抗衡许久,她逐渐体力不支,双手无力滑落。在她即将要窒息之时,戚渐又突然松了手。
见她执意不言,戚渐忽而拊掌,粲然一笑,声音轻柔得仿佛在教训不听话的稚子:“不知道是吧?没事,我有的是法子让你说出来!”
自此,她便被囚在了自己的府邸中,每日受刑,痛楚难言。
国破家亡,她本想一死了之。可戚渐却告知她,好友舜华为营救她受人背叛,被戚渐置于地牢之中,受尽拷打。
为保舜华性命,她受戚渐所迫,不予进食,常被戚渐的爱妾拖去大街上施以严刑,供众人凌辱取笑。
“哒哒哒哒”,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不用多听,也知晓是谁。
“还公主呢!如今新帝即位,没了头衔,她也不过一卑贱之躯!国破家亡,我若是她,早就吊死了,总好过留在这世间苟延残喘。怎么?还指望着陛下哪天怜悯她,将她放出来吗?”
大门敞开,一身着桃绯色衣裙的身影先一步进了殿,身后还跟着几个气焰嚣张的随从。
在众随从的簇拥下,冷香玉一屁股坐在了殿中主位上,尽显小人得意之态。
见冷香玉纹丝不动,宫人们顿时会意,为了讨好新晋的容妃娘娘,忙上前将塌上的重熙扯了下来。
一宫人快步上前,像是在争夺什么莫大的功劳。她用力掐住重熙的下颚,尖利的指甲在重熙凹陷的脸颊上留下了几道不浅的划痕。
另一人则拽住重熙血迹斑斑的手,对冷香玉谄媚道:“娘娘,您看,这贱人虽样貌丑陋,好在一副指甲尚能入眼,不如将其拔去,献给陛下,陛下见了,定然欢喜!”
正从囊中取出银针的宫人不满那人一见到贵人就逢迎讨好的蠢样,不屑道:“这有什么,不如斩断她的手脚,制为人彘,再让她当众学狗爬,如何?”
重重地扎下去的时候,重熙双眸黯淡,神情平静,一声不吭,仿佛这只是再寻常不过的疼痛。
随着越来越多的银针扎入身体,重熙的神情渐渐痛苦起来。但她无法痛呼出声,她的声道早已被冷香玉命人割伤。听说戚渐得知极为震怒,不仅派太医过来给她医治,还破天荒地罚他的心肝宝贝禁了足。她知道,这是想留着她,让她吐出玉玺的位置。
可戚渐的行为却被冷香玉误认为是偏袒,派人变本加厉地折磨她,痛到极致时,她几乎停止了呼吸,随后又被一桶凉水以及一柄烧红的烙铁给活活逼醒。她在心里拼命挣扎痛苦哀号,仿佛灵魂被利刃刺穿,痛不欲生。
天之骄女一朝坠入谷底,曾经阿谀奉承之人皆唯恐避之不及。鲜花着锦时,她从未想过会有这么一天。重熙缓缓扬起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笑,她竟也算是经历大起大落的人了。
约莫是看足了瘾,冷香玉带着她的那些随从心满意足地离去。重熙侧躺在血迹斑斑的泥地里,一身脏污,神情恍惚,眉眼间萦绕着沉沉死气。
在她即将闭眼之时,“吱呀”一声,内门敞开了。
是一个身着宫服的老太监。
他由干儿子扶着,颤巍巍地走进来,风烛残年一般重重地喘着气。
门被牢牢关上,干儿子也识相退去。他凑在门前,只能依稀听到里面的声音,不过,这也足够了。
老太监早已不复先帝在时意气风发的模样,只剩下满面沧桑,腿脚也落下了毛病,但浑浊的双目中依然含着锐利的光。
此刻那老态龙钟的面上布满了痛心与担忧,口中却吐出了与之截然相反的话。
“陛下口谕,半时辰内若再不招出玉玺下落,必杀之。公主好自为之。”
走到这一步,她还怕死吗?重熙紧闭双眼,冷笑一声。她颤抖地扶着墙,勉力撑起。
老太监眼含泪水,赶忙来扶,却一不小心碰倒了崇德年贡的花瓶。
门外的干儿子听到了动静,猜到两人可能大动干戈,鬼哭狼嚎了一番,却仍不踏入内室一步。
重熙顺着老太监的气力,不顾身上伤痛,端庄持重地坐在塌上,如从前那般。保持着这个动作,她俯在老太监身边,用被折断又接回多次的残指在积满灰尘的案上写写画画,问询舜华的下落。
看完,老太监神情哀伤,低声告知她,为了不连累她,早在入狱的第一周,舜华便撞死在了牢狱中。重熙什么都明白了,割伤的喉咙隐隐作痛,眸中泛起泪泉,只觉痛彻心扉。
她将所思计谋一一写在了案上,直至老太监点头,才将其抹去。随后她猛地将老太监撞倒,用尽自己毕生的力气也要闹出动静来。
听到□□倒地的声音,门口巡视的干儿子冷颤了一下,只得进来,慌忙查探了一下,发现老太监还有声气,他神情微僵。垂死之人也可拼死抵抗,方才看着公主数次闹出动静,还以为老东西早上了西天,想不到还苟活着。
眼见着公主挣扎着爬起,手持发钗向其走来,他心中一惊,抓起老太监慌忙要走,谁知寒光闪过,他捂着血流不止的脖颈,轰然倒地。
老太监惊叫一声,当即屁滚尿流地朝门外挪去。
远处巡逻的侍卫听到动静也涌了进来,看到眼前血溅三尺的场面和手握凶器目光骇人的公主,都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
只能该清理的清理,该通报的通报,还将“惊吓过度”昏厥过去的老太监抬了出去。
屋内又只剩重熙一人,仅有的发簪也被侍卫们搜罗走了,如今,她这金碧辉煌的住处,彻底成了空壳。
她在玺上抹了从巫医手中夺来的剧毒,待她死后,老太监可找出玉玺向戚渐投诚。只要接触人体,毒药即刻发作,到时戚渐也会是地府亡魂,若能在地下相见,她一定也要让他尝尝何为锥心之痛。
如今,她孑然一身,已将所有事都安排透彻,早该维护皇室最后的尊严。
她扯下绫罗云缎制成的紧实长绸,抛向了房梁,将长绸系起套在了纤细的脖颈之处。
随着矮凳的倒下,一切终于结束了。
*
再次睁眼时,眼前又是熟悉的帷帐。
她猛地闭上眼,缓缓平息着杂乱的心跳。
十日前,一场惊雷劈落,大雨倾盆而下。她从睡梦中惊醒,抬眼四顾心茫然。
以为自己还活着,她顿时有些绝望,直到看到仍然白皙细嫩的双手才惊诧地平静下来。
她掀开被子,冲至铜镜前,转了一圈,仔细检查确认了一番,面容娇美,肌肤无瑕。
她好像,重生了。
试探着唤了声云舒,直至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小丫鬟走过来,她才觉得自己飘忽的灵魂有了实感。
前世自己被囚,身旁亲信皆被斩绝,无一人生还。如今再见,只觉得欣喜无比。这一世,她定要那些跟随自己的人好好的活下去。
见重熙一身冷汗,云舒赶忙取了云巾为她擦拭。
为得知今朝是何时,重熙用最含糊的说法谨慎地问询道:“戚渐,如何了?”
将云巾放回原处,云舒自然而然地答道:“戚公子在府中设宴待客啊,因着公主将要成婚,众亲贵皆赶至盛京,就盼着喝公主与驸马的喜酒呢!”
话音落下,重熙松了口气,知道自己回到了十年前,还未嫁戚渐之时。幸好,重生得还算早,不然一切都将举步维艰。
前世,因着夫妻一场,他们相敬如宾,携手度日。那时,戚渐总三头两天地在她耳边提及他为官的抱负和理想。为了满足他的愿望,重熙常常进宫求父皇为他加官进爵,在他遭人算计时还时常为他筹谋。
重熙自认没什么对不起他的事,却还是遭了这白眼狼的戕害。思及至此,她就满目恨意,咬牙切齿。总有一天,她也要让戚渐尝尝失去一切的痛苦。
如今,趁婚事未成,她正好求进宫父皇退婚。只是这婚事乃太后在时所订,若戚渐拿出太后做挡箭牌,这婚还真不一定能安稳退掉。
想到这里,她有些丧气。
不过,很快,她便有了法子。
不和戚渐成婚,还可以同其他人成婚啊!早日将婚事解决掉,省得众居心叵测的贼子盯着她的婚事不放。
这么说来,她倒想到了一个人。
右相秦煦。
提起他,重熙不免有些心虚。秦煦乃三镇节度使燕王秦煜嫡长子,大长公主之孙,理当袭为世子,从父就藩。奈何少时颇受重熙喜爱,时值皇帝忌惮燕王拥兵自重,遂借此留秦煦为质。
自此之后,两人多年来虽长居京都,却再无交情。她想,秦煦或许还是记恨当初父皇留他为质的事。
但她没有更好的选择了。父皇病重,权力旁落,戚府势大,结党营私。她身为公主,母族远在河东,又孤身一人,实难与之抗衡。而秦煦素与戚国公不睦,又在文官中颇有盛名,是很好的合作人选。
于是,这十日,她对秦煦百般纠缠,扯了几日后,终于有了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