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高照,暑气蒸腾。
海晏宫内,重熙跪于阶前,目露坚定,言辞恳切:“父皇,儿臣与右相秦煦情投意合,私定终身,非他不嫁,此番欲与戚公子退婚,求父皇成全!”
一旁的戚渐脸色微僵,连温柔似水的形象也顾不住了,忙厉声与公主辩道:“臣素与公主和睦,不知因何事开罪公主,公主尽可责罚。只是,公主与右相大人一向并无交集,若为与臣置气,臣请公主深思熟虑再做打算。况此婚乃太后临终所愿,陛下颁旨所赐。陛下金口玉言,难道要因公主一时之气收回成命吗?”
再次听到他的声音,重熙怒火中烧,无尽的恨意涌上心头,她强忍杀意,直视父皇脚下的台阶,反驳道:“素与本宫和睦?谁说的?倒是来往臣属皆知,本宫与你水火不容。为了权位竟敢当着陛下的面胡说八道,这是不要你的项上人头了吗?且本宫与右相大人一见钟情,倘若不信,父皇可传右相大人问询可知。”
话音未落,一道轩然霞举的身影从容进殿。
“臣秦煦,参见陛下。”
秦煦拱手以礼,恭谨道:“陛下,臣确与公主殿下两情相悦,恳请陛下玉成其事。”
如他所料,听闻此言,皇帝覆着金龙的胸口剧烈起伏,调整了几次呼吸后,他才训斥道:“住口,不得胡言!”
见父皇震怒,重熙赶忙跪下,她深知父皇最是忌惮手握重兵的藩王。
若有选择,她也不想与虎谋皮,但她别无他法。经前世一役,她彻底明白了权力的重要性。没有权力,即便是公主也只能任人宰割。没有权利,她便报复不了前世那些欺她辱她之人。没有权力,她守不住江山社稷,保护不了她的子民。而权力之中,兵权就尤为重要。而秦煦将来会承袭爵位,掌三十万大军,这样的诱惑让人难以拒绝。
所以,必须想法子让父皇同意此婚事,不然,她重生以来做的一切谋划都白费了。
重熙刚想开口,就接收到了皇帝锐利的目光,她倔强地一步不退,像是怕皇帝断然拒绝。她仓促地低声接道:“父皇,右相大人曾言,愿爱我天长地久,至死不渝,若儿臣嫁与他人,他就殉情。右相大人乃父皇肱骨之臣,父皇也不愿眼睁睁看他寻死吧?”
听罢,秦煦不动声色地揉搓了一下自己的手部,总觉得身上浮起了些什么。却也配合地跪下,同重熙一起勉力相争。这时倒也真像一对感天动地的苦命鸳鸯。
可上头的皇帝依然横眉冷对,甚至还重重地咳了起来,想来被气的不轻。随后便挥手令重熙与戚渐先退下,至于秦煦则留在宫里陪皇帝一同用膳。
及至殿外,戚渐神情阴郁,阴阳怪气道:“公主好手段,连右相大人也成了您的裙下之臣,不过,公主可别想那么容易就把臣甩开,若把臣逼急了,什么都能做得出来。”这时的戚渐尚还稚嫩,极重颜面,突然被公主退婚,自是感到无比羞辱,这会儿索性连装都不装了。
威胁本宫?重熙嗤笑一声,戚渐还当现下是前世羽翼丰满的时候吗?如今父皇健在,戚国公亦要有为臣子的本分。她眉眼含笑,话语却不容置疑:“来人,戚三公子言语不敬,冒犯本宫,赏二十大板,小惩大诫。”
她还记得,过些时日便是戚渐与亲贵们前去秋狝之时,为了他能前去,放他一马也未尝不可,到时,真希望他能安全无恙的归来,她要让戚渐一件一件失去自己最重视的东西。重熙冷笑,不顾戚渐的愤怒,转身离去。
秦煦等候皇帝已有两个时辰,重熙与戚渐离去后,皇帝便借口去宣政殿处理政务。谁知一直等到月上枝头,皇帝也没有将他叫进去的意思,看来皇帝此番是气得狠了,正想着如何对付他吧?
他挺直脊背,立于殿外,不卑不亢,丝毫不愿屈服。
半晌,内宦才出来唤他进去。
“砰”的一声,是茶盏坠地的声音,其中夹杂着书卷倒塌的沉重声响,却不见皇帝怒斥的话音,也不知在谈些什么。
内宦心中一惊,悄悄合上门,守在了一旁。
*
回到公主府,看着熟悉又华丽的府邸,重熙感慨万千,失而复得的感觉真是令人心生欢喜。
想到秦煦还留在宫中,她不由得有些担忧,若他劝不服父皇该如何是好,合作既已谈成,自是希望秦煦顶些用处。
思及合作,她便头昏脑胀。
那日,相府内,亭中茶香袅袅,秦煦早已备下,特静待娇客自投罗网。
重熙轻轻提起裙摆,端坐于案前,身姿曼妙,神态慵懒。
熟练地炙烤、碾末、煎茶,秦煦衣袂飘飘,身姿优雅,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像是闲情雅致的君子。
“今春上贡的顾渚紫笋,辅以味甘清凉的澧山泉水,公主尝尝。”他唇角温润,泰然自若。
重熙接过茶盏,凝视着空中弥漫的香雾。热气拂面,身影朦胧,竟是有种想要挥散的冲动。
小啜一口,涩意直冲颅顶,令人神清目明,她笑意盈盈,悠然开口道:“近来戚党愈发狂妄,屡次寻隙克扣运往河北道的钱粮,如此恐会让前线抗敌的士兵百姓心寒。”
秦煦饮了口茶,不紧不慢地说道:“公主有何高见,在下洗耳恭听。”
扬起一抹柔和的微笑,重熙抚住秦煦的手,眸中含着脉脉温情。
“大人知晓,本宫母族乃河东望族,族中人才辈出,掌盐铁及粮草征收权。而大人家中掌三十万大军,为戚党所忌,常制策以桎梏之,倘不设拒,必毙无葬身之地。尔所缺者,吾适有之;吾所乏者,尔亦多具。故二人协力,利之极也。将来大人起事,我们亦可‘贡赋不入朝廷’,尽献于你。”
男人像是被说动了,眸中泛起微光。
见秦煦意动,重熙忙添砖加瓦:“所以,于此事上,你我之间目标一致,都是为了铲除那帮弄权小人,谋一个安身立命之法。”这是最好的计谋,秦煦一向善审时度势,必定无法拒绝。
果然此时男人正目光炯炯地紧盯着手中茶盏的雕花,仿佛要给它来一场细致的镌刻。随后重熙就听到他淡然地回答:“听着不错,可以一试。只是这粮草武器该如何瞒天过海地运至河北道,还需多加探讨。”
闻言,重熙嫣然一笑,出谋划策道:“大人不必担心,令尊乃河东、范阳、平卢三镇节度使,想必打通河东与河北两道运粮路不在话下。若大人不放心,尽可遣人至太原与国舅详谈。”
商讨完两家划利之分,两人都松快起来,不复方才凝重的气氛。
为重熙添了一盏茶,秦煦神色悠哉,不紧不慢。
“既如此,臣过几日就进宫求陛下赐婚,全凭公主行事,还望公主到陛下面前美言几句。”
“当是如此。”重熙笑意盈盈地应道。
三十万大军,在旁人手里,就是隐患,唯独在自己手里时,才是助力。总有一天,她定要成为大军的主人,挥师塞北,登临帝位。她神情笃定,目光炯炯。
眼见天色见明,火势已灭,重熙由着凑上来的宫人们扶着,一步一步地走下石阶。
男人却独坐案前,自斟自饮,暖和的日光照在他谦谦如玉的侧颜上,明暗对比,更显神色莫测。
随着重熙的背影渐行渐远,秦煦唇边温润,双目冷冽,面无表情。
俯首称臣如同作茧自缚,受人所制必当全力挣脱,一味愚忠只会身首异处,举兵自重才能问鼎天下。
他谋的不是安身立命之法,而是整个天下。公主运筹帷幄,只是百密一疏,为人所谋,人啊,果然还是不能自作聪明。
*
不知秦煦用什么法子说服了父皇,父皇竟这么快就做出了决定。看着手中的赐婚圣旨,重熙有些吃惊。
八月十一,黄道吉日,这是父皇为自己选定的日子。
重熙喜上眉梢,压在她心中多日的烦恼终于烟消云散,从此她就可以一心一意地对付前世那些不轨小人了。
为了分享自己喜悦,重熙命人大赏全府,希望所有人都能瞧见她的欢喜。
旁人见了都道公主对婚事极为满意,想必与驸马也是情投意合。
有人则言听说这婚事还是右相亲自向陛下求来的,两人必定两情相悦。
一时间,公主与右相的爱情故事人尽皆知,人们奔走相告,话本漫天飞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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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是夜,重熙为自己卸下一对缠丝手镯,放在匣子里,神情平静,暗自思量。
一女官坐于案台之下,正为她逐字逐句地念着新科状元所书关于圈地案的时务策。
正待重熙沉思时,府中门卫飞快来报:“禀公主,戚国公府三公子求见公主,说是想就无故退婚一事,找公主要个说法。”
说法?重熙冷笑,父皇让他越过几位嫡出的兄长承袭爵位,这不算说法吗?他分明是想谋求更多。
端着新茶进来的云舒一听,愤懑道:“这戚公子也是奇怪,旨意下来当天不来要说法,白日里也不来,反倒夜里便来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公主与他藕断丝连呢!传出去不知外头那些人又要怎么嚼舌根子。”
“许是被戚国公关了禁闭,现下才放出来。”一旁为公主理书的月桥回道。
这戚渐终究是个麻烦,总要想个法子除掉他,省的他显得没事出来碍眼。重熙暗自思忖道。
与戚渐做过一世夫妻,重熙自然知晓他最在意什么。戚渐是庶出,生母不详,不得嫡母待见,父亲喜怒无常,待他时好时坏。彼时他最大的期望就是进士及第,位极人臣,将以往欺辱他的人都踩在脚下。本来这也没什么,可他不该为篡帝位,残害忠良,屠戮无辜百姓,所以他该死。
眼波一转,重熙便有了主意,眉眼带了些许快意。戚渐不是几日后要去秋狝吗?正是时候。
若让他身形有损,再无缘于仕途,婚事不顺,仕途无望。重熙倒要看看,他还能如何翻身,此事定能让戚渐生不如死,想到这里,遂命近卫来细细嘱咐了一番。
随后便令门卫将戚渐给轰出去,不欲与之多费口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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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数日,离亲事不差几天。重熙斜倚在紫檀雕花罗汉床上,织金云锦裙裾如流云般逶迤坠地,滑落的素纱披帛缠着芙蓉纹衣襟悄然垂落,漏出一痕凝脂般的肩颈。
一位身着明光铠,头戴凤翅盔的近卫迈步前来,于珠帘前躬身以礼。
“禀公主,诚如公主所料。秋狝之际,有暗箭中戚公子马腹,马惊而坠之。众贵人马亦惊,迭践公子于地。太医诊视,左臂右腿皆折,终不可治。”
听闻此言,重熙神情惬意,忍俊不禁,眼神颇有深意。
“哦,是这样,真是天不测风云,戚公子此番怕是无缘于仕途。”她理了理自己褶皱的衣裙,状似可惜。
饮尽一盏茶,重熙悠然问道:“本宫交代给你们的事,办得如何了?”
那名近卫躬身答道:“回公主,戚公子已查到了箭矢的由来,臣令人稍稍挑拨,他们便将矛头指向了右相大人,眼下万事俱备,只待他们互相撕咬,公主便可享渔翁之利。”
拨弄了一番熏笼里冒出来的清香,重熙满意道:“办得不错,本宫定让父皇嘉奖于你。”
那近卫先是推辞了一番,而后顿了一下,接着道:“臣不敢隐瞒公主,臣刺探戚公子伤情时,曾发现两条不同的队伍,其中一队人马神出鬼没,臣技不如人,不得追寻,但另一队是京城口音,臣听得真切,像是从宫里头出来的。”
重熙听着皱起眉头,心中暗讽,戚渐真有本事,一朝坠马,竟有那么多人关注他的事。
近卫退下后,她深思许久,依旧不能推测出那神出鬼没之人出自谁的麾下。不过那京城口音,她倒知晓是谁的手笔,只是,她不明白,皇后为何会对一个籍籍无名的国公庶子感兴趣呢?前世还极力撮合他们的婚事,真是奇怪。
她百思不得其解,为了少些烦心之事,索性不再多想。
她倒了一盏茶,一饮而尽,还从一旁的冰鉴中戳了一颗冰凌凌的葡萄,品尝了一番。北方来的葡萄倒有几分滋味,秦煦倒还算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