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8月末,北方小城,江心市。
绿皮火车驶过,隆隆声渐行渐远,人潮像泄洪的水“哗”的涌向出站口,邱露白背着一个半人高的双肩行李包在人群推推搡搡中“被迫”下了火车,他左手提着一个大编织袋,右胳膊弯挂着一个军绿色帆布书包,豆大的汗珠一颗接着一颗顺着脖子流进衣领里,身上的半截袖早已湿透。
站前广场上小彩旗和紫荆花旗一起哗啦啦飘着,“茶叶蛋、粘豆包、矿泉水”的叫卖声不绝于耳,他面前是较为宽敞的四车道马路,公交车和长途客车来来往往,并不是他想象中的穷乡僻壤。
转回身,他看见车站旁是一架看起来年代久远的人行天桥,黑乎乎的水泥台阶边缘已经被磨得“珠圆玉润”,破极了!
邱露白掏出裤兜里的皮夹子,翻出一张小纸条,“香山路,新安小区,35号楼……”默念了两遍地址,他背起全副家当朝公交站走去。
公交车晃晃悠悠,来到小区门口,邱露白把行李放下,朝楼根晒太阳的一群大妈走去,“奶奶好,请问35号楼往哪走?”。
“35号楼?你找谁家?”
未等回答,忽然有人瞥见他胳膊上的黑布。
“我知道你是谁了,跟我走吧。”一个慈眉善目的大妈说着收起小马扎,拿起遮阳帽随手一戴,很快就把邱露白送到了35号楼楼下。
楼道里乌漆嘛黑,连通风的小窗口都没有,邱露白的眼睛缓了好一会才能看看清楚眼前又陡又旧的楼梯,好在他家在一楼不用往上爬,他连拖带拽把行李都搬到了门口,抬手敲敲门
“谁呀?”开门的是一个初中模样的小男孩,看见邱露白迟疑了一下,问道:“找谁?”
“是邱天天吗?”
“谁来了?”一个烫着卷发穿着围裙的女人从厨房走出来。
“是二婶吧,我是邱露白。”
女人愣住了,随后眼皮一耷,看也不看他,一边往厨房走,一边淡淡的问:“你怎么来了?”
邱露白笑了笑,“二婶,这是我家啊!”
“当”的一声,厨房传来摔锅铲的声音。
开门的小孩邱天天被吓得一激灵,他早已从爸妈整个夏天的争吵中猜到了这个素未谋面的堂兄的来意,目光警惕盯着邱露白看。
下午三点钟,邱家大客厅里挤满了人,邱露白的二叔、三叔和大姑都拖家带口来了,几个孩子凑到一起玩疯了,跑跳声、尖叫声比窗外的蝉都让人烦躁。
“按理说呢,这房子是你爸妈给你爷爷奶奶的,现在你爷奶都没了,房子就该大伙一起分”。邱家二叔一本正经的开了口。
三婶立刻一声嗤笑,“呦!二哥,这是叫我们来分房子了?去年爸妈死的时候,我问这房子怎么办,二嫂可是让我要点脸,远点滚,是不是?”
二婶撇撇嘴,“我说错了?谁家养了两个赔钱丫头还来要老人房子?”
“放屁,你住的是老人房子吗?”邱三叔为了维护媳妇也加入战争。
“不是老人房子是你的?”邱二叔拍桌子骂道。
唇枪舌剑间,邱露白插嘴,“二叔,这是厂里分给我爸的房子,我家搬走后几年没回来,爷爷奶奶写信说他们住六楼不方便想搬过来,我妈同意了,后来你家说要就近照顾老人也搬了进来,现在爷爷奶奶都没了,于情于理这房子我家都该收回来了,爷爷当年写的信我也带来了,明确写着是借住。”邱露白条理分明地说道。
二叔没想到这看起来单薄文弱的少年能一口气说出这么多话,还带来了信,心里气急又不好发作,他缓了口气继续嘴硬道:“你那时候小还不知道,你爷爷瘫痪那年,你爸回来说这房子以后就给你爷奶养老了,所以现在老人没了,房子谁都有份,我还能哄你个晚辈不成!”最后一句已经语气颇为严厉了。
邱露白眉一凛,声音仍是和和气气,“爷奶在这里住到去世还不算给他们养老吗?这个房本上只有我爸一个人的名,你要不承认可以拿出字据来。还有,厂子分给爷爷的房子在一号楼六楼,正好大姑和三叔都在这,咱们可以听二叔的把六楼分一分!”
话音未落,二婶噌的站了起来,指着邱露白尖叫道:“你个丧门星!你爸当初走的风风光光,赚大钱的时候谁也没见着一分,现在闹的家破人亡了反倒回来惦记爹妈的房子了……”
“二婶。”邱露白微笑着打断她,“我爸妈这几年是没回来过,但是我妈每次给二叔汇款的单子我都带来了,你要是说没见过钱,那这钱肯定还在折里,你拿着存折咱们现在去银行吧!”
这句话就像按了遥控器的静音键一样,一时间邱家二叔二婶都不吱声了。
一直抿着嘴坐在沙发上冷眼看戏的大姑往前探了探身子,开口道:“谁花了大哥的钱谁心里有数,不用掰扯了,至于房子,房本写谁名就是谁的,就是上法院打官司他也赖不走,老二一家抓紧收拾收拾搬六楼去吧。”
大姑端起搪瓷缸子喝了一口水,朝二婶道:“我是出嫁的姑娘,老三家两个丫头,这么多年我们没人跟你争过那房子,见好就收吧!”
说罢,她看了邱露白一眼,嘴唇嚅嗫了半响,最终只是叹了一口气,“既然回来了,就自个好好在这过,房子的事大姑给你做主,你二叔不搬,明天我领你报警去,但是旁的事谁也帮不上什么忙,你得靠自己了。”
“我知道,大姑,谢谢了。”说着,邱露白站了起来,送走了各怀心事的三家人。
8月30日,江心七中新高一报道。
邱露白顶着新理的头发,穿着干净的牛仔裤白T恤站在新生队伍里等待分班,右臂上的黑布被微风掀起一角,在阳光下稍有些扎眼。
几个老师拿着名单来领学生,队伍里有了不小的骚动。
“我天!是熊哥!他今年当班主任了?”
“惨了惨了千万别分到他的班,求求了!”
邱露白好奇地问旁边同学:“这老师姓熊?”
“不是!他姓梁。”一个女生凑近他低声说:“因为长得又大人又凶像只狗熊,学生都这么叫。”
邱露白点点头,学生素质堪忧啊!
这时一个戴着墨镜打着遮阳伞的年轻姑娘也拿着名单走过来了,青色的碎花长裙随着她急匆匆的步伐一摆一摆,黑色小皮鞋落在地面的声音都变得悦耳动了,她一张小脸白皙秀气,戴着一对素雅的珍珠耳环,虽薄施粉黛却依然靓丽动人,就像小卖部贴画上的香港明星一样,好看的让一群没见过世面的男孩女孩都移不开眼睛。
“这不会也是老师吧?”
“我太想去她的班了!”
一个打着耳洞的光头男生从后边迅速拨开人群挤过来,把邱露白撞的一个趔趄,邱露白看了一眼,这厮已经中了药了一样双眼放光盯着女老师,挥挥手大声喊道:“美女老师,选我吧!你给我当班主任!我一定改邪归正,好好学习!”
四周的学生都大笑起来,女老师窘得微微脸红,被叫做“熊哥”的老师一声暴喝:“刁明!上了高中还不老实!再吼给我滚回家去!”霎时间六七百人的操场鸦雀无声,光头刁明嘿嘿一笑也不敢再造次。
老师们开始念名单领学生了。
熊哥今年担任高一一班班主任,他抖抖手上名单,带走四十多个垂头丧气的学生。
操场的人还剩一小半的时候,打遮阳伞的美女老师在万众瞩目中上前一步,“同学们好,我是七班的班主任卢老师,下面我念到名字的同学按照顺序来我前面排队……邱露白。”
听到第一个名字就是自己,邱露白略怔了一下就马上在一片艳慕的注视中走到了卢老师身边。
“李高杰,隋丽萍,侯斌,徐红梅,刁明……”
“嚯!明哥这运气!”
“明哥别忘了你说的话!好好改邪归正啊哈哈哈哈!”
眼见熊哥不在,刚才和刁明混在一起的几个流里流气的男生都大声哄笑起来,刁明摸摸光头,红光满面走出了队伍。
进了教室,卢老师给同学们排好座位,然后走上了讲台。
“邱露白,你的入学成绩是咱班第一名,我看身高也很有优势,就由你先担任班长和体育委员吧!”
“董燕。”
邱露白旁边的女同学站起来,卢老师说:“你总分班级第二,语文单科全校第一,先来当团支书和我的课代表吧!”说完,卢老师又笑着环视了所有同学一圈道:“其它同学也不用着急,第一天见面老师对大家还不熟悉,暂时这么安排,一个月以后我们会进行班干部竞选,到时候欢迎大家积极参加!”
光头刁明举起手,未等卢老师同意就站了起来,“老师,我从刚才上楼的时候就想当班长了,你怎么一点机会都不给我?”说着他捧着心口做出一脸痛心疾首的表情。“其实我才是学习最好的那个,初中每次都是第一名的!”
几声压抑的笑声响起,卢老师收起笑容,略微严肃的开口:“刁明同学,不要欺负老师初来乍到。”说着扬了扬手里的名单,“你的名字的是用红笔圈起来的,圈它的人是初中部的教导主任,为什么圈你,不需要我解释给大家听吧。”
刁明被揭了老底,有点挂不住脸,双手插兜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斜眼看着邱露白:“反正他当班长我不服。”
邱露白饶有兴味地偏头打量他,使得刁明更加不满。
“看什么?知道我跟谁混吗?”
黑涩会电影里狗仗人势的二逼龙套形象照进现实,邱露白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
嘲笑意味明显。
一时间教室里安静的连风吹柳树的声音都那么清晰,人人脸上显出惊恐的神色。
“那你知道我跟谁混吗?”邱露白神秘的笑。
刁明愣住,“谁?还能比我老大牛逼?”
“当然了。”邱露白拖着腔调慢悠悠地说:“是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党,中国工人阶级的先锋队,中国人民和中华民族的先锋队……”
“哈哈哈哈哈……”笑声此起彼伏,最后混作一团,刁明恼羞成怒一拳砸在桌面上。
“生什么气呀?”邱露白笑眯眯地说:“你就说比不比你老大牛逼吧!”
“新来的!你真不知道我明哥老大是谁吧!有你跪地上哭的时候!”
呦!狗腿子还有小狗腿子!教室后面几名男生已经站起来,各个摩拳擦掌想要参战,卢老师把木质黑板擦狠狠摔在讲桌上,教室里才恢复片刻安静。
董燕在桌下拉邱露白的袖子,小声说:“别跟他们硬碰硬。”
邱露白低声问:“他老大谁呀?”
董燕轻轻摇摇头,飞速在本上写出几个字——战衡,你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