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来自天空的少年
第二章·晴天少年和雨天少女
第三章·仲夏物语
第四章·世界的彼岸
第五章·被谎言蒙蔽的世界
第六章·活下去
尾声?晴雨
外篇?写法鉴赏
后记
外篇?《流光时代》第四代修改策划
引子
走廊回绕着婴儿的啼哭,那是赠给上帝新生硕果的歌,是林徽因诗中的四月天,莫言笔下的蛙声一片。它一遍遍撩拨着我的心弦,我就像浸在这酒壶里的鱼,愈是长远就愈令人沉醉。
人为什么而活?
老编辑怀里抱着刚出世的孙女,脸上笑开了花,他抱着给我看,那娇嫩的皮肤一触碰到我冰凉的手指,立马皱作一团,啼哭起来。
李编,我曾经有想过自杀。
或许这样的话我只敢对老编辑说,我也常听到新闻部的一个记者吐槽说现在的年轻人,越来越脆弱了,像他们那个年代,能活下去,能吃上一口饭,都是莫大的幸福。现代人生活好了,一点小事都能致他们于死地。现在的抑郁症人数一天比一天多,动不动就想着要跳楼自杀。这让我想起初中时语文课上的一篇文言文叫“愚公移山”,那时的我们都嗤笑着愚公的滞笨与自私,费尽心力移山还不如搬家,用“移山”这一任务捆绑了子子孙孙,而我们的老师告诉我们,我们不能用现在的眼光去评判那个时代的人。同样的道理,他们也没有理由用他们的经验去看待我们这个时代的人,每个时代都有属于他们的苦痛。
那时的我就像黑暗中的盲人,闭上眼是黑的,睁开眼还是黑的。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拾起地上的碎玻璃,猛地一扎进自己的腹腔,扯了肠子,将里面的苦水都挤出来。没有家人,没有恋人,没有朋友。我就是那铜铃,在黑暗中摔出一遍又一遍回响。我也无时无刻不在思索,让思绪在繁杂的稿纸间徜徉,淌在大街小巷,望着这座繁忙的城市,哑了嗓子。
我为何来此?我又要到哪去?我到底在期盼着什么?那初晨的日光,闭日的微霞,又是什么支撑着我活下去?
这算无病呻吟吧,我自嘲着。不会,老编辑抚摸着我的头。对于我来说,老编辑有一个完整的家,身边无尽的朋友。而我身边能亲近的人,只有他。我的文章就像一个羸弱的病人,多少报社将我拒之门外,只有他拾起一页稿纸,慈祥的笑着,这才是文学应有的本色啊。
活下去…
记忆在思潮中跌宕着,撞上礁石,碎成一滩云烟。它像深林之中不断的钟磬音。在竹林间缭绕,飘忽不定。我要回去,回到我记忆最初的地方,即使是故乡,也像是陌生的。我有舅舅舅妈,一家人似乎不太待见我。到我工作了,把该还的账还清了,便永久地断了联系。我是蛮荒地里的一朵蒲公英,也曾将目光抛向远方,抛向一座座大城市,最后在曾经的梦土上艰难地扎根,才明白什么叫现实。
孩子,你累了,该好好休息一下了。
是啊,我也觉得我累了,我来北京已经快十年了,似乎适应了这座城市中紧凑的节奏,又似乎有些不适应。白日的喧嚣,夜晚依旧。钢筋楼房,像一座迷宫,找不到出口。落日的余晖,想为一城疲倦的人们唱摇篮曲,却被林立的高楼阻挡,听不清一丝生活的闲适。白天与书文稿纸为伴,夜晚与孤独为伴,一扇小窗刻画了对面的楼房。即使生活是一方八音盒,永远摇着单一的音色,我也依旧坚持着。
求你了,我们,一起活下去吧...这是我千万浪涛声中唯一动人的螺音。
我要回去,回到这本书的开始,从那穿透昏暗的那束光起。在这重回故土的旅途中,我揣着自己人生的空白笔记本,仿佛时光倒流,写下笔记。我的故乡,是千百条激流中,一湾节奏缓慢的溪水,透过车窗玻璃,一座座平房,像一方低矮的穗谷,细草丛里,丰盈着记忆的稻香。小时候住的公寓,门紧锁着,我请了开锁师傅,锁的揭开,也是我心灵的揭开,如果时光真的会倒流,那么童年的屋门,就是时光的大门。地面的狼藉,我记得,地上散落的药粒,我记得,碎玻璃片、翠绿酒瓶,斑驳在瓷砖上乌黑的血痕,我都记得。他们像是定格在这一刻,只为等待着我回来。我还记得,我在床下藏了一本画本,一个日记本,那仿佛就是我的全部,我生命的全部。我拿着晾衣杆将这两件物件从床下移了出来,拍去尘埃与其的锁,翻开画本,那也只不过是些很普通的儿童画,还有日记本上,歪歪扭扭的字迹。
时光仿佛真的在倒流...
第一章
来自天空的少年
雨滴一坠一坠打落在地,跃起每一声淅沥而可明辨的详音,仿佛一个木鱼,一声碰撞,一声回响。不知怎的,那敲声激烈些了,却换成胡人手里的小鼓,鼓声密密匝匝的,辨不清了。又不知什么,胡人咬紧牙关,还嫌那鼓声不激荡,甚至将那手鼓一砸,拾起棒槌,愤的敲起沙场号令的大鼓。
轰隆隆的巨响,暴雨滂沱而下,一道闪电撕裂黑夜,暴雨在咆哮,在怒吼,在挥舞着手中翠绿的酒瓶,那碎玻璃渣般的雨束径直刺入大地,他仿佛在宣泄出全身怒气,他要将一切渺小而无力抵抗的事物碾个粉碎。
女孩躲在墙角里环抱着双膝,发出震天动地的哭声,还有女人一声接一声的哀喊,那酒瓶割破她皮肉的尖叫声,都像暴雨的声音,冗杂在这狂风里。黑暗、尖叫、哭喊、黑血都混在这暴雨里,将女孩的一切都席卷了去。
从此悄无声息。
“陈梓川,没有妈,她妈被爸打死啦。”坐在台阶上一排丫头拍着手掌,打着拍子,像在唱着他们自编的顺口溜,把女孩的心像果子般一瓣一瓣撕下脆弱的果皮,却发现里面的果肉是黑的。
“我叫陈梓川,我家门口有两排梓树,我爸妈都是四川人,所以叫我陈梓川。”
“请问您是孩子监护人吗?很遗憾告诉您这件事...”天花板上吊着一台风扇,摇摇欲坠的模样始终让人觉得它会砸下来。年幼的陈梓川躲在墙后,偷偷听着白卦叔叔说的话,她觉得好奇,又听不明白。
“据我们观察,她会在下雨的时候情绪与精神开始不正常,尤其是在下暴雨的时候,甚至是听到雨的声音,她都会躁动起来,举起身边的东西,猛的往地上砸,或是将纸撕成碎片...”陈梓川只是依稀听着,她得了一种病,一种治不好的病,好像叫阴雨症?陈梓川是听的这些,是在阴雨里会大哭起来吗?陈梓川也不觉得这是什么病。
“这孩子还是太小了,但这么小的患者我们也还是第一次见,送去集中治疗恐怕不行,就先吃点药吧。”陈梓川不喜欢吃药,她讨厌一切苦涩的东西,但这次的药不一样,它仿佛一种催眠术,将陈梓川那卷起的风浪暂时平缓了,也只是暂时。
医生告诫陈梓川在下雨的时候就把药拿出来吃,所以这瓶永不间断的药,便成了陈梓川童年的一部分。也是直到后来识字了,才真正明白那药瓶上的标签是什么。陈梓川也不过是习惯了...
南山小学坐落在一方山上,山上的孩子们垂眸便能望见山下云散的楼房。这是一个小城市,没有大城市的车水马龙,来往喧嚣,也没有农村乡野的僻静幽远,鸡犬声明。但她是独特的,也是自然的,是午晌沉闷的剁菜板声,弥散着悠然的饭菜香,是落霞温光下的市井烟火,享受了烧烤后人们的闲适,冲散了酒醉,叫卖的妇人手中栀子花香。人们常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大城市里的人是匆忙的,话语急躁的,乡土里的人们是农忙的,朴实无言,埋头干事的。而这座小城市里的人们,是悠闲的,松散的, 碰面的熟人,能避了天色,海阔天空地聊,就是萍水相逢的两人,也能哼着歌,将生活的滋味谱成小曲儿,傍着晚风,适然唱着。
山旁睡着一条小巷,九月秋凉,她才睁开双眼,一路桂花飘香,所以叫“桂花巷”。孩子们喜欢去桂花巷玩,喜欢一路晃着,挑着担子卖豆花的老头,拖着老迈的嗓子,呼啸而过的旧三轮,浇花的老板娘在门前吆喝,只要有认识的孩子,门前的那台拳皇和弹珠机永远是免费的。邓冀林、容浩文那伙人常常在此不战不休,谁输了就帮对方写作业。门上挂着风铃的小卖部,门后琳琅的小玩意,便宜有意思,是孩子最简单也是最丰富的天地。一块钱一个的戒指糖,将外面裹着的糖抿化了,里面翠绿色的戒指可以戴在手上。一块五一袋的水晶宝宝,泡在水里可以长大,放在夜里可以发荧光。男孩子们最喜欢去买那一袋袋奥特曼卡,希望能开出极品,还可以和朋友对战。两张卡片放在地上,一个人挥手一按在地上,掀起的风浪要是可以掀开对方的牌,那张卡牌就可以收入囊中。女孩子们喜欢的明信片,海报,那时最火的守护甜心,刚出道的TfBoys,她们唱着《青春修炼手册》,拿了剪刀剪下偶像的头,贴在自己的日记本上。
孩子们一路追着,闹着,在花香中荡开金色的波浪,奔向校园。陈梓川看着孩子们的身影,像一阵秋风吹落了桂花,她再望望山上的小学。
“你看,这是新来的?”邓冀林指着陈梓川问容浩文。
“是吧。”容浩文一手托着脸,一手无聊地转着笔。今天开学,老白将陈梓川放到容浩的旁边。陈梓川看着安静老实,头发永远扎待端端正正的,只是双眼无神,总觉得她看谁眼神都是焕散的。但放在容浩文旁边正好,这家伙调皮捣蛋,话总说个不停。
下课了,容浩文游手好闲,拿了块直尺,两块橡皮擦,一块垫在下面,一块放在直尺的一端,另一手用力一按,橡皮像坐翘翘板一般飞了起来,飞在陈梓川的桌上,陈梓川也不闻不问。陈梓川都不甩他一眼,因为她心里明白,幼儿园见到的这种没事找事的男生多了。但又或许,她本就不爱说话吧。
小学生的下课是最热闹的,有下五子棋的,打架的,一起看课外书,说说笑笑的。唯独陈梓川这格外寂静,于是有人便聚堆开始聊起这个新生。
“你们知道吗?这个新来的中了诅咒,浑身冒黑气!”一个小胖墩儿一本正经地说,围着的那几个女生都惊恐地捂住嘴巴,朝陈梓川望去,“听说啊,每天晚上,她都会站在一个阴暗的楼梯间,一直盯着一个地方,口中念念有词。”其实设他说的那么夸张,陈梓川确实喜欢站在楼梯间发神,但班上有同学看见了,这件事在班上传开后,没人敢去找这位新生说话。
但开学才几周,最看不惯陈梓川的还要数王琉璃,说她哪有优点,会别着一张小嘴,怼人最擅长。她和陈梓川同一个寝室,看不惯她的说话低声,反应迟钝,于是最先开始带着全寝室的人诬蔑陈梓川,撒谎说她半夜的时候说梦话,骂王琉璃是马桶,川小同是厕所,唐嫣然是大便…当时陈梓川听了满脸的疑惑,或许那时还小,觉得人多自己无力反驳,但她长大一点左思右想,这个二年级小学生撒的谎破绽百出,那生活老师都还认了,还教训了陈梓川一顿。这还设完,刚经历的一个开学考,陈梓川全班第一,王琉璃就看不过眼了,带着一群“证人”去告陈梓川作弊,老白信了,当着全班同学面批评了陈梓川,大家都像把这事当真了一样,回到寝室,老师一走,大家便七嘴八舌地吐槽陈梓川。
“诶,这不是那个作弊达人吗?”王琉璃挡在陈梓川面前,不让她去洗漱,她压着嗓子发出尖细的声音:“人而无信,不知可其也。”昨天上了国文课,今天就背错,陈梓川白了她一眼。于是王琉璃像找到了契机,赶紧拉着其他寝室里的人说:
“我给你们说,我刚才想和陈梓川说话,告诉她作弊是不对的,结果她就给我翻白眼。”王琉璃跺着红色小皮鞋,“哼!以为自己是新来的就了不起。”
“就是,我上次不小心把她水杯碰掉了,她嘴里嘟囔了一句,我猜她一定在骂我是猪!”
再微小的事情在陈梓川身上都会被放大无数倍。但似乎,陈梓川都已经习惯了,从小她就性格子孤僻,不爱说话,暴躁易怒,没人愿意接近她。陈梓川自己心里也明白,她就像只离群的孤鸟,将人群僻得远远的。大人们说她不爱玩,他们不知道,陈梓川躲得远远的,一双灰洞洞的眼睛盯着他们快乐地做游戏,眼角挤出了一丝泪水。
一天,马宏照抱着作业进办公室,看见老白在和陈梓川说些什么,马宏照尖着耳朵一听:
“陈梓川,我也和你监护人聊了很久了,抑郁症这种病,还是去特殊学校比较好。”
陈梓川没有说话。
抑郁症,马宏照像是听到了不得了的东西,赶紧跑回教室。
“大消息!大消息!惊天太消息!”马宏照吆喝着,全班同学都围了过来,“陈梓川是个抑郁症,抑郁症你们知道是什么嘛?”
大家伙都摇摇头,马宏照脸都笑歪了,像打探到了敌情的冲锋兵,“我以前听说过,抑郁症是精神病的一种,也就是神经病!”
同学们都像炸开了一般,“神经病?”川小同很害怕,“我还和她一个寝室,是不是她哪天发病了,拿着刀来砍我们?” “概率很大,说不定她为了报仇,拿着刀子趁你们睡着的时候把你们都杀了!”马宏照摁着下巴,一本正经地说。
“天呐,太可怕了!”正在同学们惊乱之时,王琉璃站了出来道:“哼!神经病有什么了不起的!只要我们齐心协力,光明就一定会战胜黑暗。”也不知道她是从哪个动画片里学来的台词。大家面面厮觑,都附和着王琉璃一起喊起来:“光明一定会战胜黑暗!”
说曹操曹操到,陈梓川像一缕幽魂从门外飘了进来,看着同学聚堆,她也只是若无其事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
天边乌云密布,厚实的云层沉重得像要压下来般,大风作鼓,外面的桦树在狂风中艰难地伫立着。王琉璃深吸一口气:“我去会会她。”她像担起重要使命般,一边的柯研郑重其事地说:“当心啊有杀气!”
同学们如临大敌,屏住呼吸。这时陈梓川看着窗外,似乎要下雨了,她便在桌盒里找她的药,她摸索了好一会儿还没找着,陈梓川有些紧张了,皱着眉头寻思着。忽然王琉璃的声音打破陈梓川的思考:
“你要找的是这个吗?”她举着陈梓川的药瓶,像在炫耀自己的战利品。“快还给我。”陈梓川的额上冒着豆大的汗珠,她有气无力地乞求着。“嘿嘿,就不!我是不会让你得逞的。”王琉璃小嘴一别,见着陈梓川朝她扑来,她反手将药瓶扔给何洋,何洋哆嗦着手,甩给了王晨铭,王晨铭看着陈梓川向他跑来,他又双手一抛,扔给了最远处的段博文。陈梓川喘着粗气想去抢药瓶,却怎么也抢不到。大家看着这样扔药瓶,陈梓川像只追飞盘的小狗一样,竟然拍手大笑起来。云雾挤在一块,发出沉闷的低吟,像在嘲讽,像在叹息。
药瓶又传到了王琉璃的手中,王琉璃正欲传给别人,却被陈梓川扑倒。雨滴溅落在窗台上,荡起回音。陈梓川骑在王琉璃的身上,像野狼一般咆啸着:“给我!”王琉被她的嗓音吓了一跳,但握着药瓶的手非但不松,反而握得更紧了。于是陈梓川便去掰王琉璃紧握着的手。雨滴连绵不断地溅落在窗台上,随之而来的,是哗然雨声,绽在窗玻璃上的雨花,像在拥挤着看这一场闹戏。
“我让你还给我!”陈梓川像变了一个人般,手掌狠狠打在王琉璃白皙的小臂上,王琉璃疼得放声大哭起来,涨江的小脸被泪水模糊了,她无力地松开了手,药瓶滚落在地,一颗颗药丸四散着。而陈梓川没有停下,巴掌扇在她的脸上,拳头砸在她的小腹,像是宣泄着她积累长久的愤恨。周围的同学尖叫起来,有人冲出教室,想去叫老师,有人一边跑一边喊:“陈梓川打人了!陈梓川发疯了!”
暴雨滂沱而下,密密匝匝的雨声像一张巨网网住这个无助的小女孩。此刻,曾经疼痛的回忆全都像洪流般涌了上来,她在浪潮里挣扎着,而那记忆就如无数只手拉着她的脚踝,女孩无力地堕入水底,窒息,压抑,疼痛,麻痹了她的全身。耳畔是玻璃破碎的声音,陈梓川也曾问过爸爸,妈妈去哪了。在她的记忆中,爸爸的脸是模糊,他吐词不清,不一会儿,他的脸涨得通红,走路左摇右晃。他踢到地上的一个酒瓶,竟拾起来狠狠砸向陈梓川。他一边砸一边咆啸着什么,陈梓川也记不清了。
“丢,丢,丢手绢儿,轻轻地放在小朋友的后面,大家不要告诉她…”孩子们的音色在水底沉闷了,渐慢了,荡起层层余音。以前有集体活动,只要有像“猫”这种抓人的角色,大家都让陈梓川来当,小伙伴们每次都将手绢扔给她,点兵点将都点她,然后大家哄地跑开,他们跑得多快啊,陈梓川喘着粗气,怎么也追不上,看着孩子们的身影消失在深黑的水底,只留下一个孤独的人。
为什么…为什么啊!陈梓川放声哭着,她也想像一个正常的孩子。陈梓川好心地将自己得到的零食分给大家,她想合群,她帮着别的同学打扫卫生,久而久之,大家连个谢谢也不说,看着陈梓川帮自己做完了所有事,嘻嘻笑着,仿佛这都是陈梓川应该做的。
她还记得,有一节课,老师让孩子们用蜡笔画出自己的童年,她抽每个孩子站起来展示自己的画并介绍。“我的童年是金色的,我老家门前种了两棵桂花树,每年九月都会有好多桂花,一年都用不完,做桂花香包,桂花酥,桂花汤圆…”“我的童年是粉色的,我喜欢穿着粉色的公主裙,去找城堡里的王子…”“我的童年是黑色的…”大家都盯着陈梓川,她的画,是一条条黑色的线完成的,“我的童年有下不完的雨,雨打在身上像被玻璃扎一般疼,雨的颜色是黑的…”
陈梓川也无数次想过,如果她没有得抑郁症,大家是不是就会和她玩了,如果爸爸不会生气,是不是自己就不会得抑郁症了,如果自己不来到这世上,是不是爸爸就不会生气了…
陈梓川的意识稍微清晰些,便发现自己被两个男同学架着,看着同学们都跑去扶伤痕累累的王琉璃。陈梓川颤抖着声音,“对不起”轻微得只有她自己能听见。
对不起。
“老师,我们真的只是想和陈梓川闹着玩而已,她就过来打我。”王琉璃一边哭一边呜咽着说。陈梓川不再做任何反驳。
从此以后,她将人群避得远远的,而讨厌她的人则是变本加厉。
一次上美术课,一群人躲在女厕所里,等着陈梓川来厕所的洗手台上洗画盘,大家便一起把她拉住,一盆盛了颜料的污水倒在她的头上。等陈梓川反应过来时,她们已经嘻笑着跑开了。陈梓川没有去追赶,没有找老师,她像个泥人般,拖着沉重的步子离开了教学楼。这时候放学了,孩子们像轻灵的溪水流向食堂,只有一块石子逆着人流。路过的人们盯着她看,却没人去询问发生了什么。陈梓川想哭,但她哭不出来了。
陈梓川去寝室里洗了澡换了衣服再跑到食堂时,整个食堂空空荡荡,只剩下锅碗碰撞的声音,连自己的饭菜也被同学们倒掉了。陈梓川想大哭,想在空旷的世界里对着寂静倾诉,她踩在夕阳上,抬眼迎上昏黄的光。她想,她应该适应这一切的。就像月亮只属于夜晚,她就应该适应黑暗的肃杀,黎明并不属于她;她要是一条鱼,就应该适应冰冷的河水与窒息,头顶碧蓝的天空永远是个梦;她是一个不合群的孩子,就要适应寂寞与孤独,童年的嬉闹在世界之外,遥不可及。
一天的疲乏与心口的沉重拿来给肚子充饥,越吃越饿,陈梓川的脚步也越来越无力。
你怎么了?
是啊,我怎么了。也不过是千万次刀尖行走的一处小伤。陈梓川泪眼朦胧,感到有人在问自己,这个问题在她的心腔回旋了很久。她感觉有人拉住自己,似乎是非要揭开这个谜底不可。陈梓川的意识清晰,睁眼发现一个男孩拉住自己。落日的余光落在两人身上,在泥地上斑驳着两个印记。小男孩问小女孩:
“你怎么了?你没吃饭吗?”
夕阳的光似乎温暖了些。
陈梓川两眼无神地看着他,嘴巴张开了又迟疑着合上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呆滞地望着小男孩。
“那你不饿吗?食堂现在应该收拾了。”
“我…”陈梓川有些害怕,她支支吾吾说不出话。小男孩听着“咕咕”一声响,他俏皮一笑:“你的肚子帮你回答啦。”说完,他便抓住陈梓川的手腕拉着她跑向食堂。
“你去干嘛?”陈梓川又惊慌又害怕。
小男孩嘻嘻笑着:“偷馒头。”
于是小男孩便拉着陈梓川跑进了食堂,找了个角落躲起来,还必须躲起来,不能光明正大地去向食堂阿姨要,这样就没有探险的感觉了。陈梓川有些迷糊了,自己没吃上饭,一个小男孩就拉着自己跑回食堂,说是…偷馒头?
食堂每天都会有吃不完的馒头,他经常无聊了就“打包带走”,留着晚上当夜宵,所以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干了。小男孩用手势示意,两人蹲在餐车下,他环顾四周,看四下无人,便揭开盖,车里还剩着几个白面馒头,他将几个馒头装进裤兜,胀待裤兜鼓鼓的。然后又回头递给陈梓川几个,陈梓川也学着他的样子放进裤兜里。小男孩一本正经地说:“任务完成。”他刚站起身来,就和不远处一个食堂阿姨对视了,他又簇地蹲下来,对陈梓川说:“可恶,被敌军发现了。”他装着严肃的样子:“这样,我打掩护,你先走!”
食堂阿姨:“……”她站在这个视角,能请清楚楚看见两个小屁孩蹲在餐车旁边。
“可是,你怎么办?”陈梓川有些担心。
小男孩咬咬牙:“不要管我,快走!”陈梓川只好先跑了,小男孩紧跟其后,他一边跑,一边用手比作枪的形状,对着食堂阿姨开了两枪,还自配音效,叫了两声:“biu biu!”
食堂阿姨:“……”
两人在小道上奔跑着,荡起轻轻的风,虫儿此起彼伏地叫着,晚霞挤了最后的温柔,睡在天边。他们一路狂奔到教学楼,两人刚踏入教室,正在黑板上写字的老白呵斥住他们:
“你俩干嘛去了?这么晚回来,给我出去站着!”
两人又只好像丧家狗一样遛出了教室,站在教室外。虽说被批评罚站了,但陈梓川并不难过。里面的人在上课,外面两人啃起了馒头。饿意化为乌有,陈梓川第一次觉得馒头有这么好吃。夜里的风很凉,却不是冷,是那种炎热天里吃了西瓜后的清凉,河边散步唱着小曲的闲凉。路旁树丛里的萤火虫幽幽地飞,飞到夜幕上,变成了星星点点的光,教室的灯光是明晃晃的,教室外的月光是白茫茫的。陈梓川深吸一口气,再吐出来,似乎将今天的烦恼都除尽,还剩了些东西在心里,让心腔滑滑的,痒痒的,陈梓川体会到了“开心”是什么。“你叫什么名字啊,同学。”陈梓川’低声问小男孩。
“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我是你的同桌啊。”
小男孩咳了两声,正了正音色:“你听好了,我叫容浩文,‘容浩文’的容,‘容浩文’的‘浩’,‘容浩文’的‘文’。”陈梓川笑了一下:“我叫…”“我知道你叫什么。”容浩文笑着,“你可以叫我‘阿文’,那我就叫你‘川儿’好了,阿文和川儿,我们以后就是好朋友了。”陈梓川点点头。陈梓川第一次交到朋友,第一个愿意和她一起玩的人,陈梓川既觉得不可思议又惊喜。容浩文享受着夜风温柔,陈梓川则是悄悄注视着他。风拂动着小男孩的短发,他永远笑着,明亮的双瞳里像装着星星,闪闪发光。
阿文和川儿。陈梓川默念着。
川儿去厕所前还好好的,回来就鼻青脸肿了,阿文问她话,她也不回答。阿文看着一个被受欺负的羔羊,心巴子凉凉的,曾经看着有大家针对她,阿文大气大敢出一口,但她是自己的好朋友啊。阿文鼓足勇气:“我去告诉老师。”川儿滞滞地望着阿文。这句话被川小同听见了,她赶紧跑去告诉王琉璃,两人组织起一伙人在走廊上拦住了阿文,带头的王琉璃双手抱在胸前,满脸的不屑:“容浩文,你去干嘛啊。”
“我去告你们这群人欺负同学。让你们给陈梓川道歉。”
“哼!”王琉璃推了阿文一把,“你凭什么说是我们欺负的陈梓川。”“那就调监控,一看就知道了,你这种行为就叫,就叫…”阿文努力想着自己在报纸上看的内容,“就叫校园霸凌!”
“哼!我们凭什么不能校园霸凌。”王琉璃转身就问川小同:“校园霸凌是什么?”“不知道啊。”她又问大家,众人都摇摇头。
场面有点尴尬,其实阿文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他在报纸上随便翻翻到的这个词。既然大家都不知道,那阿文就可以自我发挥了。“告诉你们吧,校园霸凌是犯法的,警察叔叔要把你们抓起来,关在牢里面。”
王琉璃的声音有些颤抖:“容浩文,我们和你无怨无仇的…”这时候,老白来了,她望着人群:“你们在干嘛?”阿文抢先一步:“白老师,我想和您说件事情。”
“来办公室里说。”阿文便跟在老白身后,走之前还不忘调皮地给王琉璃做个鬼脸,气得王琉璃蹬脚跳。
现在的王琉璃是又气又怕,她好怕自己被关在牢里,以后见不到爸爸妈妈了。于是乎,王琉璃一群人跑进教室,围着陈梓川的桌子,一改往日横行的脸色:
“对不起,陈梓川,以前是我们不好。”“陈梓川,我很抱歉,要不这样,你就说你是自己不小心绊倒摔成这个样子的。”“是啊,梓川,我去给你拿药,你这么说了,你好,我们也好,我们都做你的朋友…”这时候,老白果然来了:“王琉璃,川小同…你们那几个人给我过来。”陈梓川,你也过来一下。”
办公室里,每个人的心都悬着。老白问陈梓川:“陈梓川,你告诉老师,她们在厕所里面打了你吗?”川儿在众目睽睽之下不知所措,她先望望王琉璃,王琉璃皱着眉头赶忙摇头,又望望阿文,阿文撺紧了拳头,同样神情紧张。川儿的心是慌乱的,她在岔路口来回地走。她也渴望朋友啊,看着别人成群结队,有说有笑,自己的心是空落的,她同时也想停止这样的孤立,她怕疼,怕□□上的疼,更怕心灵上的疼。陈梓川的喉咙颤了一下,她低低地说:“不是,是我自己摔的…”声音轻得像蚊子叫。此刻阿文的瞳孔骤缩,他使劲摇头。王琉璃一行人则是松了口气,谁知老白开口道:
“陈梓川,你摔个跤摔了左脸又摔右脸,真巧合啊。行了,你们撒个谎也不思考一下。容浩文,你带陈梓川去医务室,王琉璃你们留在办公室。”
这结果属实有些意外,阿文笑着,拉着川儿去医务室。下午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风儿灌进小男孩的白衣里,飞扬的红领巾激动地舞着。“川儿,我们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不是别人拿来欺负的物件。”男孩的手也是暖和的,有着阳光的温度。
我的童年是黑色的,有下不完的雨,雨也是黑色的。但现在不一样了,黑色的雨里渗着几缕阳光,阳光是金色的,哪怕再少,也是温暖的。卖火柴的小女孩即使只有一根火柴, 那根火柴也是她心灵的慰藉。再渺小的光也是光,再稀少的温暖也是温暖。小女孩有了自己第一个朋友了,一个天真的朋友,正义的朋友,永远笑着的朋友,眼睛里藏着星星的朋友。“你…为什么要帮我啊。”陈梓川问出了藏在心中许久的问题。
“别人说,我是疯子,没人敢靠近我,你不怕我吗?”
“你不是疯子,我不怕。”阿文在阳光下笑着,仿佛他就是阳光,阳光就是他,“其实啊,这个原因你肯定想不到。”阿文回头看一眼川儿的表情,就开始天马行空地编起来:
“我是来自这天空的天使,上帝说你遇到困难了,让我下凡来帮助你,所以我就来啦。”
“可是,天使不是头上有光环,背上还有翅膀吗?”
“这样的话,人人都知道我是天使了,都来向我求助了,我会很累的,所以我就藏起来了。这个事情不能告诉别人哦。”
“好的。”陈梓川一本正经地承诺道,“我保密。”
第二章
晴天少年和雨天少女
新的一学期开始了,王琉璃和父母搬到成都去,到他们所谓的“大城市”上学了,班上虽说有许多讨厌陈梓川的人,但没有明面上要欺负她的了,于是阿文便成了川儿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朋友。
川儿寂寞惯了,下课就自己安静地坐在座位上,时而看娃娃书,时而发呆。有时她望着窗外碧蓝的天空,看看天上是不是真的有天使,窗外的树叶摇曳着,温暖的日光影影绰绰地斑驳在玻璃窗上。孩子们闹着,笑着,写着童年的歌,是生命中最动人的。这样色彩的童年属于她吗?川儿望着天空中飞翔的大雁,一只大雁落伍了,她拼命地飞着,追赶着。
“虫儿飞,虫儿飞…”音乐老师动情地奏着钢琴,下面的孩子齐声唱着,脆亮的声音像铃铛一样,“你在思念谁。”孩子们用蜡笔勾勒着心底呢喃的世界,用颜料装点着世界霓虹的光,孩子们的话只有孩子们能懂,孩子们的故事只讲给孩子们听, 在孩子们的世界中,一切都可以成为真的,夜晚的南瓜车,五光四射的城堡是真的,假面骑士是真的,所有的希望在孩子的世界都可以焕化成活的,这就是童年。
川儿觉得最无聊的时候还要数数学课。数学老师是个资深老教师,负责是负责,就是习惯不太好,他生命中最离不开的就是烟,但学校又不准抽烟,于是他就和另一个爱抽烟的同事一起,两人一起蹲在厕所的窗子边抽。回来讲个数学课,满嘴烟臭味儿,听说他还有老婆,每天晚上还要和老婆视频通话。王晨铭就常问他的小弟杨一宁:“他这口臭,他跟他老婆是怎么个…”王晨铭说不出口的词,他用眼神示意杨一宁,杨一宁意会了,他耸耸肩:“我又不是他老婆,你问我。”不知道他老婆受不受得了,反正大家是受不了的,和他说个话要站老远。不过最惨的还要属第一排的同学,既要遭受“口水之雨”又要承受“粉笔灰风暴”,这个柯研是感受最深的。一次数学课上,柯研正在打哈欠,数学老师在前面讲得口沫飞溅,于是同学们看见一颗豆大的,肉眼可见的口水落进了柯研嘴巴里。全班轰地笑起来,柯研反应过来已经晚了,大家猜他应该是胃里波涛汹涌,要把一年的饭都吐出来。
好无聊啊。川儿一手托着脸,阿文也无聊,于是两人开始传纸条。
阿文道:你听过晴娃和雨娃吗?
川儿道:没听过。
阿文道:就是那种,像祈福神一样的东西,只要晴娃祈求晴天,晴天就会出现;雨娃祈求雨天,雨天就会出现。
川儿道:哇。
阿文道:其实我就是晴娃,你是雨娃。
川儿的神情有些诧异:你是怎么知道的?
阿文道:因为我是天使
川儿道:为什么你又可以当天使,又可以当晴娃?
阿文看着纸条,笑出了声。
刻然间。
“你搁那儿笑啥?”
同学们都朝后面望去,阿文也朝后面望。
“后面望啥,说的就是你!”阿文只好面红耳赤地站起来,他又朝着川儿笑了一下。“还在笑,等会儿练习册做不来,我不把你打撇!”川儿百无聊赖地看着数学书,心已经飞到了别处。晴娃和雨娃,好像还挺有意思的。
一天下课,川儿想拿笔袋摸出来只笔,她左摸右摸,愣是没找着自己的笔袋。她的笔袋的外貌是个粉红色的糖果,上面有个Hello kitty,这时候却出现在阿文的手中。没笔自己怎么写字啊,她赶紧跑向阿文,谁知阿文喊了一句:“来抓我啊笨蛋,略略略…”他还做了个鬼脸。见着川儿要跑过来了,阿文撒腿就跑。
两人在走廊上追逐着,风呼啸而过,卷起男孩快乐的笑声。
“你站住!”川儿非抓住他不可。
阿文还回头笑着川儿,他扭身拐进楼梯间,顺势带上楼梯间的木门把手,一推。川儿还没来待及躲开,就来了个迎脸碰。“哇啊”一声,川儿冲进楼梯间,阿文提腿跑上了楼。川儿再追上去时,阿文早就没了影。川儿心里正疑惑着,刹那间,阿文像只小野兔一样窜出来,从川儿身边飞过。川儿想一把抓住他,没抓着,她又奋力地跑。两人又跑回了走廊,阿文一边跑一边回头看川儿,川儿上前一步扯住了阿文的兜帽。
“哎呀还给你。”阿文一抛,笔袋飞了起来,落在川儿脚边,川儿捡起来打开笔袋,里面的笔都没少,还多了一颗糖。
就这样,阿文经常招惹川儿,有时候阿文悄悄跑到川儿身后拍她的肩,抢她的书摸她的头,或是站在某个拐角处吓川儿一下,川儿便撸起袖子去追赶阿文,要好好教训他一番。当她抬手打阿文的时候,阿文也不还手,他只是嘻嘻笑着跑开。两人跑累了,就坐在一起笑,休息好了,又开始你追我赶,不亦乐乎。
在别的孩子眼里,这叫“打是亲,骂是爱,不打不亲不相爱”。在大人眼里,一般小男生想吸引小女生的注意力,都用这种技俩。不过,阿文和川儿玩得真的很开心。
小孩子的开心,真的就这么简单。
天空高远看不到尽头,刺目的阳光里渗了点知了叫声,“学校的周边栽满了灌木、桅子。学校的后面有一堵很高的墙,墙上永远挂着翠绿的爬山虎。孩子们从不记哪一季节是几月,但他们知道,天气暖和了,春天就来了。桅子花开了,夏天就来了。学校外的巷子里桂花开了,秋天就来了。天气冷了,冬天就来了。
夏天是真的来了,小路旁的丛里弥散着幽幽桅子花香,小姑娘们摘下来,把它戴在头上。体育课上,阳光下是一个世界,树荫里是一个世界,孩子们在树荫里玩游戏。老鹰捉小鸡,他们一边跑一边笑,笑脸像夏日里的凉风一样轻。学校里有一片小树林,对于孩子们来说,里面什么都有,像鲁迅的百草园,那是属于孩子们的天地。他们会去看地上爬着的蚂蚁,成群结队的像黑奴,他们吃力地运着一块昆虫尸体,于是孩子们幸哉乐祸地挑起那块昆虫尸体,扔到另一个树丛里,地上的蚂蚁就像滚动的珠子一样到处跑,树子上趴着肥大的蝉,它只管着叫,孩子们盯着它,它盯着孩子们,大眼瞪小眼,顷刻间,它像小炸弹一样“啪”的一声不知扑哪儿去了。杂草里有几丛紫色的小野花,长得像喇叭花,比喇叭花小,它里面的枝液是可以喝的,放在嘴里一吸,酸酸的。草地里有怎么摘也摘不完的三叶草,据说里面偶尔会冒一朵四叶草,谁要是摘到了,谁就会有好运。
夏天里的太阳起得早,早晨也是暖烘烘的,川儿正在走廊上扫地。阿文忽然跑过来,拉着川儿:“我带你去个地方。”两人跑上楼梯,最顶楼的是天台,一般天台上的门都是锁着的,它像一个未知的世界。孩子总会想象,高高的天台上会出现一道阶梯,通往云层,通往天空。今天门居然开着,阿文拉着川儿走上天台,天台的地面是水泥地,四周围着石台,石台旁边盛着青苔,开着白色的小花。站在天台上,可以看见晨光拂动下的校园,微醺的云雾,看见城市像灰色的剪影印在雾里,看见金色的远方。
“你还记得我给你讲的晴娃和雨娃吗?”
“嗯…”
“那好,”阿文轻轻笑着,”那我来呼唤晴天,你来呼唤雨天,好吗?”川儿有些不解:“为什么要又呼唤晴天,又呼唤雨天啊。”阿文闭上眼睛,做着祈求的模样:
“因为,只有晴天和雨天同时出现的时候,才会有晴雨啊。”
阿文不说话了,川儿只好学着他的样子。
对于雨,她又喜欢它又怕它,雨既是一种解脱,又是一种宣泄,她可以在雨中放声大哭。但雨打落淅沥的声音, 那暴雨夜的记忆像个魔鬼抓住川儿,挥之不去,她的情绪失控。在无数个雨夜,感觉就像无数只蚂蚁爬在身上,发抖,麻木,恐惧。川儿无力地倒在冰冷的地板上,平滑的地板瞬间钻出数不清尖刀,穿透身体的透凉。扎破了的肺腔,疼痛,闭塞,呼不出气,她只有抓起地上滚落的药粒,塞进嘴里。吃药只有镇静,催眠,昏了过去,一直睡到雨停。雨停了,但伤口一直都在。
“叔叔,我的病什么时候好?”医生披着的大褂是惨白的。医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说了个孩子会信的话:“当这个世界不再下雨的时候,你的病就好了。”世界每天都在下雨,每天都有人绝望地结束自己的生命,每天都有人在哭,有愁,有恨,有人浑浑噩噩地活着,雨就从来没有停过。
“那雨什么时候停啊,”川儿巴望着天空,“我也想像正常孩子一样。”
天空灰蒙蒙的,许久没有动静。川儿抬起头来,张望着天空。她再悄悄看着阿文,看他眉头紧皱,祈求得那么认真,川儿也不忍心去打扰他。她本就不抱有什么期望,就像对生话一样,没有期望,自然就没有失望。
川儿正这么想着,一颗豆大的雨滴打在她的脸上,她瞪大了眼睛朝苍穹望去,一颗接一颗雨珠从云缝中挤出来。川儿感到有些不可思议,天真的开始下雨。而在下雨的同时, 阳光似万道金剑刺破云层,川儿抬眼望着,天空犹如降下千万银丝,雨在阳光里,阳光蕴藏在雨滴里。平常的雨都是冰冷的,而现在的雨是温热的,有着阳光的温度,像晴天一样温暖,带着夏天潮土的气息。这时川儿忽然想起了什么,她在兜里摸自己的药,川儿明白自己在下雨的时候会暴躁发怒,需要吃药去镇定。而她找了好久也没找着药瓶,但雨下这么久,她居然没有暴躁失控,川儿第一次正常地站在雨下。
晴雨是温柔的,温和地像在安抚着这个浑身伤痕的小女孩,石台上的青苔盛着雨露,小白花享受着滋润。雨给这座城市披上一层轻纱,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像在地上洒满细碎星子,行道的人们踩着星子走路,“哗哗”的响。
川儿终于明白,世界有雨天,但也有晴天。雨天一直在,晴天也一直在,就像寒冷在,温暖也在。雨天呼唤了晴天,晴天治愈了雨天。只有晴天和雨天同时出现的时候,才会有晴雨。
第三章
仲夏物语
二年级三班的班主任白贺芸,大家以前叫她白老师,后来不知怎的,叫着叫着就叫成老白了。不过老白呢,脾气不咋样,上个语文课上到一半就莫名奇妙发脾气,无非是因为书读慢了,问题没回答上来等等。二年级三班的学生没人不怕她的,要是有人在教室外看见老白来了,扯着嗓子一边跑一边叫着“老白来了!”即使下课,大家都吓得飞回自己座位,老白进教室的时候大气都不敢出一口。老白还有个特点,不仅脾气差,还会“极限拉扯”。有一次打扫小组没倒垃圾,她就因为这么件小事大发雷霆,从“没倒垃圾”扯到“打扫卫生不认真了”再扯到“这周的流动红旗”,然后扯扯扯又扯到“自己今天过个生日,本来开开心心的想不生气都难”。然后占了全班整个下课讲她今天有多生气,全班神情呆滞地望着她:难道是我们求您生气吗?
今天这不,老白以掩耳不及迅雷之势炸开了教室门,迈着她那有力的脚步:“喊外头的回教室!”众人屏息凝神,准是坏了什么事,只见着老白“哐”的一声踢开桌子,坐在旁边的椅子上,跷着二郎腿,“昨天,哪个在寝室头讲话遭通报老?!”
一片肃静。
果然,老白只能放大招了,旁边的桌子又被踢了一脚,委屈地嘟囔了一声。“再不站起来,我等会儿去调监控。”一声令下,马宏照,王晨铭,杨一宁几个才陆陆续续站了起来。老白伸出手来,比了个“一”。
“前天,六个人,在食堂头说话,遭通报了。”
比了个“二”:“昨天早上,跑操的表扬就我们班没有。”
比了个“三”:“昨天晚上,一群人大半夜在寝室头讲话。”
说着,一个巴掌重重拍在桌上,“轰”的一声吓得众人心惊肉跳。”
“你们他妈的是人吗?”
紧接着,她怒目圆瞪:“站着的到我办公室,其他人这整天不许下课!上厕所也不行!要是有人敢出教室就过来举报!”说完,拿着软尺,扬长而去。老白干这些事都是家常便饭了,话说这么个出教室,只要不告诉老师,大家团结起来不就好了。但二年级的一群小屁孩老实得很,你监督着我,我监督着你,谁也不敢下座位,就这样一直挨到了晚上…
老白和朋友吃了饭回来心情好了,晚自习时她蹦蹦跳跳地进了教室,看着孩子们一个个神情不对,原来是半天都没去上厕所,憋急了就两腿紧紧夹着,脸都要拧成麻花了。老白嘿嘿笑着,进门第一句就问:“你们想不想上厕所哇?”
众人:“……”
老白眼珠一转,想出了个鬼点子:“这样吧,要是哪个男生想上厕所,就问你喜欢的女生,要是女生同意了,你就可以去。同样的,女生想上厕所,就问你喜欢的男生。”
全世界都找不出和老白一样的老师了,话说这么个上厕所,随便找个异性不就行了吗,非要找自己喜欢的。但二年级的一群小屁孩老实得很,就真还有个男生站起来了,何洋搓着小手:“嫣然姐姐,我可以去吗?”唐嫣然脸一红,声音细细的:“嗯…可以啊…”全班哦哦哦地开始贺彩,连老白都跟着一起贺彩。
紧接着,又有一个人站起来了,后面的简直是越“站”越“勇”。或许有人想问了,二年级小学生眼屎大点就懂“喜欢”了?告诉你吧,现在的小学生思想可先进了。那些暗恋已久的人,都毫无保留地说了出来,教室里的贺彩声一浪胜过一浪。川儿也跟着笑了,她心里居然还有一丝羡慕。人们常说,小孩子的爱是最幼稚的,却也是最认真的。许多人长大了以后,再去回忆童年时懵懂的感情,再也找不回那种感觉了。
晚自习下课后,川儿拿着牛奶盒,却始终没将吸管插进去。
“如果有人喜欢我就好了。”阿文愣了一下:“那我喜欢你吧。”
阿文笑着,他的话说得很随便,却在川儿的心底荡起波澜。喜欢是什么?其实川儿一知半解的。有人说,喜欢一个人,就要像爱护自己的眼睛一样好好爱护它。那既然这样的话,川儿应该也喜欢阿文吧。川儿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的世界有些不太一样,风吹着自己,挟来的桅子花香甜甜的,连月儿都弯着,像在笑。从此川儿的心里藏了个秘密,她走在小径里,萤火虫在飞,碎片星子在语,蝈蝈囔啊叫啊问川儿,什么秘密啊?川儿不能说啊。树叶熙熙攘攘着,告诉我们吧,川儿羞红了脸,摇着头。川儿的脸比仲夏夜的空气还烫,她时而看地,时而看月亮,不知道该看什么了,她按住自己的胸口,里面的心脏砰砰猛撞。
回到寝室,一行女生都围在一起讨论自己喜欢的男生。
“邓云飞吧…感觉他打篮球的时候好帅。”
“那然儿,你喜欢谁?”“啊!”唐嫣然有些不知所措。这时候,川小同抢着帮她答道:“何洋呗,我们全班都知道了。”接着,小女孩们都说出了自己喜欢的人。“那陈梓川,你喜欢谁?”陈梓川赶忙摇头。“哎你就说嘛,你看我们都说了。”“容浩文吧…”陈梓川的声音像蚊子叫一样。小女孩们嘻嘻笑着,都承诺了不传出去,各自保密。结果,哪有不透风的墙,“陈梓川喜欢容浩文”这件事在全班传了个遍。但最先传来的,是男生那边的“容浩文喜欢陈梓川”。
....
孩子们盼上盼下终于盼来了春游。童年梦里的孩子,厌恶上学,玩就是他们唯一的天地。每一个孩子都曾想过,要是这个世界上没有文字,没有数字,没有ABCD,那么世界才是真正的解放了。春游便是孩子们向往的一个解放区。今年春游因为事务推迟了几个月,那干脆就叫夏游,说是在夏天,但天气并不热,下过雨的天空刚放晴,地面的水露稀干了,像是专门为孩子们打扫过的。二年级三班的孩子们选择在一个山谷里放风筝,大家手里握着各色的风筝,风筝飞起来,就像碧天梦中展翅的飞鸟,寄着孩子们的希望,越飞越高。山谷碧野是广袤的,天空是爽朗无云的,连空气都是新的,孩子们的心也是新的。
快看啊!大家抬眼望着, 邓云飞的风筝窜到天上去, 只剩了个点儿。一部分孩子放风筝, 一部分孩子累了就坐在山坡上吃零食。大家都盯着邓云飞高飞的风筝,寻思着他是怎么做到的。川儿也散漫地躺在草坪上,望着空中腾飞的风筝。她思索了一下,体育是邓云飞的强项,他还算得上是南山小学的校草,班里班外有许多他的小迷妹。
这时候,阿文抱着一包薯片,兴致勃勃地朝川儿跑过来:“川儿!”
川儿没理气他,阿文便向川儿看着的方向望去,嘟嚷了一句:“这有什么嘛。”像是在堵气。天空湛蓝让人安心,阳光很暖和而不刺眼,草地也是松软的,川儿轻悠地躺着,闭眼享受着。突然,有人惊诧地喊着:“容浩文你在干嘛?!”一听“容浩文”三个字,川儿又簇地坐了起来,朝山谷望去,见着阿文拉着风筝,一路拼命跑着,他像和风赛跑,和阳光挑逗,风筝在天上追着他。阿文一路笑着,像个活泼的小太阳。
但大家不明白的是,阿文今天抽了什么劲儿,他天生的身体素质不好,做不了剧烈的运动,甚至连大太阳也不能晒久了。果然,没等他光鲜多久,就像只泄了气的气球奄在邓云飞和马宏照肩上,满脸通红,气都喘不上一口了。川儿在前面走着:“你这就叫作自做自受吧。”阿文挤了一个傻傻的笑。夕阳落了,山谷里盛了紫色的余晖,两人纷纷扰扰的,仿佛这是他们两个人的世界。
小学生永远是最闲的,给人起外号一个比一个响亮。数学老师,骂人独有一番风味,“你们一群牲口!”他四川话又不标准,常常念成“牲Q”,于是班上同学就开始模仿他,王晨铭是“牲Q大帝”,杨一宁是牲Q大王”,川小同是“牲Q女王”。他们还喜欢“演戏”,女生流行过一段时间的《叶罗丽精灵梦》,体育课上,一个小女孩一边跑一边念台词“我是五年级小学生王默”,旁边一个观众也没有,他们也不完全按剧本来,那小女孩一边跑着,撞上一个男生,男生自称“水王子”,穿着中分裤,还不穿鞋子。说他们太小了,但他们什么都懂,只要班上一男一女玩待好,大家就开始磕他俩的CP,阿文和川儿就两个受害人。男生去推阿文,女生推川儿,两人撞在一起,大家便像鸡打鸣一样“哦哦哦”叫起来,大家还默契地拍着手,唱着调子,川儿气得去揍阿文,他们就唱:“打是亲,骂是爱,不打不亲不相爱。”
……
“大家带川儿一起玩吧。”体育课上,阿文拉着川儿去找小伙伴们,阿文的好朋友多,虽说有人惧怕川儿,但看着阿文天真的笑容,还是同意了,那是第一次大家主动和川儿一起玩,川儿又激动又害怕。
大家一起做游戏.“小鸡小鸭你要我的什么,咕噜咕噜cher!”两人石头剪刀布,赢的那个人说:“我要你的眼睛。”于是另一个人就把眼睛闭着。“一年级的小偷二年级的贼,三年级的美女跳芭蕾,四年级的帅哥没人追五年级的情书满天飞,六年级的作业一大堆,初中的学费真他妈的贵。”孩子们一边念着顺口溜,一边笑着。拿着一张纸按特定方法折好,再猛的一甩,会发出“砰”的巨响。四人将单脚放在一起,一边跳着一边喊:“编,编,编花篮,花篮里面有小孩,小孩的名字叫花篮。”孩子们一手放在另一只手臂上:“小白小白上楼梯,吃个肯德基,看个电视机…小白小白下楼梯。”大家还一起拿长条纸折小星星,星星纸上写的愿望就可以实现。玩“斗鸡眼”,折“东南西北”,“can二条”,大家玩得很开心。
童年的记忆永不褪色。
空气闷热,阳光曝晒,人们站在强光下丝毫睁不开眼,却阻挡不了一群 “抗日”英雄在操场上踢足球。绿茵中,碧空下,大汗琳璃的少年们轻快地跑着,阿文居然也在其中,他站在足球架下,摆好姿势,眼珠子随足球动着。川儿看着他,迟疑了一下,来到足球架旁,此时的阿文没空看她,只是清脆地问了句:“昨了?”
川儿不知道说什么好,这时她摸了摸裤兜,摸出了两块糖果。
“你吃糖吗?”
阿文看着足球往另一个足球架飞去,他惋惜地回过头来,看着川儿手里的糖,一把抓来。其实,川儿是很好奇。她从别人口中得知,阿文从小身体就不好,风一吹就要倒似的,但他又很喜欢踢足球。阿文常常背着老师同学去踢足球,却是一口一个咳嗽地回来。但阿文又是那样乐观天真,他丝毫不在乎这些。朋友们看他这么努力,也只好将他安在守门员的位置,但仅只是守门员,阿文也兴致勃勃地当着。
阿文看了一下糖果,扬着脑袋,甩给川儿:“哼!我不吃笨蛋的糖!”会变成笨蛋的。”“你才是笨蛋!”川儿气鼓鼓的,她捡起掉在地上的糖,便听见阿文大喊川儿的声音。“嗯?”川儿刚站起来,眼前就出现一个硕大的足球。只听“砰”的一声,再随着一声尖叫,川儿仰在地上,阿文刚想过来问问,看见川儿的脸色难看得像松花蛋,他竟开怀大笑起来。川儿火了,狠狠踢了阿文一脚。地上就躺了两个痛得嗷嗷叫的人。
在回教室的路上,川儿用清水抹了把脸,脸上的红晕已经散了一半了。她一边走,一边揉着酸痛的眼睛,这时候,阿文不知从哪蹿了出来:“哇哦川儿哭了!”“你才哭了!”说完,川儿冲上去给阿文一拳,被阿文躲开,扑了个空,他赶紧跑上了楼,川儿没有追上去。她心里有点难受,川儿看见了阿文腿上的伤疤,她想不明白,阿文没有和其他孩子一样的能力,但他还那么倔强地坚持着。
川儿就这么回了教室,这时阿文座位后面的段博文神秘地问川儿:“你有没有发现自己的桌盒里少了些什么东西?”川儿朝桌盒望去——她的糖果笔袋又不见了。这时候,她看见阿文拿着她的笔袋,嘻皮笑脸地跑出教室。
“臭阿文你找死啊!”,一番追逐打闹后,两人回到教室,此时体育老师站在讲台上:“这个月会有一场学校足球赛,你们班上人踢得都还挺不错的,我就选几个比较优秀的。”
“邓云飞,你肯定要上的。还有邓翼林,你们哥俩都很不错。”体育老师思索了一下,“王晨铭、段博文、柯研…好了,就这些同学,念到的到我办公室来。”川儿还特地看了一眼阿文,阿文眼睛里的星星闪着失望的光,别人唾手可得的,是他怎么努力也拿不到的啊。川儿也觉得惋惜,但每个饭后,夕阳里的操场上都会有一个拼搏的身影。川儿看着他射门进了,心里很高兴,没进,心里有些惋惜。阿文累了,两人并排坐下来,日薄桑榆,温和的微霞映在两人开怀大笑的脸庞上。
决赛的这天终于到了,四年级三班的球员们早已跃跃欲试,经过几天的初赛,决赛可谓是最紧张的关头,这一赛,决定谁是第一。学校操场上,先是最后四个班两两比拼,三班和六班获胜,最后是三班和六班,一决定胜负。六班实力不容小觑,据说他们班上还有个是校队的。绿茵地里,足球立在中央,众人摩拳擦掌,全年级学生屏息敛声,裁判一声哨响,王晨铭迅速将球踢向段博文,段博文一边跑一边将球踢给邓冀林,不料被六班同学一脚夺过。邓冀林可是班上的“飞毛腿”,他像飞一般夺过球去,踢向对方的足球架,足球从守门员身旁一闪而过,三班一分。所有人都注视着足球像颗龙珠一样,众龙飞腾,几场过后,气势丝毫不减。前面几局还是三班占优势,但自从六班换了个队员,形势有所改变。川小同靠着川儿的耳朵,指着那个队员:“他好像就是校队的。”
川儿定睛一看,那男生又高又胖又壮,她不禁咽了口口水,有种不好的预感啊。果不其然,那男生一抢到球,整个人就像个推土机一样冲向三班球架。众人去拦,根本拦不住这庞大的推土机,邓云飞冲上前去,上脚一横,夺过球去。川小同扯着川儿衣服:"啊啊啊!还得是我们班体育健将!邓云飞救场,我们班必胜…" "胜"字还没说完,那男生上前一撞邓云飞,邓云飞像个无力的羽毛球一样被撞飞到足球架边。
四年级三班:"..."
"这。算违规吗?"川儿摁着下巴。"不算吧…人家长这么壮又不是人家的错。"这次邓云飞遭到重创,三班的核心主力没了。开始走下坡路了。大家拼了命地去抢球,一个接一个地被创飞,这个场景有点像什么,保龄球创瓶子一样。三班替补都上了,这下没人敢去拦了。眼见着三班遥遥领先的分数逐渐被掰平了,三班一群人急得焦头烂额,后几局直接定胜负,三班胜利的希望逐渐渺茫,又有人受伤了,邓云飞只好负伤上场," 不行啊,邓哥你这么拼等气儿骨折了昨办?"大家争个不可开交,旁边的川儿听着急了,她插了进来:
"要不让容浩文上吧。"坐着的阿文瞪大了眼睛,众人还是摇头:"算了吧,等会他跑着跑着晕了就好玩了。""让他当守门员! "川儿神色坚定,"你们真的要相信他,他是,他是…"她见证了阿文努力的汗水,无数个夕阳。少年奔跑的影子,
川儿的喉咙跳了一下:"他是最好的守门员啊!" 众人传递了一下眼神,有点迟疑,这时邓云飞笑了一下:"我相信阿文,让他去吧。"阿文眼睛里的星星发着灿烂的光。
阿文穿上邓云飞的球服,穿好球鞋,戴上手套。四年级三班整装待发。
比赛开始了,六班先锋踢着球飞快跑着,王晨铭过来抢球,被撞了个人仰马翻,他娴熟地踢着足球,并且在我方抢球之际迅速传给另一位球员。
那人稳住足球,猛地朝足球架踢去。邓冀林等人拦不住他,只好朝阿文大喊:“容浩文!”
阿文屏住呼吸,死死盯住突如其来的足球,他纵身一跃,足球从他的身旁越过。六班得一分。每一场都是三班用汗水在搏,两个班依旧平分。其他同学都紧张起来了,裁判宣布道:
“下一轮将会是两队决定胜负的时候。”阿文衣服全汗湿了,坐在观众区的川儿更是心急如焚。这次三班发球,邓冀林咬紧牙关,哨声一响,邓冀林全力以赴地冲向对方区域,对手从四面八方固过来。邓冀林看向另一区域的段博文,撕声喊道:
“段博文!”足球腾空而起,落在了段博文脚边,段博文踢着球冲向王晨铭,王晨铭速度最快,只要他接到球,三班就还有一线生机。忽然,王晨铭被“推土机”撞飞在地,球落到了他的脚下。全班人的心都悬起来了,“推土机”踢着球冲向阿文那边,段博文抓了把汗,敢追不敢拦,现在就看阿文了。阿文直直盯着这庞然大物向自己冲来,扎下马步,双手张开。“推土机”使出全力踢出足球,阿文眼前的足球越来越大,时间仿佛渐慢了,太阳落在西山,染红了天,无数个夕阳重现在阿文眼前。他曾给自己立下目标,每天傍晚都要去练球,当他奔跑的时候,感觉天旋地转,浑身无力,无数次想要放弃。
“你为什么选择去踢足球啊。”邓云飞问阿文,阿文笑笑:“因为我一直踢,别人就不会觉得我比他们差啊。”阿文第一次请求和大家一起踢球的时候,邓冀林鄙夷不屑:“你来干嘛?”“我能加入你们吗?”阿文虽说技术不怎么样,但他的热情感染着队里的每一个人。那个夕阳,阿文想结束了,他也打心底地明白自己生来身体就比别人差,阿文斜眼瞥到了夕阳下站着的川儿,川儿瞪大着双眼。阿文咽了口气,心想着在她面前装一下吧,他坚持下来了。许多大人说,这么个比赛,输掉就算了,至于那么拼吗?阿文想说,这值得,拼搏的汗水是童年最真实的颜色。那一刻,他仿佛看见川儿站在自己眼前,大声喊着:“你是最好的守门员!”
阿文笑了,抱着足球撞在球网里,撞在夕阳里,撞在孩子们的呐喊声里。“四年级三班赢了!”三班的每个人都尖叫着,全年级爆发出排山倒海的欢呼声。同学们都跑去迎接战栗归来的队员们,川儿激动地挤进人群中,寻觅着那个熟悉的身影,而那个身影仿佛也在寻找着她。
“川儿!”小男孩天真地笑着,川儿寻声望去,来来往往的人群成了虚影,只有夕阳下小男孩的笑脸是清晰的。两人相对着跑去,川儿兴奋地扑了上去,脸颊撞在他白色的胸怀里,像落进夏天的田野里,躺在松软的草地上。闻着草地的气味,是盛夏独有的味道,西瓜清新的气色。川儿激动的眼泪蹭在阿文的白衣上,此时此刻,空气像凝固般,整个操场都安静了,整个世界都安静了,只剩下猛撞的心跳声,两颗炽热的心脏。阿文像触电般愣在原地。
……
老白买了可乐回来,清点了全班的人数,发现少了两个人:“容浩文和陈梓川呢?”下面的同学议论纷纷,有个声音独立了出来:“刚才陈梓川抱了一下容浩文,容浩文流鼻血冲厕所里去了。”说完,大家都笑了起来。此时,川儿站在厕所外,她也不敢朝厕所里望,她反思着自己是不是太冲动了。川儿倚着墙,仰着脑袋望天花板。她回味着夏天潮土的气息,西瓜的气味…川儿温温地傻笑了一下,童年的仲夏是意犹未尽的,连风都是甜的。
第四章
世界的彼岸
邻居看见他时,会聊起他的父母。人们说他的父亲杀过人,是个死刑犯,被枪毙了,他的母亲被一群混混打到流产,早产下了他,后来也死了,身边的亲戚惧惮杀人犯的儿子,只有肃婆婆愿意收养他,肃婆婆的老伴之后离世了,肃婆婆独自一人把他带大,给他取名叫“容浩文”。肃婆婆是个善良的老人,她教给阿文的都是这世上真善美的一面。
……
那天是个阴天,空气是沉闷的,压在心头有些喘不过气。“我们黑白面分组来抢球。”瘦小的阿文站在最边上,他盯着那个球,不敢去抢。队友们将球踢过来了,阿文抱着球跑,他一边跑一边艰难地喘着气,无数黑色的小蚂蚁爬在自己的视野里,他仿佛感觉到地球在转,自己也在转,转得很快。最后阿文无力地倒在地上,同龄的男生都站在旁边:“起来啊,快起来啊!”他起不来,地里像有人拖着他下坠,大家讥笑着:“容浩文真是弱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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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是父亲节,是他最痛恨的一天,老师让孩子们给自己的父亲做贺卡,这时一个小女孩问大家:“你们的爸爸都是做什么职业的啊?”
“我的爸爸是局长,教育局局长。”大家都投来羡慕的目光,他们的父亲有当警察的,老师的,商人的…“容浩文,你的爸爸是做什么的啊?”“我…”阿文支吾了半天,“我不知道。”小女孩便笑着:“你怎么连自己爸爸干什么都不知道啊,你的爸爸不会是捡垃圾的吧?”“不会是杀人贩吧?”“哈哈哈哈…”孩子们笑着,只有阿文坐在中间抹眼泪。他拿了把美工偷偷遛出了教室,躲在厕所的一个隔间,锁好了门。阿文走在家边巷子里的时候,邻居们便经常议论他,用可怜又害怕的目光看着他,他的父母到底是不是那样的人,他自己也不清楚,但议论的人多了,假的就成了真的。
阿文无力地哭着,为什么要带他来这个世上,遭人嘲笑,遭人讥讽,他不能像正常孩子那样在原野里快乐地奔跑,他没有父母,感受不到别的孩子与家人的温暖。青绿色的脉膊迸开血花,像他的泪一样不止地流着,他和别人一样,什么都没有地来到世上,却要遭遇最不公的待遇。泪水模糊了他的双眼,好像这世界就是一个虚影,世界变得黑暗了…
等到阿文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病床上,窗外的阳光一滴滴掉在自己的棉被上,架上挂着的血袋里的血也一滴滴流着。阳光浸在自己身体里的温和是真的,那血液钻进自己的身体里的感觉也是真的,他才明白自己没死成。
为什么你要拦着我去死?阿文的脸色苍白,唇角发乌,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像在质疑这个世界,玩弄着可怜的人。他咬咬牙,想把绑在自己手臂上的针拔掉。这时一个护士进来了:“不要动那个针头。”她的语气那样平淡,像和往常一样,给窗边的花浇了水,打开窗户透气,窗外挟着花香的凉风倒在屋里,平静自然,和以往没有不同,好像这个世界没有他,地球依旧在转,溪水一直在流,风儿依旧地吹,像海浪一样,推上了沙岸,又悠悠退了回去。
“小朋友,死的时候是什么感觉?”这样一个突如其来的问题,冲击着阿文的大脑,他仔细回想着,刀尖挑破了脉膊,”感觉自己变轻了吧,世界变模糊了…”阿文本想立马就去死的,现在他想多活几秒,看看这个护士想做些什么。“这样啊…原来我儿子死的时候也不痛苦嘛。”护士将花边的枯叶掐掉,拿了铲子给花松土:“我儿子死的时候和你差不多大,他也是自杀死的,我甚至没能见到他一眼,那天过生日,我还给他买了画本和蜡笔当礼物,他都没来得及看到。但你这么一说,我的心也安着了…”
阿文还小,许多他听不明白,窗外医院院子的小树抽出了新芽,泥地里新冒出几朵雪白的小野花,这个世界每天都有新事物发生。“那画本和蜡笔现在还放在我柜子里,我去拿了给你看看。”阿文本想现在去死的,他想多等几秒,看看那画本长什么样。过了好一会儿,护士进来了,她将画本给阿文看,画本是崭新的,一点儿没动过。“我儿子喜欢画画,他画得可好了,要是他还在,这画本里的图案顶漂亮的。”护士有些惋惜,阿文也觉得可惜了。护士将蜡笔盒和画本递给阿文。“小朋友,那这个送给你吧。”
雪白的帘子轻盈地飞,光影在地面游走,纷飞在画本雪白的纸上。这个世界每天都是新的,人们活着也何尝不是在等待,在期盼新事物的发生,下一秒有什么都是未知的,遇见未知的人,做未知的事。小草期盼着明天的雨露,他们活着。苍树期盼着明天的阳光,他们活着。蚂蚁们期盼着明天的食物,他们活着。商人们期盼着明天的收益,他们活着。创业者们期盼着明天的成功,他们活着。
再多活一天,再多活一天看看,明天总会有些什么的。“以后你遇到的美好的事物,就画在这个本子上,当你活不下去的时候,就打开看看。”未来是命运送给活着人们的礼物,阿文活了下去,满怀期盼地活,他遇见了一个和自己一样的小女孩,就像读到了生命赠予他的第一首诗。
“阿文和川儿,我们以后就是好朋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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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到了,巷子里石榴树上的石榴结果了,一颗颗石榴子饱满得像红玛瑙,咬在嘴里果汁迸溅。阿文将一沓报纸装进自行车前的篮子里,又装一沓在自己的帆布包里,他还捡了一朵又大又圆的向日葵。阿文骑上自行车,一边唱一边骑,准备去卖报。向日葵便坐在他的帆布包里,伸出脑袋感受着市井烟火,人情风味。巷子边上坐着几个给人擦鞋的老婆婆,乐呵呵地看着阿文:“又去卖报了啊。”推着小车卖手抓饼的大娘,榆树下摆水果摊的老爷爷,每个人都在生活中乐着。阿文卖完报,拿着几块硬币买了个又大又香的红薯啃,寻思着,现在看报的人也少了。这时他瞥见不远处的垃圾堆里,一只掉毛的黑猫不停翻着,肚皮贴着地,像是怀孕了。阿文看了看手中的红薯,将它放在离猫不远处的空地上,猫儿嗅着味儿来到红薯边,眼神有些可怜,不敢动口。阿文就蹲下来,轻轻抚着她的毛,猫儿有了勇气,脑袋不停晃着,啃着红薯,像饿了几天的样子。吃完了,她可怜地叫了一声,像是在道谢,就艰难地晃着身子钻到角落里去了。
“阿婆!”阿文将书包甩在地上,阿婆端着米粥放在木桌上,慈祥地笑着:“阿文今天又发生什么新事了?”“我们班足球赛得了全年级第一!我还去当了守门员。”阿文激动的两条腿不停晃着。灰暗的仓库里,一婆一孙快乐地吃着饭,他们生活过得拮据,但过着有乐子。
一天阿文骑着自行车,路过垃圾场时听见连绵不断的猫叫声,一遍又一遍,叫得无力又凄惨。阿文赶紧摔了自行车,寻声去找,看见那只黑色的流浪猫躺在地上,一遍遍哀嚎着,肚子不停地动,用一双求助的眼神盯着阿文。阿文有些不知所措,他只好脱了外套,盖在猫妈妈的身上。阿文慌忙地在巷子里跑,他想去找诊所里的刘大夫。“老子治人不治猫。”刘大夫脾性不太好,“一只流浪猫你小孩瞎操个啥劲儿。”“可,可那也是条命啊…”
阿文只好跑回去,当他回到那儿时,猫妈妈奄奄地躺着不动了,她身边多了三个小猫,被咬断的脐带,鲜血顺着地面流。阿文原本还挺欣喜的,可猫妈妈一动不动的,来呼吸也没有了。阿文心里很难受,他又去摸小猫,只有一只小猫还有弱弱的心跳。阿文很是难过,自己还是来晚了。他把死去的猫们安顿在一个纸箱里,用外套裹着小猫崽,生怕它着凉。刚出生的小猫滑得像条泥鳅,像小婴儿一样在阿文怀里嘤嘤叫着。
可怜的小猫,你的妈妈都死了啊。阿文这样想着,把小猫抱回了家,阿婆端了牛奶喂给小猫喝,这才捡回一条命。
……
这天,阿文兴奋地跑到川儿身边:“川儿,我今天中午又编了一个新故事。”他便打着兴子坐在川儿身边给她讲,川儿也饶有兴趣地听。阿文是个编故事大师,川儿觉得他的想象力就是这天上的云,什么都会变,什么色彩都有。他给川儿讲了晴娃和雨娃,今天就讲爱上人类少女的机器人少年。在未来世界里,机器人有了意识,开始与人类对抗,在那个战火纷飞的世界里,一个机器人爱上了一个小女孩。
川儿最喜欢的是“星星和小女孩”,传说一颗星星落入人间,雪下得很大,星星冷得瑟瑟发抖,迷途的女孩捡到了他,给予他温暖。于是小星星为了报答小女孩,发着自己的光,带小女孩回家。还有死神收养了一个女儿,极昼者与极夜者,川儿都很喜欢。后来,川儿对阿文说:“我想写小说,把你讲给我的故事都写进去。”“好啊好啊。”阿文很高兴。于是,川儿成了作者,阿文就当她的小编。川儿写好的小说,阿文帮她审阅,再当作漂流书供大家阅读。大家都很喜欢,夸川儿文笔好。阿文也是第一次发现,川儿写文章这么厉害。川儿喜欢上了写小说,阿文问她:“川儿,你以后想当大作家吗?”川儿点点头,阿文便调皮地将自己的本子递给川儿:“作家小姐,你现在给我签个名,等你以后出名了,我就拿去卖,卖好多好多钱。”川儿咯咯笑着。
童年里的孩子们总是对未来抱着无限的幻想,川儿从此有一个小小的梦想,她要好好努力,以后当大作家,和阿文一起写小说。满怀期望的小姑娘在心里种下一颗种子,用成长的汗水给它浇灌,努力与希望给它施肥,默默守候着,数着岁月,静待花开。
孩子们想象的世界能变成真的。阿文有一个画本,上面有他用蜡笔画的画,他给川儿看。传说孩子们的想象会幻化成天空的云,随着风,飘到世界的彼岸,那里有一个属于孩子的国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