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宁三年,永宁侯府。
时值盛夏,天早早就亮了,太阳透过窗户爬上天青色软烟罗帐子,稳稳地照在檀木透雕葡萄纹架子床头,扰得人不能安睡。
世子夫人常溪闭了闭眼,朝帐外唤道:“谷雨。”
她素白着一张脸,满头青丝散落在身后,刚睡醒的声音带了几分沙哑,落在人耳里酥酥的。
谷雨闻声掀了帘子进来,见常溪一身单衣坐在床上,忙给她披上一件外衫,嘴里念叨着:“夫人醒了,夏天早上凉,您的病刚有些起色,万不能着了风。”
“知道了,知道了,小唠叨婆。”常溪拢了拢衣服,嘴里倒是不停。
“如今还未出嫁便操心地不得了,将来嫁人,郎君的耳朵岂不是要起茧子?”
“夫人!”谷雨嗔了一声。
饶是她这样稳重的婢子,听见自己的婚事,面上也不由泛起了红晕。
“夫人都有心开这种玩笑,奴婢看您是要大好了。”
她手脚麻利,这会儿工夫已经准备好了东西。
常溪坐在梳妆台前,由着谷雨挽了一个家常发髻,“这两日确实精神好些,想来是这回的药开的对症,回头记得多封些银子给大夫。”
“唉,奴婢省得了。”谷雨动作一顿,替她将耳后两缕落下来的碎发梳起来。
洗漱一番,正厅的已经摆上了早膳,她病中饮食清淡,八仙桌上只有一碗银鱼热汤面和几碟小菜。
常溪扫了一眼,都是热气腾腾的,看来厨房那边还算懂事。
到底大病初愈,常溪没什么胃口,只用了半碗银鱼汤面便放下了筷子。
待桌上的早食撤去,她在屋内转了几圈权作消食,不多时又支撑不住,连连打着哈欠,最后靠在贵妃椅上慢慢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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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是大朝会,大军即将班师回朝,为着迎接的事宜殿上已经争辩了好几天,好容易吵出来一个章程,御史又出来弹劾了几个官员,等到散朝,已经巳时三刻了。
常太傅今日走的早,他出了宫门没急着去衙署,和同僚寒暄一番,又等了一阵儿,才看见冯晟的人影。
“岳父大人万安。”瞥见常光文在宫门外,冯晟快步走上前堆起笑脸打了个招呼。
常太傅点点头,也不说废话,张嘴就是最关心的问题:“阿月的病如何了,这些日子一直不见她的动静。”
用“动静”二字来形容常溪实在是很委婉了,朝堂资深辩手常太傅深谙说话的艺术。
事实上,自常溪出嫁,常太傅的案头上常常会出现她写的信,最多不会隔过两个月,甚至有时一个月能收上七八封。
别误会,这些信也就封皮上装装样子,写着“父亲大人亲启”的字样,实则首句就是对“老匹夫”的亲切问候。
常太傅和她十几年父女,知道常溪这个犟驴性子,往日里得了风寒趴在床上也要写上一封信骂他,这一次断断续续病了半年,几个月都不曾送信来,只怕真出了什么事,他心里担忧,这才来宫门口堵冯晟。
冯晟听完也是一懵,他与常溪向来井水不犯河水,无事是绝不往鹤鸣居去的,他们俩连貌合神离都算不上。
只是这话绝不好当着常太傅的面说,他搜肠刮肚,终于从给他娘请安的记忆里挖出来一句:“回春堂的大夫医术高明,阿月的病已经大有起色。”
见常太傅不说话,顶着被注视的压力,冯晟
又补了一句:“岳父若是不放心,等病好了就让她回去一趟。”
旁的再也挤不出来半句了,只好眼巴巴的看着眼前的常太傅,期盼他能结束这个话题。
见冯晟一句一个漏洞,常太傅的眉心皱成一团,冷哼一声,一甩袖走了。
“岳父大人慢走”。
看着常太傅转身,冯晟脸上的笑霎时落了下来。
“世子爷,今日还去醉仙楼吗?”一旁的长随小心翼翼地问。
“去,怎么不去?”
他的嘴角又勾了起来,只是笑不达眼底:“又不是天上下刀子,怕什么?”
*
常溪这一觉睡的极酣,直到太阳偏西才揉着眼睛起身,起来只觉得浑身发麻,她揉了揉发麻的肩,又跺跺脚才感觉好些。
芒种听见动静,端了茶进来,“夫人这一觉睡得沉,喝杯茶醒醒神吧。”
常溪睡了半天,喉咙里干得发痒,连喝了三杯才好受些,不由抱怨道:“这病古怪的很,天天好似睡不醒一样。”
“我这两日觉得好多了,明日去请大夫来再瞧瞧,若是不用吃药了,咱们就去庄子上住一阵儿,日日呆在这屋子里,没病的人也要生病。”
提起出门,常溪变得眉飞色舞,闷在屋子里这么多天,日日喝的都是苦得呛人的药汤子,若不是精神实在不济,她早就想出门了。
“夫人饿了吧,奴婢这就去叫人摆饭。”
天闷的很,常溪晚膳出了一身汗,只觉身上粘黏,便叫人备水沐浴。
小满正要领了吩咐出门,被谷雨一眼钉在原地,“五月的天说凉也凉的快,姑娘的病刚好些,哪能这样折腾。”
迈出去的脚收了回来,小满撇过眼去,仰头望天,只当看不见常溪的眨得飞快的眼神。
她们这些贴身丫鬟里,谷雨年纪最长,是先夫人亲自给姑娘选的,一直管着房里的事,她处事公正,资历又深,虽说平日里温声细语的,可一生气几个丫鬟就没有不怕的。
谷雨素来稳重,不肯由着常溪的性子来,温声哄道:“好姑娘,天黑了热气散得快,晚上洗了怕着凉,咱们再等等,等病好全了再洗。”
常溪也不说话,牵了谷雨的衣袖,用一双清凌凌的眼望着她。
这招她从小用到大,向来无往不利。
谷雨也顶不住松了口,她叹口气,无奈地道:“明日等大夫看过脉,奴婢中午给您备水,让您洗个痛快成不成?”
见向来支持自己的小满也不吭声,常溪也只能含泪答应,不过眨了眨眼,她又有了新主意,她起身走了走,和小满使了个眼色,丢下一句:“明日中午我还要沐发。”
说完,还不等谷雨反应,拎起裙子拉了小满就往书房溜。
“姑娘,还得洗漱呢!”谷雨跺跺脚,一脸哭笑不得。
刚溜出谷雨的视线,常溪就跑不动了,躺了这么多天身子沉的很,她捂着胸脯靠在廊下喘气。
两个人出来的急不曾提灯,冯晟远远看过去吓了一跳,往前又走了两步,凑的近了,才认出来是常溪主仆。
他理理衣裳,轻咳一声。
“夫人安好,天黑着怎么在此处坐?”
黑灯瞎火的,背后猛地窜出来一句人声,把常溪和小满惊的不轻,一个激灵从头凉到尾椎骨。
常溪僵硬地转动脖子回身看去,就怕遇见个勾魂的鬼。
很好,不是牛头马面。
坏消息:也没多好多少,是冯晟这个王八蛋。
虚惊一场,她顿时没了好气:“大晚上的,世子爷屈尊到此有何贵干?”
她与冯晟也就先皇在时做过两年表面夫妻,现下已是景宁三年,常溪才懒得做那些面子工夫。
什么事能值得冯晟大晚上跑这一趟,常溪心里暗自嘀咕。
“夫人的病可好些了?”
“劳世子爷关怀,好多了。”
不耐烦和他在这说些口水话,常溪单刀直入:“世子爷有什么话不妨直说,若是无事,妾就先行告退了。”
见她转身欲走,冯晟急忙开口道:“今日我在宫门口碰见了岳父,他很是挂心你的身子,等你病好全了,不妨回去一趟,也好教他安心。”
觑了觑她的脸色,冯晟忙又补充:“自然,你久病方好,还是多多修养为上,打发个婢子回去报信也是使得的。”
常溪的眼一下就瞪圆了,她爹居然会关心她,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老匹夫不是向来对伦理纲常、君臣父子那一套深信不疑吗?
当初她为着出嫁的事闹得天翻地覆,老东西气得在家大骂倒反天罡,父女之间几乎义绝,如今怎么肯打听她的情况?
不会又要把她推出去当棋子吧?
不过找冯晟打听,哼,他也是拨错了算盘,只怕是想要借机把关心的消息传进自己耳朵罢了。
常溪思量着,面上却是一贯的端庄,“多谢世子告知,此事我回头会处理的。”
别看她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
呔!老匹夫不怀好意,果然骂的还是太轻,回头病好了不如请个酸秀才代笔吧。
见冯晟还要再说,常溪抢先一步截住了他的话:“天黑了不好看路,世子还请早些回吧。”
闻言,冯晟蹙眉道:“人生于世,亲缘有数,父母亲则亲,父母恶则远,本性使然,无可厚非。
可父母生育之恩,非死不得报,纵然父母恶我,该尽的责任还是要尽到。
已知这天下没有不是的父母,那不尽责者岂不就是这不孝之人。”
冯晟脸上闪过一丝莫名神色,但又很快消失不见。
他沉了声音:“我朝素以仁孝治天下,太祖皇帝更是曾晓谕朝野:五刑之属三千,而罪莫大于不孝。”
常溪的脸渐渐白了起来,她知道,冯晟这是在提点她。
“这世上的孝子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各地县衙府衙每年都有送出去的牌匾,可这不孝之人却是鲜有耳闻,上一次都是三十年前的事了。
冯晟越说眉头越松,到后来面上已经带了笑意,他上前凑在常溪耳边道:“一盘黑芝麻里混进一粒灰芝麻进去并不起眼,可要是混进去一粒白芝麻呢?”
常溪听地心惊肉跳,只是恐惧很快又被冲淡了。
距离太近,热气都喷到了耳朵上,她忍不住后退两步,瞪了冯晟一眼。
冯晟不闪不避对上了常溪的眼神,慢慢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夫人少时便以机敏闻于京城,想来自然明白我的意思。”
见常溪不吭声,冯晟一拱手道:“夫人久病初愈,早些歇着吧。”
说罢,带着小厮往前院方向去了。
待他走远了,常溪才由小满扶着慢慢坐下来。
“姑娘。”见常溪一直怔愣着不说话,小满忍不住担忧地喊道。
“我没事。”常溪拍了拍小满的手道:“只是累了想要歇一歇。”
月上柳梢,夜风清凉凉地吹来,放在五月里却并不觉得冷,反倒让常溪精神一振,清醒了不少。
冯晟这个王八羔子,先前说了一大通话差点把姑奶奶绕进去,常溪低声咒骂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