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晟这个王八羔子,先前说了一大通话差点把姑奶奶绕进去,常溪低声咒骂了一句。
这些话说的倒是冠冕堂皇,可她如今身处后宅,成日里对着的就是眼前那一亩三分地。何况她又向来和人少交,哪个想不开的会去寻这个由头对付她?
再说这养育之恩,当年她平白无故被当成了废棋,最后到底依旨出嫁,也算是救了常家几十口人命,恩情早就还清了,她可不欠常家的。
再说了,就算有人真借这个由头挑事,举证总要双方证人到场吧。
这个把柄要真能坐实,与其说是对常溪有不利,其实对常太傅的威胁倒更大些。
叫人拿住她的“罪证”,常光文先得被御史台参一个教女无方的罪名。
所以,哪怕常溪每个月都写信大骂老匹夫,她爹也得含泪对人家说一声这是我的孝顺好女儿。
更不用说常溪和常光文父女多年,把他的性子摸地透透的。
天大的事也大不过常太傅的面子,他才不会叫人知道,即使是一家之主,他也拿女儿没办法。
常溪笑眯眯地想,既然老匹夫不会不反口,她有什么好担心的?
冯晟这话是好的,至于是不是好心,那就不知道了。
反正,她不领他的情。
道理一想通,常溪心里轻松不少,甚至有兴致和小满对了几盘棋,两个臭棋篓子难分胜负,第二日她自然起迟了。
至于小满,精力充沛,一大早不待吃饭便要去请大夫,她急匆匆出门正叫谷雨撞见了,招手便把她唤到了廊下。
“站住,大清早你冒冒失失做什么去?”谷雨皱眉问道。
“姐姐,今日要请大夫上门,我想早些去,这些日子看夫人卧病在床,我心里难受得紧,大夫早些来把夫人的病看好,夫人就高兴起来了。”
闻言,谷雨不由软了神色。
摸了摸小满的头,她柔声道:“孙大夫这个点还没开始看诊,不好扰了人家,你吃罢饭再去吧。”
心里记着谷雨这句话,小满风卷残云一般消灭了两碗赤豆粥和三个酸菜大包子,嘴一抹就要出门。
只是吃地太急,腮帮子噎得鼓鼓的,这也就罢了,偏她生了一双圆眼,看着越发像只嚼坚果的松鼠,让人看了忍俊不禁。
小满噎地说不出来话,只好用力抻着脖子往下咽,一旁的芒种实在看不过眼,放下碗筷给她倒了杯茶。
连灌了两杯茶,总算能含糊着出声了,她圆眼一瞪道:“替我和谷雨姐姐说一声,我出去请大夫了。”
“快去吧,昨晚在床上摊了一夜煎饼,一早便跟个慌脚鸡似的张罗着要出门,难为你能捱到现在。”惊蛰捧着碗打趣道。
众人哄堂大笑。
*
“世子夫人的脉沉而缓,可见病已好的差不多了,只是卧床多日到底伤了元气,后续还得好生修养。”孙大夫收回脉枕拱手道。
听见这话,小满喜得直念阿弥陀佛,当场就要蹦起来,被谷雨瞪了一眼才老老实实待在一旁。
沉吟了一会儿,孙大夫又说:“夫人既已病愈,原先的药就不必再用了,我另开一张养身方子,先照此方调理半月,我再来为夫人复诊。”
“这次实在多谢孙大夫了,您这医术当真高明,若不是您,我还不知道怎么煎熬呢。”
常溪笑着开口,“芒种,给大夫看坐,一会儿去库房里取些好药材让孙大夫带走。”
孙大夫客气道:“不敢当夫人的谢礼,您吉人自有天相,在下也只是尽力而为罢了。”
“这礼是我的一份心意,您可千万别推辞,药材经您的手解了病患苦厄,将来也算是我的一份功德了。”
闻言,孙大夫也不再推让:“在下替病患们先行谢过夫人仁心。”
这位世子夫人心思好生灵慧,他在心里暗赞一声,不仅谢礼送到了人心坎上,而且话还说的漂亮,他想了一圈,楞是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趁着开方子的工夫,常溪不着痕迹地又打量了一番眼前的人,刚才把脉的时候,常溪总觉得他面熟,只是一时有些想不起来了。
她自问记性还过得去,永宁侯府常请的几位中可没有这位孙大夫,不知是从哪家医馆请的,医术竟也颇为高明。
“我看大夫有些面熟,可是在哪里见过?”常溪疑惑问道。
一旁的几个丫鬟不妨她突然发问,相互对视了一眼,到底没说什么。
小满对此倒是无知无觉,她大大咧咧地开口:“夫人以前生病常请的是祝大夫,奴婢记得这位大夫好似一道去过府里。”
听闻此言,常溪登时眼睛一亮,这孙大夫竟和茯苓姨有旧,不知可有她的音讯?
她当年匆匆出嫁,未曾来得及做什么布置,后来又赶上局势不稳,只打听到祝茯苓往北地去了,给她留了一封信说自己已经成亲,接下来准备四处行医,后面就再没了消息。
谷雨跟着常溪最久,知道她为何激动,这祝茯苓祝大夫可不是一般人。
先夫人,就是常溪生母,便出身祝家,祝大夫是她娘家族妹,出了五服的亲戚,只是不幸家道中落,无奈随了一位女冠学医谋生,后来又遇上大旱,举家只剩她一人,兜兜转转才投到京城祝家来。
要真论起来,夫人还得唤祝大夫一声姨母呢。
不待常溪开口,孙大夫拱了拱手,笑道:“夫人手下这位姑娘好记性,在下十几年前确实随拙荆去过府上。”
“拙荆?”常溪低声惊呼。
上天,这可真不能怪她,谁能想到眼前救了她一命的大夫,转头就变成了她姨丈呢?
只要我不觉得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常溪用力挤出来了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上壶好茶,我与孙——”
“咳——,与姨丈有话要说。”
孙大夫被常溪的一句“姨丈”惊着了,他也不明白自己上门来给人看病,怎么还认上亲戚了?
他腾一下弹了起来,见众人都看着他,自觉有些失礼,脸登时就红了。
咳嗽了两声掩饰道:“夫人恕罪,拙荆在家不曾提过此事,在下实在不知这亲戚从何说起啊?”
“姨丈放心,我既然开口唤了这一声,必是有因由的,你若不信,回头去问姨母,她一定明白。”
一回生两回熟,再开口,常溪已经恢复了以往的端庄神色。
“今日先不提这些,我主要是想问,是想问……”,她一时间好像有千言万语想说,最终却也只化作一句:“姨母近来可好吗?”
“有劳夫人挂念,拙荆一切都好。”提到祝茯苓,孙大夫放松了许多,面上浮出一丝笑意。
“她与我在外行医多年,这两年总念叨着回来看看,只是临行前收到了女冠师傅的来信,转去了洛阳一趟,我就先入京打理房子了。
算算日子,拙荆如今应该走到渭津一带了,再有半月便能入京。”
听见祝茯苓的消息,常溪的眼睛亮晶晶的:
“这敢情好,再养上半月我也能出门了,若是姨母确定了回京的日子,您可千万告诉我一声,我一定上门拜访。”
“咱们既是亲戚,夫人来夫人去的岂不生疏,我表字令月,您唤我一声令月就好。”
从没见过常溪这样热情的半路亲戚,可她的语气真诚又实在不像做假,孙大夫只好连连点头:“这是自然,这是自然……”
“那就这样说定了!”
敲定了这件事,常溪终于有心思问候她这位新鲜出炉的姨丈了。
“姨丈到京不久,一切可还顺利吗,不知如今家在何处,缺什么东西不缺?”
一连串问题抛出来,顿时把孙大夫砸得晕头转向,他捋了捋思绪,开口道:“我与拙荆在梧桐巷有一处房产,现下便是住在那儿,家中一切都好,只是久不住人,有些荒旧罢了,什么也不缺。”
常溪见他面色如常,想来应是实话,也就放下心来,至于最后一句,只当没听见。
“姨母喜欢暖色,你去挑些鲜亮的摆件儿,取出来叫姨丈带回去吧。”她对谷雨吩咐道。
孙大夫一怔,做长辈的还没给晚辈送礼,倒是先收到了晚辈的礼,他反应过来就要推辞。
既是诚心想送,常溪岂会让这礼拐个弯再退回来,她已经准备好了说辞。
“姨母当年对我照顾颇多,这不过是我这做外甥女的一点儿孝敬,也算是为你们暖房了,您要是和我客气,我可是不依的。”
说了半天,常溪只觉得唇干舌燥,桌上的茶凉地正好,她端起来喝了一口,刚准备再喝,突然想起点儿东西,于是偏着头问谷雨:
“我记得库房里还放着几匹银红蝉翼纱,这时节拿来做窗纱再好不过了,一并取出来送到梧桐巷。”
“原是有两匹的,只是前些时日其中一匹破了洞不能再用了,不如添一匹竹绿宫纱,入了伏看着凉快。”谷雨恭敬答道。
“就按你说的办。”
得了常溪的吩咐,谷雨和芒种收拾出来十几个盒子,门外跟着来的小童抱都抱不住,最后又叫了两个小厮才总算搬完。
三个人在孙府忙进忙出,街坊邻居都探头出来看热闹。
“孙大夫发达了呀,恭喜恭喜。”
“我就说孙大夫是个有运道的,如今果然得了富贵。”
“既有喜事,等嫂子回来可得请客好好庆祝一番。”
……
孙济站在门口寒暄了一会儿,待人走后,他面色凝重地关上大门,来不及抹一把头上的汗,马不停蹄地就奔往书房洋洋洒洒写了一封长信。
“夫人与我约了在渭南写信报平安,你骑快马即刻出京去驿站等候,见了面把信亲手交给她。”他叫来门外的小厮,郑重吩咐道。
放心不下,他又叮嘱了一句:“此事万分紧急,切记亲手交给夫人,让她立刻回信。”
送走小厮,他转身回到书案前,提笔又写了一封信,这一封简单得多,一张纸交代完就送了出去。
两封信写完,孙大夫一下瘫在椅子上,这一天过得比看几十个病患还累。
该说的都说了,接下来,就等茯苓的回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