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乱的梦境里，传来一阵脚步声，那声音由远及近，伴随着吵嚷声、铁器碰撞还有重物倒塌的声音，空气中透着火药燃烧后的刺鼻气味。

    眼前的景象渐渐清晰起来。

    日头正烈，黑色的土地上，有一群人，或者说人类模样的牲畜，正赤裸着上身，锁骨被两条粗重的锁链穿透，连作一排，缓慢地前行着，滴落的血水混着汗水在他们身后拖出一道蜿蜒的线条。

    偶尔有因疲惫、饥饿或是疾病倒下的奴隶，则会被队伍旁穿着盔甲的士兵用带有倒刺的皮鞭抽打，如果始终无法站立，阻碍队伍前进，则会被士兵当场杀死，砍去头颅。

    漫长的跋涉中，死亡的恐惧像是一片厚重的阴云，笼罩在每一个人的头顶。

    画面一转，瘦骨嶙峋的奴隶们，用双手艰难搬起厚重的石块，城堡的模样渐渐构筑起来。隔着城墙和数道围墙，最中央是一处修道院，穹顶被浇筑了厚厚一层金液，凝固后的黄金在日光下闪闪发光，而建筑它的工人们衣不蔽体，因为食物匮乏一个接一个地死亡。

    再后来，城堡的外墙被撞开一个豁口，塔楼塌陷，火光四起，修道院只余下一片断壁残垣，盔甲士兵的尸体随意堆积在沿途的地上，染红了黑色的土地。

    反抗克莱顿王室统治的义军，占领了这座城堡。

    为首的向导一袭白色教会长袍，有着一双蓝色的眼睛，在他身旁，是一个穿着黑色骑士服，红发红眸的年轻哨兵。

    他们之间似乎有了某些分歧，一场谈话下来很不愉快。

    白衣向导说：“阿罗，你救不了所有人。”

    黑色哨兵将目光投向远处，可那里却只有一片废墟：“我从来没有想要拯救任何人。”

    他们又经历了无数场战斗，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牺牲，直到某个黄昏，他们来到金碧辉煌的宫殿前，砍下了克莱顿王的首级。

    红发的哨兵转身离开他们刚刚攻打下的土地，有敬仰他的人想要上前追赶，走到近处，却只看见一群火红的蝴蝶，在夕阳的余晖下漫天飞舞。

    梦境戛然而止。

    一束光照到脸上，我伸手去挡，白色的光线还是透了过来，睁开眼，发现天已经大亮。

    我坐起身，只觉头脑昏沉，这一觉睡得不很安稳，依稀记得梦里的场景十分混乱，具体内容却已忘记大半。

    脸颊隐隐作痛，我伸手去摸，感觉到皮肤上微小的凹陷，在帐篷里找了一圈镜子未遂，还是透过匕首的反光，看到自己左脸一大片红色的压痕，枕头上还卧着两枚蓝色晶核。

    应当是昨晚睡觉的时候，不慎将脸压到了晶核上。

    我心里一阵懊恼，都怪周霁樾，要不是他昨晚非要拿走我的晶核，去钻什么山洞，我就不会大半夜打量它们，更不会把晶核落在枕头上。

    看这模样，一时半会是出不了门了。

    我自认倒霉，揉了会儿脸，压痕不仅没消下去，反而肚子饿得难受。

    外面有人喊我的名字。

    我套了件卫衣，用领口挡住脸，确保印痕被完全遮住后，起身将帐篷拉开一条缝。

    来人似乎是营地内部工作人员，向我点头打过招呼后，递过来一个盒子：“施先生让我送来的。”

    我有些好奇地打开，发现里面满满当当装着餐食，还冒着热气，都是我平时爱吃的，不由一愣：“替我谢谢学长。”

    目送那人离开，我回到帐篷，捡起筷子扒拉了两口饭，明明肚子饿得不行，回想起昨晚爽约的事情，一时间居然有些难以下咽。

    无论如何，我都应当给他一个解释。

    思及此处，我放下筷子，从研学分配的包裹里找出一只黑色口罩，遮挡住脸侧的压痕，穿了件外套，便匆匆出了营帐。

    来到医疗室附近，我忽然间有了迟疑，恰巧门被推开，走出来一个哨兵。他似乎是刚刚结束治疗，还好心告诉我现在里面没有其他人，可以进去了。

    事已至此，我深吸一口气，敲了敲门。

    施学长的声音传了过来，一如既往地清冽沉稳：“请进。”

    我慢吞吞走到他面前，他正低头整理资料，戴着金丝边的眼镜，听到动静，隔着镜片玻璃看了我一眼。

    向导的探查力超越常人，施学长又是罕见的SS级向导，视力受损的概率不大，我仔细打量了下，他戴着的果然是平光镜。

    和他目光相撞，我收回乱飞的思绪，整理了下语言：“昨天晚上……”

    施学长放下手里的文件，站起身绕过办公桌，走到我面前，伸手摸过我耳后。

    耳根处细小的伤口微微发痛，正是昨晚周霁樾碰到的地方，随着他手指的触摸，疼痛被渐渐抚平。

    忽然想起来，哨兵五感敏锐，能够探查周围环境，但高级别的向导，精神力也足以覆盖半径数米甚至数公里内的区域，他大概已经知道我昨晚和周霁樾离开，因此错过同他见面的约定。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由沉默下来。

    施学长收回手，神色温和：“算时间，你应当还没来得及吃东西，刚刚送去的饭菜不合胃口？”

    我摇摇头：“没有。”

    施学长又问：“要留下来吃午饭吗？”

    想到他早已知晓一切，我心里惴惴不安，连带着呼吸都有些艰难：“不用了。”又说，“一会儿还要参加对抗赛。”

    施学长默了默，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道：“我送你回去。”

    我连连摆手：“没事的，我自己回就好。”

    说罢逃也似的离开了医疗室，走出去一段，我没忍住回头，看到施学长就那么站在门口，注视着我离开的背影，微风将他衣袍一角吹得卷起。

    回想起卡帕第一场大雪的时候，我因为受伤失血，又吹过一场风，半夜发起烧来，他也是这么默默陪在我身边，用融化开的雪水敷在额头上帮我降温。

    我心里发酸，身体先意志一步，走回到他面前。

    施学长没有多问，拉起我的手，带我进到里间，餐桌上已经摆好了各式菜品。

    我们面对面落座，端起茶水那刻，我猛地想起来自己左脸大片红色的压痕，磨蹭半天，一手捂着脸，小心翼翼摘下口罩。

    施学长笑了下：“需要我帮忙吗？”

    我不想被他看见自己的窘迫，用手遮盖住印痕，摇了摇头。

    施学长将餐盘里的鱼挑干净刺，连带着餐碟一同推到我面前。

    我愣了一瞬，口中微微发涩：“不用这么麻烦。”他一向不沾荤腥，没必要为了我做这些。

    施学长注视着我的眼睛，轻声道：“最近如果有什么难处，可以和我说。”

    我不知道该如何同他解释我和周霁樾的关系，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告诉他我已经分化成了向导，又阴差阳错和周霁樾精神结合。

    如果他知道我向导的身份，我们之间是不是就永远没了可能。

    我眼眶发烫，眨了眨眼忍住翻涌而上的泪意，低头吃着盘子里的鱼肉，没有开口。

    ***

    用罢午餐，许是隔了一段时间的缘故，明显感觉脸颊上凹陷的压痕消褪大半，我告别施学长，离开医疗室，往训练场的方向走。

    竞技区域外围，玲玲和晋明似乎在负责安保，我走近同他们打招呼，蓝蜻蜓再度停到我手背上。

    想起梦里一处模糊的景象，我不自觉摸了摸衣领遮挡下的疤痕，随后口问道：“借助飞虫查探周遭，是不是也包括蝴蝶？”

    玲玲闻言有些错愕，晋明也露出意外的表情，随即解释道：“分化的哨兵和向导一般会避开操控蝴蝶，或者使用蝴蝶精神体，算是某种不成文的规定。”

    我心中奇怪：“为什么要避开？”

    玲玲插话道：“因为阿罗。”

    这个名字有些熟悉，却想不起来在哪听过。

    我问：“阿罗是谁？”

    玲玲瞪大了眼睛：“阿罗你都不知道？！”

    晋明道：“他是三百年前神圣之战的领导者之一，第一个SS级哨兵，也是有史以来最强大的哨兵，他的精神体就是蝴蝶。”他顿了顿，“大部分高阶哨兵的精神体都是大型猛兽或猛禽，而他，只是一只蝴蝶。”

    玲玲补充道：“你看到圣所门口的塑像了吗，左边那个就是他。”

    我回忆起入学第一天，看到两侧喷泉中间一座巨大的铜制塑像，却没有注意雕塑上人的模样，决定回去好好看看。

    话说回来，娄学礼曾告诉我，神圣之战就是四大家族合力推翻克莱顿王室的统治，结束数百年的奴隶制，建立起联邦政府，此后才渐渐有了首都区和中央塔：“所以他也是四大家族的人？”

    晋明却摇了摇头：“他没有姓氏，也不是四大家族之一，唯一知道的是他叫阿罗，神圣之战结束后就离开了，谁也不知道他的行踪。”

    没来由的，我想起在卡帕结识的阿濛，他是慈幼院出来的，从出生起就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自然也没有姓氏。

    通讯器响起滴滴声，晋明接到通知，被安排前往营地另一处巡视。

    我和玲玲面面相觑，忽地想起一事，压低声音问道：“你和小妗要定期参加契合度测试吗？”

    玲玲啊了声：“不用呀，登记的时候测一下就行了。”

    研学前的一天晚上，周霁樾给了我一摞学习材料，还危言耸听说什么契合度测试不合格，会被强制匹配哨兵，终身绑定，难不成都是在骗我？

    我心里很不痛快，决定找个时间和他当面对质。

    玲玲想到什么，一拍脑门：“不过也和等级有关，如果一方是S级，另一方只有A级或者以下，就会被要求定期参加契合度测试。”她停顿了下，“你知道的，S级序列很稀缺，他们的家庭每年会收到联邦政府的大量补贴，中央塔自然希望精益求精，如果匹配双方等级差距过大，作战时会难以发挥最佳实力。”

    我暗道可恶，为什么偏偏是和周霁樾精神结合，随便换个A级哨兵都不至于像今天这么麻烦。

    玲玲解释道：“虽说是匹配度测试，其实就是中央塔专门拿出来为难人的，哪怕同为S级，彼此之间能匹配的哨兵和向导本来就没多少，何况还存在等级差距，更不可能满足契合度。本质上就是找个名目把他们拆开，再强制匹配给同样的S级哨兵或向导，哪怕两个人互相看不上眼，至少能保证团队作战能力。”又说，“所以通常来说，S级序列或者以上的，就算真的很喜欢一个非S级序列的人，也不会和他匹配，他们大都会选择地下恋情，反正一时半会找不到合适匹配的序列，两个人硬要在一起还可能会被拆散。”

    玲玲：“就像施学长和周学长一样，看着没有匹配对象，私下里还不知道有没有小女朋友呢。”

    我心里五味杂陈，照这么说的话，就算我努力学习向导的知识，一个月后的匹配度测试也大概率会不合格，那岂不是要和其他哨兵终身绑定。

    玲玲拍了拍我肩膀，安慰道：“没必要这么悲观，也不是没有跨越序列在一起的哨兵和向导。既然选择了彼此，说明一定有相互吸引的地方，契合度测试未必不能通过。退一步讲，就算无法通过，也可以参加中央塔团体赛，参赛期间双方不会被强制拆开，而且赢得团体赛的金牌，就相当于得到中央塔的认可。之前有一个S级的向导，喜欢上一个B级哨兵，就是通过参加中央塔赛事，获得团体赛第一名，然后登记结婚，在当时可是一段佳话。”

    可我在意的却不是这些：“那有向导和向导在一起的例子吗？”

    玲玲一时间惊住了，张大了嘴巴：“啊？”

    我直勾勾盯着她，等待下文。

    她拍拍胸口，整理了下情绪：“虽然哨兵是公认的脾气暴躁，可大家直来直往，实际上很好相处，不会有什么勾心斗角。“说到此处，她压低了声音，“倒是那帮向导，除了小妗，我见到的性格一个比一个古怪，因为精神力超乎常人，他们都挺孤僻的，实在不像是……”

    玲玲止住了话头，我们对视片刻，彼此都没再开口。

    我叹了口气，和她道别，心情复杂地走进了竞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