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小时后,飞艇平稳落地,舱门开启。
众人纷纷起身离开座位,我不想在这里多待,挤开周霁樾,跟着前座的女生一道下了飞艇。
今天是研学结束日,没有其他课程安排,学生各自回家。
我顺着人流一路走到圣所门口,想起晋明学长说的,关于神圣之战的故事,不由回头打量了几眼那面雕像。
巨大的铜制雕塑左侧,是一位穿着作战服的哨兵,领口两侧分别绣有紫藤花和十字架,手执长剑,身姿笔挺,五官如同梦境中一般凌厉,他目光望向远处,肩头停驻着一只蝴蝶。
某个画面一闪而过。
忽地回想起来,司景阳胸口的纹身,便是缠绕有紫藤花的十字架。
但定下神来仔细思考,又觉得是自己是多想了,不说紫藤花和十字架算常见纹饰,阿罗是三百年前的人,况且神圣之战后便再也没了行踪,如何牵扯得上。
倒是右侧的雕像吸引了我的注意力,那位向导身着圣袍,手中捧着一卷《联邦法案》,定睛去看,面容竟和施学长像了六七分,他身后的精神体也并非某种动物或者实体,而是一团形态模糊的影子。
关于这位推翻克莱顿王室、建立联邦并推行法案的SS级向导,我从小到大听闻不少传言,但似乎从未听说过他的精神体。
或许能从书本古籍里找到些许线索。
意识到自己在这里站得有些久了,我收回视线,继续往前走。
正胡思乱想着,走出圣所不远,迎面遇上一人。
竟是对抗赛最后一场碰到的韦郁。
我们之间谈不上熟悉,唯一一次接触还是那种场合,我想假装没看见,绕道往前走,被他抢先一步拦了下来。
直觉告诉我来者不善,左右绕不过去,我索性单刀直入:“你要做什么?”
难不成因为在对抗赛战败,被我拿走了原本稳操胜券的模拟战名额,他耿耿于怀,要再同我打一架。
这种情况在卡帕倒也不是没有,可我今天又不是易感期,才不会输给他。
韦郁的神情在刘海遮挡下看不分明,他将我上下打量了番,开口第一句却是:“你是边境塔来的,也注意到了那些晶体?”
我心中诧异,背后包裹里装着的,正是在蒂卡区研学期间收集到的晶核。
话说回来,他怎么知道我是边境塔来的,又怎么知道那些晶核,毕竟在首都区长大的娄学礼对这些很陌生的样子。
我抬起头来,想要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
韦郁自顾自道:“研学活动第一天,我看到你捡走了那枚灰色的晶体,其他人都没有注意到它,因为不知道那是什么,但你知道。”他停顿了下,“所以我在事后调查了你的档案,知道你是从卡帕来的,我也是在边境塔出生的。”
我摸不准他的意思,没吭声。
他忽然道:“接下来要说的,不太适合在这里讲。”语毕,也不等我回话,转身向人烟稀少的小巷走去。
我犹豫了下,冥冥之中有种感觉,关于那些狂暴兽类的来源,他一定知道些什么,迟疑数秒后,抬步跟了上去。
直到四周再无旁人,韦郁站定了,方才开口:“你不用担心我会做些什么,明天我就会向圣所申请,休学一年。”
我一愣:“为什么这么做?”
依照袁野的说法,大家都是挤破头才来到南伽,更何况他和我一样边界塔出身,来首都区本就困难,突然选择退学,别是因为那场对抗赛的缘故吧。
韦郁没有回答,而是说:“在此之前,我有一个疑问。”
我按捺下心中困惑:“你说。”
他问道:“你和那帮贵族关系很好?”
我第一反应是施学长,静下心来思考片刻,才反应过来他口中的贵族大概是娄学礼,我们住在一处,而且我比赛的时候,娄学礼总在外边候着。
我模棱两可道:“还行吧。”
韦郁目光锋利起来:“很少能有平民和贵族相处得好。”他说,“南伽是贵族学校,原本只招收四大家族和名门氏族的子弟,后来在联邦政府调令的要求下,才逐渐对外开放招生。但本质上并不欢迎平民入学,那些贵族认为是我们侵占了他们原有的生活,和他们生活在同一空间,本身就是一种亵渎。”
我回忆了下,除了一开始的娄学礼,遇到的A班同学态度都很和善,没有他说的那么趾高气昂:“应该只是少部分人吧。”
韦郁神色嘲讽:“几百年前,克莱顿王的治下,那些被压榨劳力、贩卖子女的奴隶,也像你一样对奴隶主的赐饭感恩戴德。”
我不太喜欢他这种说法:“两者并无关联,现在不是三百年前,也不会是三百年前。”
韦郁没有继续纠缠下去,转而道:“所以你知道那些变异的兽类,是用来做什么的吗?”
我不自觉皱了眉。
韦郁:“我的家乡,伊普,同样出现了狂化的野兽。我们跟随野兽的踪迹返回巢穴,潜伏数日后,抓住了一个实验员,发现这一切并非天灾而是人祸。”
如果真的是人为制造异兽,一些事情似乎便有了解释——那些被挖出来的晶核为何售价高昂,必定有人在背后收购,只是交易经过猎户、商人和黑市多次转手,难以追寻踪迹。
韦郁继续道:“但那人被捕第二天便自杀了,只在他身上找到一个通讯器,是首都区生产的。”
我道:“所以你认为做这些事的人来自首都区?”
韦郁嗯了声:“来到这里后,我借着课外实践,多次外出查探,发现首都区边界偶尔会有异化的兽类出没,每隔一段时间,这些兽类会不约而同的往东南方向聚集。但我还没有查探到他们的巢穴,根据先前的经验,那里应当远离人类居所,是人迹罕至的草原或山脉。”
首都区边界,东南方向,人迹罕至的平原或山地,我在心底默默记下。
我心中还有一个疑惑:“你调查这些,应该费了不少心血,为什么告诉我?”
韦郁想了想:“那些兽类出现得愈发频繁,我要回到还在伊普的家人身边,临走告诉你这些,是希望你能继续追查下去。”他说,“你知道异化的兽类,也知道晶核,还是边界塔的人,告诉你最合适不过。”
我奇怪道:“你怎么确定我会答应,如果我拒绝呢?”
马上要迎来契合度测试,我既要准备向导的课业,还不能落下哨兵的课程,他就不怕所托非人。
韦郁闭了闭眼,声音低沉下去:“如果你不愿意,也没有办法。”他眼神颤了颤,“我做这些,初衷不过是想为那些因兽潮死去的朋友,讨一个公道。”
想起在卡帕并肩作战的哨兵们,我心头一颤。
我说:“我会查下去的,因为我也想知道,这些狂暴的兽类是什么人制造出来的,又是为了怎样的目的。”
韦郁同我握过手,道了声:“多谢。”
***
虽然答应了韦郁根据线索继续调查,但契合度测试在即,不久后还有校内模拟战,接下来几天基本周旋于学校、图书馆和训练室。
这天是公休日,我起得有些晚了,来到图书馆,发现常去的座位被人约走,迟疑的片刻,A区最后的空位也显示已预约。
只得抱着书本去休闲区找位置。
隔着书架,瞧见一个眼熟的背影坐在长椅上,浅色T恤配牛仔裤,扎着两条马尾辫,此刻正捧着书看得津津有味。
直到我走到她身后,作为A级哨兵的玲玲才反应过来,被吓了一大跳。
我看见她手边还放了几本书,封皮花花绿绿的,加粗字体写着什么《霸道向导爱上我》、《兵王的甜心向导》,还有一个名字很长的《天降娇妻:拽酷哨兵狠狠宠》。
我有点看不太懂:“这是什么?”
玲玲嘿嘿笑了两声:“好东西,看几眼就入迷,停都停不下来那种。”
还有这种好书,我在卡帕的时候没有受过系统性教育,只认识任务书上的常用文字,遇到复杂的就要连蒙带猜,所以一看教材就打瞌睡。
我拿起一本《霸道向导》,坐在她旁边看了会儿,好在书本写得比较白话,字能认识八/九成。故事大概是说,一个生活在边境塔、家境贫困的哨兵,为了治疗病重的母亲外出打工,被财阀家族的向导看上,然后强取豪夺的故事。
我盯着“强取豪夺”那行看了会儿,每一个字都认识,但连在一起就有点读不懂:“什么叫‘强取豪夺’?”
玲玲一脸惊讶:“你居然不知道‘强取豪夺’?”
我仔细思考了会儿,卡帕倒是有不少劣迹斑斑的雇佣兵团,凭借武力镇压、劫掠村庄的事情:“烧掉他的房屋,打断他的手脚,抢走他的金币,杀死他的父母,贩卖他的妻儿吗?”
玲玲大惊失色,急忙捂住我的嘴:“你在说什么呀?!完全、绝对不是这样的。”她组织了下语言,“故事的主人公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互相都有想法,只是一个因为身份地位或者其他原因,不好答应,另一方就半强迫他和自己在一起,这就是所谓‘强取豪夺’,其实大家都心照不宣啦。”
我有些不解:“既然喜欢对方,为什么不直说,或者在对方追求的时候答应下来呢?反正最后都要在一起。”
玲玲思索了会儿:“大概这样比较有拉扯感。”
我问:“拉扯感?”
玲玲哎了声:“就是你爱我我不爱你,我爱你你又不爱我的戏码,我和同级的朋友都喜欢看。”
我听得一头雾水,首都区的人真是复杂。
玲玲:“你带回去好好读一读就知道了。”
我说:“可我还要准备……”契合度测试会暴露身份,急忙改口道,“准备考试。”
玲玲:“恋爱也是人生中测试的一环节。”
我有些受教,翻了两页书,想起一事,询问道:“读完这本,就能和喜欢的向导在一起了吗?”
玲玲把压在最下面的那本《天降娇妻》抽了出来,塞到我怀里:“那你要读这本,哨兵最重要的是战斗力和气势,向导都喜欢武力值高、性格沉稳的哨兵,最讨厌弱不禁风,动不动受伤,还三天两头哭哭啼啼的。”
想到不久前刚在施学长面前哭过一场,在卡帕的时候,也是时不时就找他帮忙疗伤,我心里有些慌张。
施学长会不会觉得我没用啊?
玲玲眨了眨眼:“话说回来,你竟然有喜欢的向导,什么样的向导呀,要不要我帮你参谋参谋?”
关于施学长的身份我不好多说,岔开话题道:“作为哨兵,你当初是怎么追求向导的?”
玲玲挽起袖子,向我展示了她手臂上的肌肉:“我体力很好,有一次小妗扭伤了脚,我每天背着小妗上下学,爬山过河的时候也是,她走不动了我就去背她。还有,我的精神体是灰熊,毛茸茸的,小妗喜欢躺在它身上睡觉。”
我用余光瞥了眼口袋里的毛毛虫,又看了看自己的胳膊腿儿。
虽然自认力气不会输,但我的模样确实不怎么健壮,其他哨兵都不说虎背熊腰、肌肉盘虬,起码都是肌肉紧实、充满力量感,就算娄学礼看着都比我强壮些。
玲玲拍了拍我肩膀,安慰道:“不要灰心,总而言之,找到机会就多多见面,培养感情,一切就水到渠成了。”
我似懂非懂,捧着《天降娇妻》坐到了另一边的小沙发里。
打开手机,有一条未读消息。
周霁樾发来的,让我下午去45楼的独立训练室找他,估计是要检验我这几天的学习成果。
我一看书就犯困,几天下来统共没读几页,读过的也没记住多少,看到这条消息,急忙拿出《向导概论》恶补。
看了小半个钟头的书,我就头脑发晕,正巧手机震动起来。
打开一看,是施学长发来消息,问我今天中午有没有空,去西园餐厅吃个饭。
我原本计划午餐随便糊弄两口,好好复习,应付周霁樾的抽查,可玲玲才说过,要多和喜欢的人多见面培养感情,今天是难得的机会。
我犹豫不到三秒钟,当即答应下来。
***
餐厅坐落于圣所西北角,外观是一座中世纪古堡,周围开辟出一小片花园,大门两侧站着身穿燕尾服的侍者,据说人均消费超过五位数,我每次见了都会绕道走。
在侍者的指引下,我沿着石阶来到三楼,光线穿过穹顶的彩色玻璃,打眼望去光斑细碎、绿植错落,枝叶掩映下,整整一层楼仅设有四张桌子。
我没见到施学长,经过拐角时先看到了另一桌的客人。
隔着绿竹望去,背影有点熟悉,定睛再看,居然是周霁樾。
他对面坐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女生,穿着粉白色长裙,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肩头,一副很向导打扮,胸章底色却是哨兵特有的灰黑色。那女生五官清秀,眉眼间隐约与周霁樾有几分相似,两人对面而坐,正交谈着什么。
大约是我站着不动有些突兀,周霁樾回过头,和我目光相撞,我急忙移开了视线。
侍者朝我比了个请的手势,我按照他指的方向,快步来到施学长对面坐下。
施学长将倒好的柠檬水推至我面前,询问我是否需要一些起泡酒。
我想到下午的训练,摇了摇头。
落座不久,便有侍者陆续前来上菜,这里的菜品很好吃,就是菜量有点少,尤其是一道鲍鱼肝饭,鲍鱼不怎么样,饭倒是不错。
施学长冲一旁的侍者耳语了几句,没多久便端上一大碗拌有酱汁的饭来。
我吃完一碗,还有些想吃,但看到施学长一道菜只尝几口,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同我聊天,我有点不好意思多吃。
于是盛第二碗的时候,我捏紧了勺子,悄悄用力,把饭压得很实。
许是盛得有些多,端起来的时候没拿稳,手滑摔到地上,瓷碗碎了一地,半椭球形的饭没碎,在地上滚了好几圈,一路滚到对角那桌,直到周霁樾的脚边才停住。
一瞬间,空气都凝固了。
周霁樾对面那个女孩,大约没见过此般场面,直接把头抻了出来,半个身体都要离开座位,拉长脖子,拼了命往这边瞧。
施学长站起身,绕过餐桌坐到我旁边,挡住了那人探究的视线。
刀叉敲击餐盘发出一声脆响,紧接着周霁樾的声音响起:“周筱晓,看够了吗?”
名叫周筱晓的女生似乎被呛到,咳嗽了两声,终于坐回到位置上。
侍者前来打扫破碎的餐碟,以及掉落在地的食物残渣。
我低头喝了两口汤掩饰尴尬,想起正事,邀请施学长周末一起爬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