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叶片被金色的柔光笼罩,盘旋于林间的飞鸟纷纷归巢。
我坐在溪水边,用蘸了水的棉布,擦拭过胸前的伤口,朗叔叔则在一旁用粗石和匕首打磨箭尖、修剪箭羽。
上个月我被招募进卡帕组建的自卫队,不久前的下山途中,我们和一支雇佣兵团起了冲突,我被一位战斗型向导所伤,要不是朗叔叔及时出手,那截精神触手大概已经穿胸而过。
伤势不重,衣物遮挡下只擦破了一层皮,除却密密麻麻的疼痛有些难以忍受,这种程度的伤口休养几天便能恢复。
我包扎完伤处,朗叔叔也整理完羽箭,站起身来。
见他要走,我急忙拉住他的袖子,他沉默着回头,我犹豫许久,在他即将抬步离开时,小声说:“别告诉阿姆。”
他没有应声。
我解释道:“……她会担心。”
他说:“那你一开始就不应该来这里。”
我低着头,没有说话,不自觉捏皱了手中的布料。
漫长的沉默中,只有潺潺流水声。
他长叹了声,终于松口:“下不为例。”停顿片刻,又说,“最近几天来我这里住,好好养伤,我会和她解释,就说你有任务要出。”
我心中一喜,连连点头:“谢谢朗叔叔。”
是夜,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伤处的疼痛没有随时间消解,反倒如火烧般灼痛,教人难以入眠。
我左右无法入睡,披了件外衫,走出木屋,借着月色,看到朗叔叔正在将绳索编织作捕猎用的兜网。
他察觉到我的靠近,头也不抬问道:“晚上没有吃饱,半夜饿醒了?”
我连忙否认:“才没有。”
他说:“那就是伤口疼得睡不着了。”
我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他站起身,从屋里拿来医疗箱,帮我换药。
我将衣摆卷起,有点不好意思:“我是不是太脆弱了,一点都不像男子汉。”
朗叔叔只是说:“正常情况而已,等你分化后,拿到指导手册就知道了。哨兵感知力超越常人,其中也包括对疼痛的感知,这种时候就需要向导的抚慰和疏导。”
说到向导,我想起白天遇到的那个向导,我控制住了和他同组的哨兵,本以为这种情况下他不会轻举妄动。
可下一秒,他竟然选择了攻击,精神触手径直穿过那个哨兵的右胸,刺伤了我。
我耐不住心中疑惑:“您说过,哨兵和向导就像剑和鞘,彼此依附、共同战斗,可那个向导却伤害了他的哨兵。”
伤口处理完毕,朗叔叔将药品归位,合上医疗箱:“哨兵和向导的分化、结合,甚至于后代的孕育,一开始就是为战争而生,至于划分等级、互相匹配,也只是为了最大化双方的战力。”他目光看向我,“如果是你,会为了战斗胜利,伤害你的向导吗?”
我迟疑了:“……我不知道。”思索了会儿,“他们都说,向导和哨兵是命运相连的共同体,大概是不应当伤害他的。”
朗叔叔轻叹一声,望向远方:“哨兵是战斗机器,性格暴烈、难以掌控,向导则是引导他们的舵手,这是书本上的说法。”他顿了顿,“可你要记住一点,向导大都情感缺失,并非天性如此,而是分化为向导的那一刻,他们就或多或少失去了情绪体验能力。”
我第一次听这种说法,不由愣了神。
他继续道:“他们能感知外界哪怕一片树叶纹路的细微的变化,感知哨兵的情绪波动,并做出调节,却缺乏常人丰富的感情,越是高序列的向导越是如此。这可以理解为适应职能做出的进化,也正是因此,他们能在战斗中保持自始至终的冷静,摒弃个人情感,做出当下最优的判断。”
“对他们而言,同伴的死亡就像一朵花的枯萎,新的事物终将替代旧的,正是因为了解一切、操控一切,所以没有什么是独一无二的。”
几年后,我遇到了那位传说中的S级向导。
彼时因为暴雪被困山洞,我又刚发过一场烧,脑袋晕晕乎乎,想到什么便脱口而出:“他们说你的哨兵不久前一死一伤。”
施元祀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说:“任务中的正常损耗而已,那是他们的职责。”他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职责。”
我想起村口的阿婆,每天神神叨叨说些什么天干地支、生辰八字,胡言乱语道:“你是不是八字太硬,克他们呀?”
施元祀神色不变:“没有的事。他们既然选择成为哨兵,加入调查队,来到这里,就是默认接受某一天死亡的来临,没有谁的生命高人一等。”
脸侧被碰了下。
我回过神,正对上施学长那双蓝色的眼睛,隐约看到瞳孔中倒映出我的模样。
他曾经说过,生命是平等的,这个世界上没有谁能高人一等。
可他又说我是独一无二的。
我心里酸酸涩涩的,却不知道该怎么答话,就着相拥的姿势,身体往前拱了拱,和他贴得更近了。
就这么抱了会儿,施学长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今晚要在这里住下吗?”
我没预料还有这等好事,扭头想要去找睡袋,却被拉住了手,一路牵引着坐到了床边。
手心的温度一路传导而来,我脸颊发烫,磕磕巴巴半天,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施学长声音温和如旧:“小夏如果觉得不方便,可以和我说。”
我摇了摇头。
夜色渐深。
我面朝墙壁侧身躺着,整个人几乎嵌入墙面,背后是难以忽略的体温,我努力维持贴墙的姿势,却因为太过专注没能睡着,后半夜终于放弃挣扎,翻身平躺回去。
施学长似乎已然入睡,我望向他侧脸,用目光一寸寸描摹过五官的轮廓,是如同照片里看过千百遍的俊朗。
那一天,我原本以为会因为中毒丧命,或者落下终身残疾,醒来却发现和施元祀相拥在一处,肉/体交缠,脖颈处是星星点点的痕迹,身上也满是他的气味。
他给了我臂章,说希望我做他的哨兵。
阿姆说过,做了那种事情后,两个原本不相干的人就会成为家人。
朗叔叔不知所踪,阿姆又离开了我,如今能称之为家人的,就只有他了。
我闭上眼,摸索着伸出小拇指,悄悄勾住了他压在被子下的右手。
第二天清晨,阳光透过窗户,洒了一地。
我睁开眼,却发现自己和施学长紧紧贴在一起,我几乎整个人钻到他怀里,还手脚并用把他抱了个满怀。
我尴尬地连连后退,直至后背贴上墙壁。
施学长睁开了眼。
猝不及防之下,我窘迫得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摆,急忙闭眼装死。
施学长似乎并未发现我的小动作,直至前来送餐的工作人员敲门,我才慢吞吞睁开眼,和施学长一道起床,用过早餐。
今天是研学最后一天,需要上午的时间里收拾行李,集合并乘坐飞艇回到圣所。
施学长问道:“我这边有私人飞艇,线路差别不大,要一起吗?”
我入学还没多久,就这么特立独行,似乎不太合适:“没事,我跟着同学回就行。”
施学长沉默数秒:“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助的,随时找我。”
我点点头:“谢谢学长。”
我同他告辞,离开了医务室,在施学长这里休息过一晚,整个人感觉好多了。
回到营地,拉开帐篷,迎面险些撞上一物,我稍稍后退些许,定睛去看,才发现竟是昨天一大早搬回来的石头。
娄学礼刚收拾完行李,准备出门,和我对视一眼:“你可算回来了,赶紧收拾吧。”顿了顿,“每个飞艇都有学生会成员或教务老师,作为随行安全员,去晚了小心和任课老师坐到一起,表现不好期末把你挂了。”
我紧张了几秒钟,想起早上收到晋级的邮件,随即冷静下来:“我拿到校内模拟赛名额了。”袁野说了,积分排名前十,进入校内模拟赛,期末卷面成绩不及格也不会被劝退。
娄学礼被这一堵,没接上话来。
我低头整理散落各处的衣服和日用品,看到角落里那团毛毯,是前天晚上从周霁樾屋里顺来的,犹豫片刻,看着包里还有不少空隙,随手塞了进去。
娄学礼站在边上,双手插兜打量着我。
我见他还没走,奇怪道:“你不是要去集合吗?”
娄学礼啧了声,没回答这一问,而是说:“你这个石头,怎么扛回来的?”
东西收拾得差不多,我将行李背在肩上,走到那块大青石正前方,找准受力的位置,双手用力一提,石块就这么被搬了起来。
娄学礼眼睛都快看直了。
背上还有行李,我走起来有些吃力,扛着石头摇摇晃晃走出营地,往记忆中的方向走。
堆叠石块的区域就在集合点不远处,好在大部分学生早已上了飞艇,部分队伍甚至已经起飞,附近没什么人。
只有一个略显熟悉的人影。
周霁樾视线落在我身上,我正全副精力扛着石头,和他眼神相撞,回忆起昨晚种种不由有些尴尬,急忙收回目光,埋头往前走,没留神撞到树上,眼看石头坠落就要砸上脚背。
千钧一发之际,大青石被不知从何而来力道托了一把。却见一只猫咪大小的幼虎蹿将出来,一爪将那石头拍了出去,巨石如同纸糊的一般腾空而起,重重砸向山脚的石堆中。
小白虎做完这些,旋即爬上树干,眨眼间隐没在枝叶层叠的树冠间,消失不见了。
我出门有些晚,又搬了一回石头,来到营地附近集合点的时候,只剩下一个飞艇,整个飞艇只余下后排一个空位。
而空位旁边坐着的竟然是周霁樾。
话说回来,同为四大家族,也是超高级序列的向导哨兵,施学长有私人飞艇,周霁樾家里难不成还克扣他这些吗?
我不想坐他旁边,整个飞艇里也没人愿意坐他旁边,可飞行期间又不能站着。
我磨磨蹭蹭半天,直至舱门关闭,驾驶员催促落座,才咬牙坐了下来。
因为昨晚的事情,如今再和周霁樾相处,气氛颇有些不尴不尬。
好在周霁樾也不是很想搭理我。
起飞的间隙,前座两个女哨兵正凑在一起讨论着什么,似乎是在说某位向导和哨兵举办婚礼,双A结合,不久后就有了孩子。
我没忍住把头从座椅间的缝隙探了过去,小声问道:“结婚就是两个人生小孩吗?”
记得玲玲说过,以前有一对哨兵和向导,参与中央塔团体赛获得认可,结婚后生育子女。阿姆和那个男人也是如此,结婚后才有了我。
她们愣了下,其中一个女生好心解释道:“不一定是生小孩,如果是同性,也可以通过提取基因孕育下一代。”
另一个女生想起什么,托腮道:“结婚是两个相爱的人给彼此的约定,成婚之后,他们就成为家人了。”
家人……我想起阿姆的面容,还有她覆在我额头上柔软的手掌。
是不是结了婚,就能有新的家人了?
昨晚那个怀抱的温度残存胸口,还能回忆起他身上的气味。
我握紧了拳头,下定决心,要和施学长结婚。
肩膀被一股力道压住,我还没聊够,就被周霁樾摁回座位上,起飞过程中舱室颠簸,下一瞬我的身体因为惯性向前扑倒,被他按住才没将脑袋磕上前座靠椅。
周霁樾给我扣上安全带,冷冰冰道:“好好坐着,不要乱动。”
我忍着没翻白眼,考虑到安全第一,没有继续和前座聊天,转头将目光投向舷窗外。
飞艇穿梭于云层之上,外面只有一成不变的蓝色的天空,没什么风景可看,坐得久了便有些乏味。
我无聊地直打哈欠,周霁樾拿出那天顺走的扑克,给我表演了个魔术。
他将纸牌分成四份,抽取部分并随机打乱,最后翻开每一摞纸牌,最上方都是A。
我心道这人可真无聊,但一时间没有别的事情可做,忍不住上前抽了几张牌,故意把牌堆打乱后,再开牌仍旧4A居首。
周霁樾手指翻转间,又洗出了个方块一条龙纸牌,我死死盯着他的手掌看,不信发现不了其中猫腻。
我看得起劲,忍不住开口:“再来一个红心的。”
他从善如流,简单洗牌后,随手翻出牌面由小至大的红心一条龙。
我目不转睛,瞧得眼睛都酸了,也没看透他的手法。
我趴在小桌板上,盯得太久眼泪都快逼出来了:“怎么做到的?教教我吧,我也想学。”
周霁樾眉梢挑起:“学这些做什么?”
我脱口而出:“表演给施学长看。”
当初在医疗室,他还和我玩了猜金币,应当很喜欢这种小游戏。
嘶啦一声,扑克尽数拦腰折断。
我甚至没能看清一切变故是如何发生的。
周霁樾把破碎的纸牌丢到我面前,身体靠后陷入椅背,双手抱胸,乜斜着眼冷冷道:“全坏了,学不了了。”
我气得咬牙,没控制住力道,捏皱了手里的纸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