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暗沉,乌云当空,有人向狱中走去。
在囚狱尽头的牢房里,一位大腹便便的中年人抬头看清来人,狠狠咬起牙,双眼通红地嘶吼:“你个猪狗不如的东西!说好我进来走个流程你就助我出去的呢!?你十天前还在我这骂的人,如今被你挨个舔了个遍吧!”
那人也不生气,温温柔柔地答:“梁大人,你这可就冤枉我了,你近来在这里养着,不知道朝堂上发生的事。大理寺的那一个个巴不得你永远不出去呢,尤其是毕少卿,带头骂你。”
他顿了顿,继续说:“这样的局势,我也是真的不知如何是好。”
中年人微微冷静了些许,听到“养着”就知道对面的人现在心情不好,只能强迫自己立刻改口道:“也是,小吴啊,是我不对,不分青红皂白就骂了你一顿,我年纪大了,你别往心里去——但我什么时候才能出去啊?”
“自然不会,”他笑了笑,“出去的话,应该快了,不过接下来该做什么,还得靠你出谋划策。”
“这……”中年人暗骂好几声,忍不住问道:“毕……毕如华他,这几天都是捏着什么证物骂我的?”
对面静了一会儿才开口:“具体是什么物件倒是不清楚,但听他零碎的话语,似乎是大人你私下与哪位公公见面前送的信。”
中年人气得瞪圆了眼:“好个毕如华!爷爷我好不容易找到的人,他不会是绑了人家吧!?”
“梁大人息怒,毕少卿近来确实用着圣旨命刑部绑了不少人,宦官百姓,甚至连妃子他都绑,我不知你说的是哪位公公,怎么答你的问?”
梁加坷不说话,他当然不想说是谁,面前的人看着人畜无害,实则是大尾巴狼。
明知没有拒绝的可能,但他还是试着周旋了一下:“不如你把大理寺绑的人名都报出来,我看看有没有他?”
那人笑得愈发无害:“梁大人这是信不过我?但真不是我不想说,那么多人,我又怎么全记得呢?”
“怎么会不信你呢?”梁加坷实在没法子,背地里咬紧牙关,“这就告诉你嘛,就是那小李子。”
一瞬间安静极了,再没人出声,只听脚步声越来越远,梁加坷呼出一口气,又趴回席子上。
他背上本就有溃烂处,在这阴暗的地方待久了更是有刺痛感,但却也让他清醒不少。
他猛地坐起,忽然明白自己被人耍得彻彻底底。
毕如华在朝堂上确实会骂人,尤其是他,被骂得最狠。但毕如华是寒门出来的贵子,从来不在案子模糊的时候向刑部下令,自己身边更是连护卫都没有,还将建安帝赏的暗卫尽数退回。
这样的人,实在不会随意绑人。再者,梁加坷不止与小李子通过信,还和薛卓这样的大太监多次有信件往来,更何况和小李子的信分明只是约定了小暑那天在凉夜亭见面再加上几句寒暄,他大理寺凭什么才能抓人?
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了,是有人需要知道与梁加坷通信的人,或者是那姓吴的自己需要知道。当下,不论是谁,都该有答案了。他凶多吉少,应该活不过今晚。
他用尽最后的灵气凝了一只蝴蝶,从牢房飞出,好不容易才过屏障,缓缓向燕巷飞去。
直到蝴蝶顺利飞进燕巷,梁加坷才逐渐放下心,头脑一阵昏,又摇摇晃晃趴回去,迷糊间似乎有了些灵力。
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虽然没怎么在脸上显出来,但他还是想:谁会给我输送灵力呢,反正灵体已经被抽了。
已经入了夜,大理寺里灯火通明,递上去的折子被尽数退回,一切关于梁加坷一案的奏折也全被扔到大理寺。
各地的奏折占了近十张长桌,大理寺里凡是从四品以上的官员都聚在一起看折子,毕如华更是用灵力强撑了两天,把每份奏折都亲自看一遍,但却还是抵不住日日都如洪水般涌来的折子。
身为大理寺卿的司厸也在四处奔走查案,把凉夜亭附近的人家挨个访问了遍后,还去梁家在封珂的店铺里查了半天,却一无所获,根本不知道店铺的主人是谁。问了店小二,只说:“小人不知。”
如今用术法掩盖自己身份的人并不少,朝堂也没有明确表示禁止,但没想到会有这种没法破解的,令司厸不得不再去牢里问梁加坷。
梁加坷陷入了一种迷糊的状态,他可以听到外界的动机,却就是醒不来。
司厸在狱卒的带领下来到了他所在的牢外,看到对面满身污垢,昏迷不醒,于心不忍,侧身对狱卒吩咐:“帮忙给他求些药来吧。”
狱卒立刻出去,司厸蹲下来,轻身说:“梁加坷,你还真是好命,我一手养大的徒弟怎么就对你这么上心呢——我知道你能听见。”
说着,司厸伸手在他的穴位上点了几下,梁加坷顿时醒了。
司厸看他有些迷茫,继续道:“我那傻徒弟刚才来过了,貌似还给你输送了灵力,估计是还不知道你灵体被抽了,要是知道了,怕是要疯。”
梁加坷更迷茫了:“你说的,是毕如华吗?”
司厸气不打一处来:“不然呢?枉费他的一片真心了,全喂了狗!”
梁加坷面对这位长辈,不知道说什么好,绞了绞手指,一言不发。
于是司厸更气了:“你这人,怎么这般木讷!我这是什么意思你不知道吗?!怎么都得了便宜还卖乖!?你若是心里有我那徒弟便就应了他,若是没有我也不能强求,非这样是做什么!”
梁加坷笑了:“您真是,明明是我对他有意,却偏说是他对我的,不过是为了套话,求药也不过是在支开旁人而已,您估计套完就要改录典集了。”
司厸似是被说中了,一言不发的换成了他。
良久,他转身要走,最后说了一句:“有件事是真的。”
随后,狱卒拿了药进来:“大人慢走,梁大人,这是太医院里拿来的药,您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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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厸回大理寺的时候,毕如华还在看奏折,眼下的淤青已然遮挡不住,抬头见司厸回来,才稍稍往后靠了些许,闭了闭眼:“老师,回来了啊。”
司厸点点头:“是啊。”
毕如华似是无意地问:“那家伙……”
话还没完就被司厸打断,他装着不懂的样子:“什么?‘那家伙’是谁?说明白了。”
毕如华顿了顿微微后仰的身形,坐直了身子,脸上似乎有些挂不住,最后还是开口:“梁加坷,梁加坷他怎么样?”
司厸眼角微弯,双手环着打量他:“不太好啊——”
毕如华顿时站起来,双手扶着桌,声音抑制不住,大了起来:“怎么回事?刚才不是……不是早就派人打点了吗?是不是有谁做手脚了?不行,我得去……”
司厸冲他笑:“他其实没什么大碍。”
直到毕如华站直了,他才再开口:“背上有些伤口溃烂了,再加上思虑过度,有些消瘦了。”
听到这,毕如华才浑身放松,又坐回去。
司厸拿了把椅子坐下,接过他手上的奏折:“这是什么时候来的?”
毕如华揉揉眉心,闭着眼睛,半晌才答:“两日前的。”
见他实在疲乏,司厸拍了拍他的肩:“歇会儿。”
“会来不及的,还有百来份呢。”毕如华甩甩头,想继续看。
司厸叹口气,夺过他手里新拿起的奏折:“算了,你歇歇眼,陪我说说。”
毕如华这才趴下,问他:“老师想说什么?”
“快到端午了啊,你什么打算?”
对面愣了一下,没明白是什么意思。
司厸又说:“你不能让他在狱里过端午啊。”
毕如华反应过来,闭了闭眼:“我没办法,他自己勾结阉党,有没有命出来都不好说,就当给他提点了。”
“真这么想?”司厸笑眯眯地问,“真觉得他勾结阉党?”
静了一瞬,毕如华答道:“他自己都说过了,是他勾结阉党,刚才急诏入宫有人说的。”
司厸挑眉:“急诏入宫?怎么没人与我说?”
毕如华解释:“公公说,每处去一人足矣。”
“哪几处?”
“嘶——”毕如华想了想,“人不多,我们大理寺的我,翰林院的掌院学士曹瑜,刑部的沈尧则,国子监的樊自兴,其他还有五人,都是学生不曾见过的,他们的录典集也无法查看,或者是空白的……”
司厸表情凝重:“把话说完。”
毕如华同样蹙着眉,他坐起与司厸对望:“学生怀疑,他们在宫中有内应。”
没人在开口,谁都知道如今王朝岌岌可危,司厸犹豫再三,问:“你知道他吗?”
毕如华没懂:“谁?”
司厸没直说名字:“偌旎熬奚。”
“他?”毕如华这下懂了,“但是,他为什么会帮我们?我们没有他想要的东西,我们没有筹码。”
“不,”司厸摇头,“有人快进京了。”
毕如华惊道:“什么?纳古椮那也要来?到底怎么回事?”
司厸在收奏折:“他们的事不是我们能知道的,但是既然他们凑齐了,也就该出事了。”
“我们今晚去?”
“嗯。”
“别来无恙啊。”司厸隔着帘子冲对面的人点头。
外面人声鼎沸,自从宵禁的取消,总有人喧哗至黎明。
对面微微点头,并不说话。
司厸开门见山:“他快来了吧?不用掩盖,你知道是谁的,偌旎熬奚。”
“我听不懂你们的勿乸语。”
声音模糊不清,已经刻意改变了。
司厸笑了:“这么拙劣的谎言也能被偌旎熬奚说出来,真是长见识。你的母亲没有教过你吗?她可是乌吶缇。”
“她不是乌吶缇,别拿你们那一套束缚她。”
司厸还在笑:“好吧,她不是乌吶缇。”
对面开口:“你怎么知道?”
“这是事实,所以就肯定会有人知道。”
对面沉默了,过了一会儿才开口:“你想怎么样?”
司厸迅速回答:“帮我们把梁加坷的事摆平,让他尽早出来。”
“就这事?”
毕如华点头:“是的。”
对面沉声:“你们两个大理寺的人,跟我私下见面,乌喀沓不会——硒殆侑??”
司厸又笑起来:“还说自己不懂勿乸语,说的倒是对的。不过,这些词是我的父辈用的了吧?我们这一辈的可从来不说乌喀沓和硒殆。”
“有问题吗?”
“没有,”司厸摇摇头,“你的勿乸语非常厉害,我们本族的很多人都已经不用勿乸语了,新生儿甚至都不会说也听不懂,所以导致勿乸语中也开始出现汉族的语言,比如硒殆和乌喀沓就是。你不是我们族人却用得这么厉害,妎俪呴。”
听到最后,对面的人愣了一下,忽然就坐直了。
司厸察觉到,笑道:“怎么?对妎俪呴感到很奇怪吗?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它,毕竟这是五十年前由我们的熠伢乌吶缇创造的新东西,但是它和係侸垭是一个意思,你母亲跟你说过吧?”
对面没有回答,只是问:“你还有什么事吗?”
“没有了,偌旎熬奚。”
“不要这样叫我。”对方很愤怒。
司厸顿时就变了脸:“你让一个人偶与我们谈判?”
“对面”很开心地笑了:“怎么才发现啊?”
“好玩吗?”司厸黑着脸。
人偶也笑起来了:“其实还好,毕竟你是个小古板。”
司厸咬牙狠道:“我还纳闷,今天你怎么这么暴躁,原来是做了个暴躁人偶。”
对面笑嘻嘻的:“你那弱胳膊弱腿的就早点休息去吧,我会去查案子的。”
好,”司厸气得牙痒痒,但也只能作罢回去。
“对了,回去抓几副白莲子陪着中药。”
毕如华搀着他往外走,他近来身体确实不太好,平时除了强行压制就只能服用惠安帝亲自派人抓的方子,但总不见效,如今被这样一说,他也明白了些。
回头说了一句“下次请你去群芳园听小曲儿。”
那人笑嘻嘻的:“我要点那儿的头牌专给我一人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