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闹!”惠文帝忍不住向下吼道,“不是说梁家已经无力回天了吗?怎么又说梁家人不当家!?”台下大臣跪了一片。
他烦躁地皱了皱眉,实在无话可说,便任由他们跪着。
文昌二年,先帝驾崩,惠文帝登基。那时的惠文帝还是一副天真模样,令不少老臣都私下赞叹他“孺子可教”。
今年是太常十一年,朝中老臣的名字早听不到了,连他们的后人都尽数离世,只剩文家一个庶子。
如今他就这么居高临下的看着群臣,直到晌午才堪堪散朝。
严坠辞出了正殿,望着当空的乌云,身形忽然隐去,在现时已是在群芳酒家的一个客房里。
他在席间坐下,对面的男子正喝着茶,头也不抬,他便先开口:“等久了?”
对方放下茶杯:“没。”
严坠辞上一次见他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他那时才刚刚成为森林之主,如今再见,又因为对面这人是叶忘归,思绪难免去得远。
叶忘归瞥了一眼,悠悠飘来一句:“我们还没到见面要叙旧的地步。”
严坠辞笑了笑:“是,我唐突了。”
他又斟酌着问:“这次打算在封珂留多久?”
叶忘归稍加思索:“目前还不好说,但半旬是有的。”
“住处呢?”
“芸隅茶馆。”
“来我这呗,正好最近新送了些茶来。”
叶忘归抬眸看了他半晌:“你家中……妻室,不便吧。”
他挑了眉:“谁说我有妻室?来我这吧。”
叶忘归犹豫不定,但还是点了头。
他接过叶忘归刚递来的茶,微抿一口,似是无意问道:“你家小娇娘呢?没跟来?”
“我什么时候有了?”叶忘归满脸奇怪地看着他,总觉得这人在消遣自己。
“那你怀疑我有?”
“严大人玉树临风,在下会这般想也不稀奇。”
严坠辞笑开了,终于把话拉回正题:“最近朝堂上风波大,你小心被波及。”
叶忘归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道:“这次来是有事,我前些天夜观天象,忽然就不安起来,却算不出更多,只能知道在封珂城,便先来了。”
“你之前说,”严坠辞想了想,“跟你有关的一切都无法预知完整。”
叶忘归点点头:“对,又因为心中着急,所以今日来了。”
严坠辞应了一声,起身:“先去我那,再好好谈,意下如何?”说着,向叶忘归伸出手。
叶忘归一晃神,也伸出手去:“你明知我不会拒绝的。”
那人笑嘻嘻的:“还不是怕叶公子嫌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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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坠辞家中冷清,这么大的宅子却无人烟,这倒是令叶忘归意外。而严坠辞似是看出来了,边施法理着院子边解释:“这宅子是我自己的,回来得少。”
叶忘归好奇地问:”那你住哪?”
“他给的地方,燕巷。”
叶忘归眉头一皱:“干嘛住那?”
他答非所问:“他不知道我在这的住处,朝中臣子多是如此。”
一阵沉默。
叶忘归这才知道,高堂上坐的男人防着手下已经防到这个地步了。
严坠辞身上的官袍早在见他前换了,如今宽大的黑袍子被风吹起,悠悠地在眼前晃,晃得叶忘归心里不舒服,竟伸手抓住了袖角。
两人皆是一愣,叶忘归忙收手。严坠辞看了一眼被抓过的袖角,没说话,过了一会却又开口:“明天的端午夜市,去吗?”
叶忘归下意识张口答应:“诶?好。”说完心里一僵,但也不便再反悔,就住了口。
“我先带你去房里,待会有人来送午膳。”严坠辞收拾好了院子,转头领着叶忘归走。
“不麻烦了,”叶忘归摇摇头,“我不用午膳,还是带我去有书的地方吧。”
严坠辞似是早知道他这么说,只是笑着应:“好,知道你要看书,他登基前后至前些日的东西,全在屋里。”
说着,他停住脚步:“这就是你的住处,我还得出门一趟,看书吧。”
“好。”
叶忘归等他走了才关上门,本想着先分出几份当做框架,却发现都分好了。
他确实需要看书,他不过问欲界事已成规矩,上次插手是他成为森林之主前一段时间,近二十年的事他真的不知道一点。
严坠辞的录典集数量不少,堆了满满一桌。叶忘归已经看到了太常一年,恰好是严坠辞入朝为官那年。
他看着看着,忽然眉头一皱:书中有几张被撕了,而他的左手边放了些残页——严坠辞临走时给的:“书里有些页曾经被撕下来过,都在这了。”
叶忘归拿起来看了几眼,内容跟前文接得上,缺口处也没问题。他揉揉眉心,顺手捻了生火诀把残页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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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晚,到了酉时三刻严坠辞方回来。直到他踏进叶忘归所在的房里才舒了一口气,冲他笑道:“想吃什么?我让……”
叶忘归打断道:“不劳你费心,我不需要时时刻刻都吃东西。”
严坠辞走到他对面坐下:“也行,那就不吃了。书看到哪了?”
“你既然都这么问了,”叶忘归缓缓开口,声音里染上了些许凉薄,“我当然要好好和你说说。”
说着,他把已经成为灰烬的残页上的内容全复述一遍,抬头看着严坠辞。
严坠辞垂着眼,低低的声音传来:“那几页的上的内容跟现在的局势没有关系。”
叶忘归“呲”了一声,以此表达他现在的不满和烦躁:“没关系?你是说,堂堂朝中正一品大臣被人强行喂毒,还是说那位亲自对自己的某位臣子两天一次地施以雷刑?亦或是……连自己性命都掌握不了的人却在‘关心’一个从森林来的、二十多年不问欲界尘事的——怪人?”
“关心”被特意重读,严坠辞叹了一口气,苦笑道:“你真是……太会查事了,不服不行。”
叶忘归仰首的同时皱紧眉,并不理会他的夸赞:”你现在不能摆脱嫌疑,建议少说两句,免得我对你仅剩的信任直接清空。”
严坠辞拿过叶忘归喝了一口的茶饮尽:“嗯……那怎么样才能让你完全信任我呢?”
“完全信任你?”叶忘归反问道,“这你不应该比我更清楚吗?”
“是是是,”严坠辞应和着,又倒了一杯茶,“想听什么?我说给你听,这世间独一份的。”
叶忘归接过茶,明白这句话假得很,却没头没尾地来一句:“什么时候开始的?”
严坠辞立刻就明白了:“喂毒是我太常年间第一次面圣时他让我表忠心,雷刑是太常年间第一次早朝散朝后。”
严坠辞是太常年的第一批臣子,也是唯一一个从入朝起一直跟着惠文帝的臣子,惠文帝需要他的力量却又要压制着他。
叶忘归听完后终于压抑不住情绪,握住茶杯的手因为用力而泛白:“你疯了吗?你知道那是什么毒吗?生草乌,牵牛子和巴豆,这种毒虽然不会让你死,但是足以削弱你的力量了!不是一时半会儿的那种,是直接令你的灵力变弱!而且还会刺痛,以此让你灵力不稳。”
严坠辞从他手中拿过茶杯,平淡的语气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我知道,所以这不是请你来了吗?”
“你!”叶忘归气得发颤,“我又不是大夫,顶多也只能压制。”
严坠辞还冲他笑:“别生气啊,先帮我压制压制?”
“现在不行,”叶忘归无奈地摇摇头,“要到子时,阴气最重才能祛毒,在百万恶灵中用甘草、栀子、黄连等药材劈出一条生路。”
“哦——”严坠辞拖着调子,“这样啊,真凶险呢。”
叶忘归斜着眼看他:“知道凶险还乱吃,把手伸出来。”
“?”严坠辞一愣,惊道:“诶不是,你不能因为我服毒就要封我灵脉然后把我……”
“停,”叶忘归打断了他的话,“这都什么跟什么啊,我是要给你号脉。”
严坠辞狐疑地伸出手,倒不是怕叶忘归害他,而是怕他真的封住自己全身的灵脉,直到看到叶忘归认认真真地号脉,才终于放松。
叶忘归号了会儿脉,边收手拿纸笔边调侃道:“呦,严大人不是很能耐吗?生乌草都敢入口,怎么现在出了冷汗呐?”
严坠辞习惯性摸摸后颈,只觉一手汗:“话不是这么说的。”
叶忘归写好药方放下笔,将东西放到桌边:“少贫嘴,明早去医馆拿这些药,先开三十四副,每日两副,吃完后再说。”
严坠辞挑了眉,拿过药方:“什么东西,要这么久?”
“比不上你服毒久。”
叶忘归怼了他一句,安静片刻又说:“之前没遇到一次加这三种毒的,关键还有生乌草,我只能先让你喝这么多,先短暂压下毒性,说不定会有效。”
严坠辞放下药方,偏头看他:“反正又不会死。”
叶忘归抬了眼,忽然生了心思:“嗯,你说的对,但是这种毒会侵蚀五腹六脏,而且……建议您以后少去青楼酒家,免得被姑娘们笑话。”
严坠辞脸上一僵,随即又笑:“……我可不去那些地方,你倒是,很有经验啊?”
被反将一军,叶忘归丝毫不气,也不着急澄清,半抬着眼看严坠辞:“严大人觉得呢?”
严坠辞就这样盯着他的眼眸看,一时间没人说话。
叶忘归后知后觉地站起身:“啊那个,你、你要不先去……”
“哦,好。”严坠辞很快接了一句,起身出屋。
“呼——”叶忘归等他一走,赶忙关门,停了几秒才去澡池。
他泡久了,戌时二刻才回来,开始想严坠辞邀自己来这处府邸的目的。
不对,最初在决定进京前,他就来信请过人,为了祛毒?明显不是,他对自己所中之毒毫不在意。有事相求?他可是现任太傅,而且还是皇上都要忌惮的存在。
叶忘归排除了大部分的可能,只想到最后一个最不可信却又最合情理的——他需要叶忘归身上的什么东西。
他狠掐了自己一把,觉得自己是染了脑疾才这么想的。
于是,他重头再来,反复确认每一个可能。
或许是因为在某些事情上有缺陷,他并没有得到有理有据的结论,反而加重了疲惫。
毕竟这个人连自己的录典集都改,根本就没什么做不出来的,说不定是拿他来取乐,想多了对自己有害无益。
叶忘归胡想一阵,愈发烦闷起来,水珠顺着头发往下,滴落,衣服上也沾了水。
他把头发向上盘起,后颈一片湿。
录典集是不适合翻看的,比如现在。
里面记载了自己经历过的事情,乃至当时的情感,一切都太细腻真实了。
初见的种种情感在无端的情况下全部涌上心头,被忽略的细节也清楚展现,叶忘归也是在这时才认真看到严坠辞的表情。
或者说,是眼神。
他眉眼弯弯,却并无弱态,只是显得更加亲和,眼睛很少会完全且不带遮挡地睁开,总是半阖着眼,似笑非笑。
倒是生得一副好皮囊。
再加上他实力雄厚,身份特殊,而且并无婚配,家中有千金的大臣都明里暗里地暗示过。
但总有人觉不出来,在一群苍颜白发的大臣面前,直往叶忘归身上凑。
叶忘归在众人的注视下第一次推开了严坠辞,然后回了森林,自此不曾再见。
分别时,严坠辞的眼神是一种难言的异样,至今也常常在梦中出现。
“许是我想得多了,若是小姑娘他可能会感兴趣,我一个男子,有什么值得他算计的。”
叶忘归将额前碎发尽数向后撩,露出了微微带汗的额头,自我安慰道。
但那个眼神却在脑海里挥之不去,他便伸手沾了点桌子上漏的茶水,在深色的木质茶桌上轻轻画着印象里的严坠辞。
以物描郎人,只像三分。
叶忘归的画技是由他母亲亲自教的,宫中一流画师也要敬佩三分,可粗略画完后,总觉得不像,于是拿袖口轻轻擦几处,又沾着茶水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