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冰凉,海浪拍打礁石,沉默的黑影扑到另一个黑影上,一拳又一拳,绵软的拳头砸在浮肿的皮肉上发出闷响。
不远处缩在阴影里的张海盐看到这一幕莫名其妙笑了下,心想何必费力气砸呢,把力气剩下来生火吃顿热的不好么,还能消毒。有心拿胳膊肘捅捅隔壁躺着的张海虾唠两句,奈何没什么力气。
自那群桂系军阀离开,已经1月有余,最开始是瘟疫,五斗病实在迅猛。张海盐以为染病的自己死定了,被炸药犁遍全身的张海虾眼看也是没救,更别说随之而来的饥饿。
但他们都活了下来。
张海盐拨弄着嘴里的刀片,第1001次思考如何离开。
张海虾的腿因为爆炸废了,不可能下水。他想来想去从远方的干娘想到天上的神佛,从街口那家金华火腿想到档案馆门口的棕桐树,除了天降神兵,想不到别的出路。
但这盘花海礁早先十年就因水鬼案臭名远扬,一般船只都不会经过,除非特意寻来。
可被困在这里的都是名义上的失踪人口,亲朋散尽。
所以当看到船以及船头那人时,张海盐第一反应是幻觉。
在很多年前的南部雨林,他便是在幻觉中初次见她,在无数光怪陆离的画面中她的面容清晰刺目,带着股凌冽的冷气。
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以为她实际上不存在,只是幻境亦或是梦境,而未来某一天她以为的第一次见面其实是第二次。
船的到来在人群中引起骚动,直到有人嘶哑叫出救我,诈尸似的,一个接一个地发出呻吟,做出些动作。
张海楼也调整了姿势,撑起身,随时准备挥手求救。
她眼神时好时坏,脾气一上来就说看不见脏的臭的,能把人彻底无视。同样是抽烟,张海虾只是厌恶他对烟的喜好,嫌弃几句。她便是一点都不忍,在他灭掉之前,眼神余光都不会留在他身上。
现在他们这副德行,很可能被大小姐忽略。
他凑到张海虾耳边,“莫翡来了。”
张海虾睁开眼,苍白的脸上很浅地笑了一瞬。
女人一身利落打扮,踩着绳梯几下落地,径直朝他们走来,身后陆续下船的海员戴着白口罩行动迅速,直奔劳工们。
她没戴口罩,嘴里叼着根细白棒,踢了张海盐一脚,笑道:“海楼?死了没?”
祖宗,都认出我了非得踢一脚吗,很痛啊。
他失笑,张嘴想说点什么,嘴巴刚张开个缝就被塞了东西,女孩手指没轻重,压到他干裂的嘴唇,指腹染上血丝,腥味混着甜水瞬间充斥口腔。
是糖。
莫翡叼在嘴里的棒棒糖咬碎了吐在手上,强硬塞进来。
他的嘴和其他人不同,吃喝的速度和量都要非常固定。
“走,回家。”
她招呼道,从兜里掏出药片塞进张海虾嘴里,手顺着下颌摸到喉管那片肌肤,轻轻压住,“止痛的,吞了。”
然后弯腰抱起他,一掂量,“你轻了。”
张海盐在旁边说:“我们没有缺胳膊少腿就是烧高香了。”
“不至于混到那种地步吧,特务大人。”
“人饿极了什么都干得出来。”
他舌头搅动着那几粒糖渣,缓缓站起,一抬腿就是一踉跄扑到莫翡背上。
“我怀疑你故意的。”莫翡被撞得肩膀生疼,“你好像胖了。”
“盐导致的浮肿,全是水分。”张海盐辩解道。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莫翡叹道:“我很少见比我更倒霉的人,你和海侠各算一个。”
上船后张海盐躺在硬板床上,知道莫翡在,松下心来很快沉睡,期间醒来几次,好像回到了南部雨林那段时间,闷热,乃至呼出的气都是滚烫的。恍惚间看到莫翡那张熟悉的脸庞,心底还是惊颤。
莫翡是个和她名字中“翡”相称的美丽女人,身材匀称高挑,皮肤雪白,像猫一样灵动,玉石一般晶莹无瑕。
不怪他在船上躲避追杀时见到莫翡其人以为仍在雨林的幻觉中直接亲了上去。
亲上嘴唇的那一刻他就分清了现实,莫翡的眼神一瞬间变得非常空茫,刀已经抵在了他脖子上,电光火石间张海盐退后一步,羞涩小声地对她表白,他很有职业道德地牢记此时在易容,是一张女人的脸,用着女人的声音。
“我爱你。”声若空谷幽兰,千回百转。
莫翡呆住不说话。
张海盐得寸进尺,一个人演完了一场戏,羞愤道:“你为什么不说话,我长得不够漂亮吗,你要拒绝我?哼,那我走!”说着一把推开莫翡,脱离刀攻击的范围。
“啊?”
她更加迷茫,捂住眼。
围观了一切的张海虾事后评价,任何一个女人突然被另一个女人亲吻、求爱、耍脾气,下一秒又被这个人吐血喷了满身,她的反应都会比莫翡强烈百倍。
“你是个好人。”莫翡对张海盐说。
“你也是个好人,怎么忍住不动手的?”张海虾对莫翡说。
“我瞎了眼呗。”莫翡敢发誓自己说的是真心话,从张海盐亲她那一刻起,她看的就是一堆马赛克了。
她怕把马赛克打死。
……
这是另一个故事。
莫翡不是这个世界的莫翡。
但毛病是老毛病。
她不能见到任何成人颜色画面、血腥暴力、酒精烟草使用等少儿不宜的内容,一出现就是黑白马赛克。
来到这个世界之后冥冥之中她知道,只要找到终极是什么,她就能恢复正常,在此之前,她不老不死。
为了保命,也是还没活够,莫翡对寻找终极这事儿一点不着急。
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找找,爱往深山老林人迹罕至的地方钻,哪里清净去哪里,最忌到战场或者坟地,哪哪都不能过审,一眼望去全是马赛克。因此百年归来仍是少年,原地踏步,毫无线索。
但有些消息不是她不主动去找就能躲开的,在一次好奇心驱使下,她去了霹雳州的南部丛林。
……
莫翡隔段时间就来掰开张海盐的嘴往里面灌加了糖的米汤和药,总是眉头微皱,他理解为关心。几次之后,他终于恢复神智,船也快到岸了。
海风吹拂,甲板上,张海盐第五次从莫翡面前经过而她视而不见时,他忍不住了,怒而灭烟,蹲在她身边,“就这么无视我吗?”
“你抽烟了?”莫翡坐在不知道哪儿搬来的轮椅上,淡定望海,“说过我不能看见。”
张海盐心里骂了一声,待遇还不如病着的时候。
“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
“陈礼标。”莫翡一身浅蓝色旗袍,月白色针织披肩,船在海上不稳当,懒懒坐在轮椅上摇摇晃晃,自带病弱气,玉石梨花似的美人,路过的船客总回头看了又看。
“你上次说要去北边几年,这么快回来了?”
“你是好奇宝宝吗,问题好多。”莫翡语速有点慢,主要是避世久了,说多说快容易舌头打结,所以她不爱和张海楼待一块儿,他话太密太快,好在人性尚存,和她说话从不抢白。
“盘花海礁案是我们档案馆的秘密任务,闲杂人等不能知晓,所以我现在是在查案。”张海盐很有道理。
莫翡默念他迟早会死的,冷静,不跟死人计较。
“北上的路封了,在打仗。”
“你有去厦门吗?”他问,“我有点想我干娘了。”
“去了,你干娘和我一见如故拜为姐妹,现在我就是你的二娘,来乖儿子,叫娘。”莫翡挑起他下巴,张海盐皮肤本来就白,大病一场后更是白到没了血色,仰起后脖子凸起青色的血管。
要是以为张海盐有什么羞耻心就大错特错了,他轻轻叫了声二娘,笑得乖张,倒把莫翡搞得没脾气。
再次默念要死要死。
扯了把他的脸,让他推她回去,准备上岸。
“轮椅给虾仔准备的?”
“是啊,船上一个水手给他家乡的老母带回去的,我高价买下来了。”
“你真见到我干娘了?”由于那场幻觉,张海盐对莫翡的感觉非常复杂,大抵是对人和对神的中间叠加态。对前者放肆大胆,对后者大胆放肆,在别人甚至张海虾面前不好意思说的心思,对着莫翡都能一股脑倒出。
“没。”莫翡有点奇怪,“你为什么不自己回厦门。”
“当初签了卖身契来这30年,擅自回去要蹲大牢。”
“想开点,世界每时每刻都在变,等你的机构倒闭就能回去了,我预感比30年短。”莫翡看了一眼他手上的蓝色寄居蟹手表,感觉莫名眼熟。
这就是活得久的坏处,看什么都眼熟,又不知道线索在哪。
“海事衙门也能倒闭啊。”张海盐有一丝丝惆怅,不知道三十年后是什么光景,人在外土,怎么都不能完全安心,虾仔陪着他还算有个支撑。认识莫翡后她时不时叫几声张海楼,倒也没让他忘记自己的本名和来处。
他有一次问过莫翡为什么要叫他本名,当然他的名字非常酷帅,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一听就是文化人,在南洋野人群中更是出类拔萃。
莫翡说,我怕哪天认不出你,叫本名就不会错了。
说这话时莫翡的表情绝无让人误会猜想的可能,她是猜不透的云雾,上一个给张海楼这种感觉的人是张海琪,他干娘。所以听到她和张海琪一见如故,一时真不敢打假,谁知道两人会不会惺惺相惜。
即便没有误会的可能,张海楼依旧记到现在。
有人在努力记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