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听说了么?”
“侯将军家的大小姐留洋回来了!”
时正值秣陵春晓,街头巷尾贩夫走卒忙里偷闲。
“侯将军家的?那可了不得!”
“谁说不是呢!都说侯将军一跺脚,半个华东都得抖一抖!侯小姐将门虎女,现在城东这样热闹,看看去?”
将军宅在主城东边,从前老皇城脚下。光是配楼就有三五栋,主楼是十分漂亮的西式洋房,几乎像座小宫殿。
数辆漆黑小轿车停在了将军宅院门口,老管家带着众男仆匆忙上前。
轿车整整齐齐地停作一排,男仆们也依次站在车门前。管家在第一辆车前,恭敬地弯下腰去开门。
打开的车门里先伸出一只戴着黑色皮手套的手来,手里提着一只牛皮小包。手的主人将小包晃了两晃,管家连忙双手去接。
管家抱着包退后。
哒的一声清响,是军靴落地。
侯小姐上披短款呢斗篷,一身黑灰色修身西服。及肩的直发坐车坐得有些乱了,分明一双桃花眼,薄唇却微微朝下。
“恭迎小姐回府!”
管家带着众男仆齐声喝道。
侯小姐微微皱了皱眉,却没有说什么,抬脚向里走去。
穿过将军府的花园,洋房的大门恰时向外打开。里边一左一右是两个女仆,她们上前替她解下斗篷,擦亮军靴。
侯小姐背脊挺拔,头微昂。
女仆们简单收拾好她,一扭头向内喊:“小姐到了!”
客厅里跑过一个年轻女佣:“小姐到了!”
楼梯口的佣人听见了,冲书房方向压低声音道:“小姐到家了,快去通知老爷!”
还不等男仆敲门,书房的门便由内被打开。走出来一个五十岁上下的伟岸男子,正是侯将军。
他并不理会这些仆佣们,爽朗大笑三声,走下螺旋楼梯,声音中气十足:“琮儿!”
两道脚步声同时响起在台阶上,一道浑厚,一道清脆。
侯琮抬头,露出了今天第一个笑容:“阿爸!”
父女二人都加快了脚步,最终站定在同一阶台阶上。
侯将军一把将女儿揽进怀中,大掌在女儿背上重重拍了几下才松开。他低头看女儿:“瘦了,长高了。”
侯琮自然地挽上他的手臂,带着他向上走:“哪里就瘦了,我看阿爸才是,都添白发了。”
二人进了书房,女仆很有眼色地在主座边又加了一把椅子,很快就退出门去。
侯将军细细问了些学业、生活,才一拍桌道:“差点叫我忘了!”
侯琮在他面前很放松,她靠在椅背上,问:“忘了什么?”
侯将军不说话,只是拉开书桌那边一个暗格。从里边拿出一个麂皮盒子推给她,笑着说:“打开看看喜不喜欢。”
侯琮依言打开。
只见里边赫然是一个闪闪发亮的银色手/枪,她拿起来,熟练地两下打开保险栓。起身开窗,右手高高抬起,对天就是两连/枪——
回头,眼睛亮晶晶:“好枪!”
侯将军满意地点头:“不错,手上功夫没忘。”
侯琮朝他一笑,收起枪,说:“那是自然,多谢阿爸。”
“行了,长途过来,累了吧?先去休息,晚上还有你的接风宴。”
“是,阿爸也好好休息。”
侯琮站正了,转身出了书房。
*
是夜。
将军府的水晶灯照得人头晕,歌舞厅的台上唱着西洋乐。
往来的都是秣陵名流人士,太太小姐们卷发珍珠小高跟,老爷公子们各个西装革履。
歌舞厅的角落里却有一人格格不入。
她已经引起不少注意,一个公子从佣人手上拿了两杯红酒,向她走来。
“不知小姐怎么称呼?”
他将手中的酒递过去。
角落里那人身着老式旗袍,头发也拿两个簪子松松绾在一侧。
一抬头,两弯如烟似雾小山眉,一双欲语还休含情目。
公子哥眼里多了两分惊艳。
他又向前送了送那杯酒,笑道:“这样一个古典美人怎么身边无人相伴?”
“公子恕罪,我不能喝酒。”
她向后退了两步,低眉拒绝:“我不是什么淑女。在场诸多佳人,您不妨去别处。”
灯忽然一暗——
人群一阵低低惊呼。
少爷猎艳心起,趁机又要向前去,脚却被人重重踩了一下,他吃痛:“谁?!”
踩他脚的人没说话,只是脚上愈发用力。
少爷也怒了,抬手就要泼酒——
台上渐渐亮起,侯将军身着军装,站在中央。
台下,不知身份的人在黑暗里看不清动作。少爷还没反应过来,手里的酒已经被她夺了过去。
侯将军道:“多谢诸位莅临小女的接风宴!”
黑暗里,少爷被泼了满头的酒。他彻底火了,不管台上的侯将军,大声吼道:“是哪个没教养的东西?!”
厅中一片哗然。
水晶灯再度亮起,只是那少爷现下又安静了,众人皆环顾四周。台上侯将军皱眉看向下首的副官。
副官连忙带人下去找人。
就在此时,底下又是一声惊呼。
是位太太,她看到了自己的儿子,却被眼下的景象吓没了魂。手捂着胸口就要向后倒去,还好一旁大概是她的先生及时扶住了她。
那位老爷接住了妻子,看见儿子,也是狠狠一吓,本能地喊道:“住手!”
众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银色的枪/口反射着水晶灯的光晕,现下正一寸不差地抵在那公子哥的太阳穴上。
枪柄被握在一只劲瘦有力的手里,手一松,枪口从公子哥头上移开,朝向天花板。
侯琮举起双手,笑了一下:“别生气,开个玩笑。”
“你?!”
“哈哈!”
台上侯将军的眉舒展开,对下边唤道:“琮儿,快上来!”
侯琮将枪别回腰间,头也不回地走向台上。
父女俩皆着军装,侯将军待她站到了自己身侧,才继续道:“这就是小女,侯琮。她留洋多年,刚回来,不大习惯,还请诸位多照顾。”
侯琮接过话筒:“我在英十年,昨日刚下渡轮。久不回家,风土人情也需要适应,若有哪里冒犯,还请诸位叔伯多海涵。”
她说这话时眼睛却直直看向下首一个方向,完全不掩饰地将‘仗势欺人’四个大字写在了脸上。
小少爷一家却是敢怒不敢言。
少爷姓沈,只是秣陵一个不大不小的商人。家中生意仍要仰赖侯将军,哪里敢翻脸。沈老爷带着太太挤出一个生硬的笑容。
侯琮于是移开了目光,继续道:“一点小插曲。大家吃好喝好,一会儿还有好戏。”
说罢将话筒交给佣人,跟着侯将军坐回了下边第一桌。
第一桌上,侯将军坐主位,下边尽是政府军队里的要员。他们开始聊家国天下,几杯黄汤下肚,便只记得互相吹捧。
吹过了事业就该吹子女。一位叔叔恰时问道:“侯小姐留洋多年,还不知做的是什么学问?”
侯琮这时又是一个谦逊有礼的年轻人了。她放下酒杯,答道:“不敢。不过粗学了几年医罢了。”
酒桌上就又是一圈赞,“年少有为”“国之将来”云云。
末尾有位陈厅长,借着酒意笑问:“侯小姐学成归来,不知将军有什么安排?”
侯将军今晚高兴,喝得有些多了,一时没有回应。侯琮在桌下拉了拉他的袖子,面上不动声色:“阿爸,陈厅长问您话。”
“嗯?”
侯将军红着脸,眯眼看去。陈厅长也笑着又重复一遍。
“什么安排?”侯将军有些醉了,声音格外响亮,“还能有什么安排,自然是女承父业!”
桌上静默一瞬,很快大家又笑开,纷纷要同侯琮碰杯。
侯琮也不推辞,一一碰过,干了四五个来回才放下高脚杯。
有人赞她:“侯小姐爽快,不像寻常留洋学生,不愧是将门虎女。”
却不等侯琮谦虚,侯将军先开了口:“握得住手术刀,自然也扛得了枪和炮!”
此时台上却忽地一静,西洋乐手们纷纷拿着乐器谱子下台。另一班人马从幕后上了台,各个做旧时打扮,带着许多旧式丝竹。
酒桌上的众叔伯也安静下来,颇好奇地看着上首。
时人喜洋风,以听西洋爵士乐为时髦,自诩上流人士们便是私下仍喜欢听戏的,也万不敢宣扬出去,怕被旁人背地里喊老古董。
就有人问了:“这又是什么?”
一旁的佣人解释道:“这是新式昆曲。”
“哦?新在哪里?”
这勉强算是一个小戏班。
却无人做那红白脸的妆扮,更没有水袖等服饰。众人只是着旗袍长衫,三五人简单摆了些桌椅,丝竹声起。
(小旦)
【生来粉黛围,跳入莺花队,一串歌喉,是俺金钱地。】
已故的侯夫人喜欢听戏,每逢侯家办宴,总会请角来唱上几段。只是从前都是寻常戏班,今日这种新式的却不曾有人见过。
饶是侯琮也颇有兴味地看向上首,目光恰好同上前两步的旦角对上。
(旦)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
这句有名,陈厅长道:“原来是牡丹亭。”
侯琮仍看着上首,却说:“错了。”
她的声音正同台上念白合上:
(净)
【错了错了,美字一板,奈字一板,不可连下去。另来另来!】
侯琮等他唱完,才说:“是桃花扇。”
台下也有爱听戏的太太认出来:“桃花扇第二出啊,扮相新奇,唱功倒还算扎实。”
侯琮的目光始终只投向其中一人。此时戏已至尾声。
(小旦)
【如此春光,不可虚度,我们楼下小酌罢。】
台上众人移步到台阶两边。
(末)
【苏小帘前花满畦】
(小旦)
【莺酣燕懒隔春堤】
(旦)
【红绡裹下樱桃颗】
(净)
【好待潘车过巷西】
众人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