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舟

    第十一回

    侯琮出了军帐,江雪蓑一人坐立难安,索性替她收拾起帐子来。不想动作太快,根本没有达到几分消磨时间的效果。

    无法,只好出门。去哪里也是不知道的,唯一知道的就是这是前线,不能乱跑。

    军营中来来往往的男人里零星参杂了几个白衣女人,江雪蓑无处可去,在旁观望了一会儿发现她们大约很缺人手,才问:“有什么我也能做的吗?”

    护士身上红红白白一片,百忙之中抬头扫了她一眼,语速很快:“去边上洗手消毒,戴口罩手套再过来。”

    江雪蓑庆幸自己记性很好,依言照做后赶忙回来,打起了下手。

    人忙起来就不会多想,这句话一点不假。江雪蓑一直忙到天黑,诡异地寻得了平静。

    带着她的那个护士轮班休息,带她一起去食堂。直到此时,她们才想起来问江雪蓑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

    简陋的食堂里只有一个临时搭的锅灶,东洋人的飞机还在她们头顶盘旋。护士们围坐在一个破破的长凳上,吃着烂糊的汤粥。

    “你一个学生来找少将军做什么?”有人接着问。

    江雪蓑为自己接连不断的谎言感到愧疚,更让她不安的是她好像已经习惯了撒谎。谎话张口就来:“侯小姐的朋友听说侯将军中弹,托我来送特效药。”

    几个护士沉默了一瞬,有人打圆场:“特效药好啊,进口的,指定有用。”

    “能有什么用。”一名在角落里的年轻护士轻轻反驳道,“失血过多,大罗神仙来了也没救……”

    伴随着她的话音,远处传来一声沉闷的炮响。

    小护士自知说错了话,本又低下头喝粥去了。听到这声,喉咙口的粥一下变得难以下咽,她红着眼强行咽下,心头憋闷了半天,到底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她身边的人轻轻拍了拍她的背,一样没有说话。

    枪炮声阵阵,从远处传来。

    这里是前线的后勤部队,江雪蓑却觉得有子弹从她耳边飞过,她几乎能清晰地听到枪弹划破空气的声音。

    她放下碗,笑了一下:“你们听戏吗?”

    小护士吸了一下鼻子,第一个问:“什么戏?”

    “昆曲。”江雪蓑对她说,“有想听的吗?”

    “昆曲我不熟。”她很诚实地回答,“只听过牡丹亭。”

    “那就牡丹亭。”

    黑红色的土地上,江雪蓑从“良辰美景奈何天”唱到了“甚西风吹梦无踪”。

    护士们依依不舍地回了护士站,江雪蓑面前总稀稀拉拉地聚着三五人。唱完了牡丹亭,就唱长生殿、桃花扇,这一天她几乎挖空了肚子里存着的所有唱词。

    “妾心厌倦烟花,伴着老兵度日,却也快活。不意故人重逢,又惹一天旧恨;你听涛声震耳,今夜那能成寐也。”

    她唱完这句,觉得实在口干,拿起手边水杯,却见水已见底。只好对剩下的人歉意道:“今天就唱到这里,天色也晚了,大家回去休息吧。”

    底下那些或站或坐的人散得很快,一下就只剩江雪蓑一人。她也从木凳上起身,正想把凳子搬回食堂,木凳的另一头上有一双熟悉的手。

    江雪蓑惊讶抬头:“侯琮?”

    侯琮换了一件更正式,也更合身的军装,笔挺且干净,干净到与这里格格不入。

    她抬起了木凳,好像已经知道江雪蓑的问题,说:“你不在我房间,他们说有人在这里唱戏,我想应该是你。”

    江雪蓑不知怎么一阵心慌,解释道:“对不起,我等了一会儿就去了护士站帮忙——”

    她突然卡壳,觉得这事有点莫名其妙,怎么就从护士站帮忙变成了唱戏呢?

    “一开始只是唱给护士听,后来人越来越多……”

    侯琮放好了凳子,转身牵着她往回走。

    江雪蓑心慌不减,跟着她回了军帐。

    一直到进了帐内,她站在侯琮面前时,才明白这心慌的由来。

    ——侯琮胸前的一众勋章中,有一朵小小的白花。

    江雪蓑的目光好不容易从那朵白花上移开,却没有在侯琮的表情里找到一丝裂痕。

    ‘父亲’这一角色在江雪蓑身上只留下了几个模糊的、切片式的片段。她不知道自己的生父将她放在戏班后去了哪里,更别提生死。

    可侯将军对于侯琮应该是不同的,江雪蓑很确定这一点。只是具体是如何不同,她也难以说清。

    能肯定的还有一点,侯琮一定不像她看上去那样平静。

    江雪蓑不由也难过起来,这份难过里有对侯琮的怜意与一份迟来多时的无力感。

    这片夏末的土地上,多的是白烟下影影绰绰的人群,却看不清如她们一样,个体的人。

    这个时代已经被她自身的苦难压垮,再没有力气去承载一个个具体的悲伤。

    可同样,人的情感也不会因此而消失。所以战火里,她与侯琮这样说不清理还乱的关系仍得以存续。

    只是江雪蓑没有想到先开口的会是侯琮。

    漫长的沉默里,侯琮盯着面前的人。

    她其实很早就知道,同自己一样,江雪蓑接近她的目的也并不单纯。

    大概是带她去杨婉墓前后确认的,手下的副官告诉她,有个姓沈的商人在她与侯将军去扫墓那天,雇人埋伏在路上。

    可那天北军来犯,且沈少爷请来的人太不靠谱,很快被她们的人拿下。只是杨婉墓确切的地址除去她与侯将军,便只有江雪蓑知道。

    再加上从前也有几次她来留宿后,时不时会少几页文件。后来侯琮便不再将重要文件放在屋内,房间里留下的都是特意筛选过,过时或有误的。

    侯琮不是一个道德感很高的人,来前线之前,她一直以为自己觉得这样很公平。

    她图一时欢愉,江雪蓑图她的身份所带来的金钱与信息,等价交换,相互利用,没有比这再公平的交易了。

    表面上她们还是热恋期的一对爱侣。

    到底是什么变了呢?

    侯琮心里堵得厉害,她害怕自己一不小心,胸口的酸涩就会暴露在对方的视线内。

    侯将军中弹已经过去数日,他的去世早已成为众人心照不宣的事实。侯琮也以为自己早有准备。毕竟过去这两月,她已经完成了从侯小姐到少将军的蜕变。

    可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江雪蓑连一把扇子都不愿意留下?

    为什么自己会在她身后,整整一个下午都不敢上前?

    侯琮觉得再拖下去,可能自己就要连表面的平静也维持不住了。

    她开口:“拿出来吧。”

    ——还给我。

    侯琮的处境不算好。

    北军、东洋人,还有侯将军手下那些远比她有资历的叔伯们。

    就到这里吧,她想,她没有更多时间和精力能被浪费在这些理不清的感情问题上。

    何况这份交易再坚持下去也不再公平。侯琮觉得自己已经不能再胜任一个哪怕只是表面合格的慷慨情人。

    她补充道:“你要还给我的东西,拿出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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