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辉拿起他从学生时代就开始使用的钢笔,端端正正地在纸上排下了一行工整的字:
《第七次献祭仪式策划草案》
他停下笔,不由感到一阵恍惚。这五个月来、不,这一年来的遭遇,就如同他少年时最扭曲的恶梦那样荒诞,但这也确确实实是发生在他身上、他的周围。
读了二十年书,献祭这个词居然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他的笔下,他所写的策划还即将作为这个互助团体——也许现在应当称为教团——的宗教活动纲要,并且残忍地予以实施。
他从未想过自己会迎来这样的未来。
施辉出生在一个沿海的海滨小镇,在父母的严格约束和培养下,他考上了本省的医科大学,并且在毕业后被省会城市的三甲医院录用。
但是,本应平稳的生活在一年前发生了改变。
起先,是网络热搜通报有人失踪,他不在意,因为失踪的人往是在没有监控的角落;后来,是本市的一个学校在傍晚安安静静地消失在了原地,当时正值暑假,学校没什么人,只有两个返校的学生随着建筑一起消失了。
路过的市民只能看到学校原址变成了深不见底的天坑,如同吞噬一切的深渊。为此,省里排出了勘探队,这个天坑的深度甚至超过了50千米,远比世界上最深的海沟还要更深。
这一无法解释的现象无疑违背了人们的常识,人心浮动。传言五花八门,从地质运动、友邦阴谋到玄学灾难、上帝惩罚,一时间众说纷纭,没有定论。
在世界上多起建筑凭空蒸发事件发生后,有关部门宣布进入长期特殊状态,倡议居民有序储备粮食、淡水,做好自身防护,继续生产生活。
生活,生活还在继续。
施辉想到这里,忍不住叹息了一下。就算世界末日到来,只要人还活着,就要工作。在工作场所遇到意外天灾,谁也没办法。
但是……他也无法不去想:
假如那件事情发生的时候,正好是他的休息日,是不是就不会像现在这样被困在这里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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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个月前的那个周六早上,施辉正在医院埋头写住院病人的病情记录。此时正好是开放探视时间,许多家属陆续进病区探视、到医生办公室和医生交流病人的病情,本来狭小的医生办公室变得格外拥挤。
随着一道电流的滋滋声,办公室的灯熄灭了,办公电脑也迅速黑屏,他只好眼睁睁看着刚刚写完的入院记录消失在了黑暗中。
来不及崩溃,他和几名医生护士前往病区检查,确保一些必要医疗器材仍在应急发电设备下维持着工作。
等到能够冷静下来的梳理发生了什么的时候,他发觉自己已经和其他人一起被困在了这个医院,无法与外界取得联系。
整座医院以围墙为边界,成为了一块独立的孤岛。
天空完完全全变成了漆黑一片。就算是最深沉的夜晚,也不会有这样绝望的黑色。
从围墙或者医院的高层楼房向外望去,也只能看到一片空无的黑色。有人试着向外面丢了一块石块,却没能听到石头落地的回声。
不幸中的万幸,施辉所在的医院后勤部门还算精干,应急计划要求配齐的物资一份也不少。
此时这些物资无疑成了人们的救命稻草。在医院安保队伍、后勤人员、医务人员和病人家属的共同努力下,简单的秩序被建立起来了。
——但此后,太阳再也没有在医院的上空升起过。
人们开始黑暗中重新分工,困在这个小小的医院开始种田。在医院的土地里种下的种子虽然发了芽,但是长得非常细瘦,呈现出不健康的黄色;
似乎永远也不会过去的夜晚,让大批大批的人开始失眠。就算有负责报时的人敲锣打鼓,用努力挤出的、振奋的声音通知大家又生存一天,这一天也似乎永远也不会过去。
储存粮食在逐渐消耗殆尽。临时建起的巡逻队抓住了几个想要偷窃粮食的人,令人惊讶的是,这些人里甚至包括曾经的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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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在这里的第三个月,有人在角落自杀了。第二天,或者说第二次报时后,巡逻队发现了他不完整的尸体。
吃下自杀者尸体的那个人被抓住了,在其余人厌恶、麻木、沉重的目光中,食人者承认了自己的罪行。
“没错,是我干的。”施辉看到那个吃了尸体的人说。真正面对了这个场面,这个食人者的声音比他自己预想得更加麻木,也没有那么洪亮。他说的话很轻,却深深地刻在了施辉心里。
他只是如同一个上了十四个小时班,下班还要自己煮饭,最后把饭煮糊的人一样,疲惫地说:“我实在太饿了。我有一个月没有碰过荤的了。一天只有一顿,干的活却一样不少。我认罪,假如还有机会出去的话,我愿意接受一切审判。但现在,我们出不去。
“我们都知道,一些病情比较危重的老人,因为被困在这个地方,已经去世了。第一位,大家给他开追悼会,但是第二位、第三位呢?现在我们已经在这里呆了三个月,死的人又有多少,大家也渐渐不关注了。
“大家一直在说,保持希望;一直在说,克服困难;一直在说,有机会,等待救援。但其实谁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谁也不知道怎么出去。
“这个鬼地方,如同无底的胃袋一样。我已经被吃掉了,没有希望了,所以没有办法。”
“那你就能做出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情吗?!!”一名巡逻队员愤怒地质问。
“那你让我出去啊!!你让我出去,我把头抵给你赔罪!你也改变不了现状,在这大言不惭什么呢!”他发泄喊叫到。
……
人群沉默着。
施辉在人群里沉默着。他说的是对的,没有未来了。
就在场面变得压抑有沉重的时候,一道细细的声音从人群中传出。
“你这样,是不敬神明。”
那是一道很轻、很细的声音。在平时,这种声线会因为不够洪亮、过于犹豫而令人无法信服。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那时在场的人,都鬼使神差地听着这道声音的主人讲话,滔滔不绝。
他转过头去,在人群中找声音的主人.那是一位年龄大约在三十左右的女士。身材瘦小,头发干枯,只有眼睛瞪得很大,似乎在发着明亮又恐怖的光。
“古人言,举头三尺有神明。这并不是一种虚言,而是一种切实的形容。神明不仅存在于外界,也存在于人们心中。在这种情况下,你食用同类生灵,是为不敬,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在这个小循环中,你会遭到报应的。”
在纯粹漆黑的天空下,那道声音缓缓地说着,如同诡异的歌谣。
“行了行了!”
眼看着事情就要朝向更诡异的发展奔去,巡逻队的队长试图出来主持秩序。他们把食人者押到重症精神疾病病房看押,又疏散人群,让大家回归岗位。
但那之后,有个念头悄悄地在这狭小箱庭的幸存者中传开了。
——我们应当,开始请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