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不理在一个冒着寒气的山洞里,安安静静地闭着眼打坐入定修炼,嗯,在做一件大多数修仙者都会做的事。
于她来说,也等同于睡觉。
眼睛一睁一闭,数百天就这么过去了的一场觉。
云不理年轻的时候是一个很努力很普通的修士。按部就班地照着师傅说的做,几乎把自己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修炼上,是一个全凭机器性努力麻痹大脑修到的如今这副修为。换个说法,她心思单纯,做事坚持,一步一步靠着自己还算不错的单灵根走到的如今地位。
按理说云不理应该很强,但她其实只是修为高,法术用的顺畅,从来不和比自己强的人打架,再加上活的久,同时代的人都死的差不多了,顺其自然就成了自己门派的七长老,还是不用管事的那种。
嗯,云不理独占一整座墨鲤山,被奉为墨离尊主,但其实一个正经徒弟也没收,全靠着自己年轻时她师傅给她找的几个书童打理山上内务。
嗯,云不理的师傅算命很厉害,云不理还是个没到出山修为的修士时,他就算到了云不理的命运,在仙魔大战前,把云不理的一切安排妥当,告诉云不理三百年后必有一场云不理可以化解的宗门大劫,让云不理好好修炼。
云不理被这条遗言留在了镜辉,然后再也没有出过长境宗。
如今已经过去了两百年了。
云不理还在宗门里安安静静地打坐。
虽然是个实力高强的祖宗,但实际作用和宗门门口的那尊石狮子差不多,且存在感极低,大概宗门里上千上万个人,只有不到一百个人知道她的样子。
只有墨鲤知道今天是云不理的生日。
墨鲤是墨鲤山的山灵。
也是云不理唯一能说得上话的朋友。
他给云不理做了一碗长寿面,和往年一模一样,葱花的数量都差不多。
云不理虽说在打坐,但中途可以被打断。墨鲤不是个会注意到自己中途打断别人修炼不太好的家伙,他亲自端着碗,提着一壶酒,哐哐当当在山洞外面的石台上放了个铁锅。
放了很多水,却只加了一把面,放了两个带着壳的鹤蛋。
没有油盐酱醋,只撒了把小葱。寡淡无味却健康呢。
凭感觉判断面熟的差不多了,墨鲤开始朝云不理嚎,“云不理——快出来!”
云不理神识强大,墨鲤刚靠近她的寒洞时她就差不多醒了,待听到墨鲤叫她,才慢吞吞地站起来,慢悠悠地朝外走。
关于生辰长寿面的事,云不理很久很久之前拒绝过一次,但隔年墨鲤依旧这么搞,云不理就着他,每次都把面吃光了,即使她一点都不明白墨鲤为什么要这么做。
墨鲤已经剥了一颗蛋,三两口吃光了,云不理出来时正要吃第二颗。
云不理从台子上把面端在手里,随手从戒指里拿出一双筷子,也不嫌味道寡淡,斯斯文文却站着吃完了面。
墨鲤吃完了第二颗蛋后就支着脑袋看着云不理吃面,待云不理吃完了,问出那句两百年没变过的话,“云不理啊,你觉得无聊了吗?”
云不理认真地回答了两百年没变过的回答:“还好。”
因为云不理从没觉得有趣过,自然也不会觉得无聊。
墨鲤笑她,“还是个石头人啊……”
然后墨鲤就走了,云不理站在没了锅的石台后面看着墨鲤走。
待墨鲤消失在山路上,云不理便转过身,看山间流散的云,等太阳落下。
如果墨鲤山上出现了书童们无法解决的事,泣染就会来找云不理,他们是不知道墨鲤的存在的,只有云不理和她的师傅师兄知道,所以墨鲤会藏在山上一株花一颗草里看着山上的事,看着石头一样无趣的云不理处理那些无趣的事。
云不理刚过完生日的第十天,泣染就来找云不理了。
泣染恭恭敬敬地站在山洞外弯着腰说:“尊主,十年一回的收徒大典三天之后就要开始了,这次尊主要去看看吗?”
云不理记得,一开始泣染还是叫她阿云的,后来他与她说的话越来越少,称呼也疏远了。
如今她已经成为了修仙界境界最高者之一了,再在这冰冷的山洞里修行也没什么长进了。
也许是该变一变了……
云不理走出山洞,看着泣染没怎么改变的容颜,“泣染,你已经在浑源境有百年了,寿元将近,怎么不去闭死关?”
修仙共分为四大境,每大境分三小境,泣染的浑源境正是第三大境第一境,不被杀了的话一般可以活二百五十年,泣染却已经二百三十三岁了。
泣染仍然低着头没去看云不理,“回尊主,山上事务繁杂,还没找到合适的人接替我的事,不敢抛下事务去闭死关。”
云不理知道泣染不是听劝的人,她叹了口气,“竟然如此,我这次便去挑一个徒儿吧。”
泣染知道这是云不理亲自帮他挑人的意思,只是垂首弯腰,“尊主不必勉强,我的事不打紧。”
云不理仔仔细细地看了泣染一遍,说:“我记得……泣染从前是很爱笑的,可是自你被怡染醉染他们推出来主事后,两百年来每次来见我,再也没笑过了。”
泣染终于抬头看云不理,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是该告诉云不理,他变了;还是该说,回不去了……
云不理掏出一瓶丹药,她递给泣染,“这是宗主给我的,在你手上用处大一些。”
泣染没接,云不理就放在一旁的石台上,“你真心告诉我,是想继续和我一起绑在墨鲤山再一百年,还是进境界后到山下走走。”
“但不管你选什么,都得活着才行。”
泣染苦笑,“尊主还是这个样子没有变呢。”
他拿起那瓶价值不菲的升灵丹,把写着收徒大典要注意事项的卷轴放在石台上,然后拱手告退。
云不理仍然目送着他离开。
而后坐在石台上看了三天云。
云不理的洞府在墨鲤山的侧壁高处,伸出手便似是能摸到云朵。
但她只有小时候和师姐一起看云时才做出这样孩子气的动作。
如今她长大了,不该再想着摸到云朵这种事了。
云不理出席大典时没有穿自己在山洞里的那套灰色的长袍,换上了一身月牙白的长老袍,配以银白的长发,很有雪一般的感觉。
不是错觉,明明云不理来之前各位长老和峰主以及宗主都在流畅地聊天,她推开门的那一刻,世界瞬间就安静了……
云不理没什么要说的,很少见她来的众人都有些惊讶,火速开了个屏蔽了云不理神识交流会。
丹长老:“宗主,这是怎么回事……你没跟我们说她要来啊!”
春长老:“怎么办,她就坐在我边上诶!”
宗主摸了摸自己的小胡子,“呃,这不是免得你们太尴尬吗,我本来想拖到刚刚再说的,没想到她来的这么早。”
众人异口同声:“现在更尴尬了!”
就算不是大典,平时各位长老因为各山峰的事务和人情也会有一些交集,只有云不理,长老们只知道有这么个人物,唯一认识云不理比较多的大长老又出门看美女去了。
连长于处理这种情况的宗主也担心云不理会觉得他们吵闹,于是本来是用来讨论怎么分配徒弟的环节就这样在沉默中过去了。
等殿堂的大门被推开,长老们无一例外都松了口气,除了一直在出神的云不理。
云不理其实是有察觉自己不太被欢迎的,但她不在意。
那天边的云,不能强求,近处的人,也不用搭理。
云不理端端正正地坐在位置上,静着等待缘分带来她的徒弟。
她漫无目的地想着:师傅怎么没告诉我,会在今天收一个徒弟呢。
大门缓缓打开,一群紧张的小崽子们克制情绪慢慢进入这高高的塔楼。
稚嫩的脸庞,衣袍下紧握的双手,还有那对自己师傅的期待。
其实云不理没有进过这个塔楼,她是她的师傅长青从凡间找的,如今却也不是第一次见这收徒的场面。
很久很久之前,云不理站在师傅身后,看着许许多多的像塔里站着的小家伙们一样的家伙参加塔中一层又一层的检验。
在这不知道有多少层的塔中,每个有资格进入的人,经历种种后会去到最适合他或她的师傅面前。接下来的事,就要徒弟和师傅自己商量了。
长老的座位开始变动,他们逐渐消失又出现在不同的地方。
云不理端端正正地坐着,回想着那不断出现在自己师傅面前的样子。
一个又一个,直至装满了整层楼。
这么多的徒弟都适合他,那云不理呢。
云不理略带期待地等待着,然而……
一个也没有……
云不理看了好一会儿那些和徒弟掰扯的长老,默默地走了。
想着自己师傅把自己带到墨鲤山,也许该把墨鲤山交给墨鲤打理,反正他很闲,而且自己管自己不是很合理吗?
云不理走遍了墨鲤山,没找到墨鲤。
云不理很郁闷。
她一郁闷就喜欢看云,看着看着就想起了一个地方。
墨鲤山脚下的树林中央有一个湖,湖被师傅称为迢湖,湖中央有一个漂浮着的亭子,墨鲤从云不理还是一个小女孩的时候就常常坐在湖中央钓鱼。
云不理发觉自己能想起来和墨鲤有关的事,只剩这么一件了。
于是她从山腰的洞府走到迢湖边,又从湖边踏着水面走到湖心亭。
这么大的一个湖,没有船,只把这个亭子孤零零地放在湖中,像是存心不想让人来打扰一样。
云不理从外面翻进去,墨鲤果然在钓鱼。
云不理站在墨鲤身边,却想不起要说什么。于是只沉默不语,
以往总有话说的墨鲤这次却也是沉默。
云不理看着水中倒映着的天上的云。
看了半天,无厘头地说:“师傅说云虽然慢悠悠的,但不是静止的。”
墨鲤把杆子一按,线一收,“我也没说不让你走。一直以来都是你自己要闷在山里的,你不是一个很喜欢看热闹的人人吗?活泼又好动,这么就成了这么一幅死样子。”
墨鲤把杆子塞进了他的袖子,转过身看向云不理,“要我说,你就不该理会那个臭老头说的话,想到哪里去哪里,两百年了才想通,你脑子是怎么长的?”
云不理只是低着头看云,“我待在山上是不能再有寸进了的。”
墨鲤被云不理这副模样气死了,他站起来,一脚把云不理踢进了湖中。
云不理不设防,很是呛了几口水。
墨鲤倚着栏杆,从袖子里掏出一壶酒,直往嘴里灌。
云不理从湖里出来,就站在水面上,缓缓朝墨鲤鞠了一躬,说:“墨鲤山就交给你了,我这从没担起一点责任的峰主也算是从头做到了尾,一点贡献也没做,还望师兄体谅。”
“不理就此别过。”
说完,云不理便缓缓起身,离开了这个不染纤尘的迢湖。
也离开了,这闲云常在的墨鲤山。
徒留墨鲤,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云不理,你何时才能为自己活?
云不理走了,走到了长境宗山脚下的长境城。
恰逢收徒大典后滞留的人潮自发组织的游花节。
这几天,百花齐开,万里飘香,家家户户门前都摆着姝色各异的花,无一例外都开得灿烂。
其中不乏一些冬天秋天才开的花,如今违反常规地盛开在仲夏,不是仙人手段,观者想不出别的。
在一颗樱花灿烂的树下,云不理抬头,想着:这棵树和天上的云霞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