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发女孩,一米六左右。”
暑假售罄前,台风将至,天空变成诡异橘色。
离接机还有段时间,高个男人停步,站在机场落地窗前,灰色瓷砖映出一双切尔西靴。
眼睛调整远近焦距,摄入来来往往人物。一人行的多步履急促,两人则四处乱摇,而更多人聚成一群,盘踞在候机厅里安营扎寨。
前两天大哥再婚,远赴南美洲。嫂子给他打了个电话,说是她与前夫的女儿考上了本市重点高中,让他“照顾”一下。
大哥与黎衍关系不错,想着那孩子可怜,呆在黎衍处,至少一生无忧,也省得日后有意外之事。这意思,分明是从此雪迟的饮食起居、一应事务都由黎衍照料。
男人对养孩子一事无感,但负责表面上的事还比较简单,于是,便点了头。
在他身后不远处,人头攒动。一个少女随着人流把行李取了,抬头看红红绿绿的指示牌。她跟着手机上的导航按图索骥,命运牵着她的手,又要把她带到哪里去?
修长手指拨弄旁边高大绿植,黎衍漫不经心地想:才上高一的女孩,无非短裙蝴蝶结,声音乒乒乓乓,经不得一点委屈;更何况她家庭不睦——毕竟国外的贵族学校满天飞,教育资源比公立好得多,她母亲却没有丝毫带她的意思。
想来这样的女孩更容易敏感,耶稣用五块烧饼和两条鱼能喂饱五千人,他可没有那么大的神通培养一个孩子。
低头走神间,有人点了点他的左肩。黎衍侧头,一个短发女孩朝自己眨眼。
“您好,您是黎衍?”
“……是。”
“终于找到了,我还以为您走丢了。”
黎衍压住笑。大多数人看到他都得洗耳恭听,嗝不敢打一个,倒是这女孩不怕生。
细细看她,眼睛清亮,一颗小痣落鼻尖,一身短袖短裤。没有咕噜咕噜的行李箱,光背一个黑书包,从流飘荡,任意东西。
他稍微弯下腰,问她:
“嗯,是我走丢了。作为补偿,有什么可以为您效劳的?”
“好,请您稍等片刻,我去买点东西。”
他不紧不慢跟在女孩后面。她走路如风,有点儿外八字。
本以为她乃高卧东山一片云,赏得落红叶叶来去皆从容。转头又栽进买买买,烧掉几百万银两。罢了,还是孩子,年轻女孩买东西,少有不“万马奔腾”的。
包里只一套换洗衣物,陈雪迟进了服装店,英勇地要买两件衬衫。挑中一条,手翻开吊牌背面,她立即掉头而去。
直到开了车门送人坐进后排,黎衍才施施然戳破她:
“不买么?”
陈雪迟摇头:“网购吧,实体店太贵,不值当。”
她知道他的言下之意是由他付款。但,一是住进人家的地盘,已是用了情分,再麻烦对方她不好意思;二是自己想买的东西,理应自己负责。
暴雨倏然而至,城市变成水族箱。马路如蜿蜒的常青藤,不知通往何方。
有点冷,她想打个喷嚏,却堵在嗓子眼里。憋出一串咳嗽,她慌忙用手去捂。
车窗外一片模糊,如沸水喷出白气,如谁的脸忽远忽近。高楼嵌在模糊浅淡的雾里,飘荡摇晃。
陈雪迟闭上眼,手捏得机票皱起眉。
男人在她闭眼时转头,若有所思。之后,他默默将冷气温度调低了些。
到黎家时,天色沉沉。在暴雨中,她只勉强看清门口有一座喷泉,旁边种着一团一团的浅紫色的花,雾似的弥漫开来。
将浴室门反锁,陈雪迟长长吁口气,环视四周。洗手台上摆了新毛巾和牙刷牙膏,盛物架上洗浴用品也齐全,主人已足够尽心。
她从小到大,同母亲没什么感情。她需要每时每刻向那个女人展示自己是优秀的,全方位的,没有意外的。而母亲仍然因为她是个女孩,对她诸多规训。
“你要好好听话,女孩子听话才能惹人爱……”
“我也是为了你好!”
“一天到晚也说不出三句话,光会闷着,以后怎么嫁人!”
习惯了被苛责,她脸上笑容越来越少,憋回肚子的话却越来越多,直至沉默。
懒得反驳是一回事,她自始至终,不认同母亲的观点。不必听话,就是这样顽固不化,性格如此,就不会为任何人改变。
后来母亲再婚,她看这头恩恩爱爱其乐融融,也早没有自己的位置了。前一日晚上,她在自己曾经的房间里将随身的物件收拾好,放进一只二十寸的小行李箱里,嗒地一声锁上了。
本来便无家可归,寄人篱下也一样,伪装下去就好。
她有自己的一套处世哲学:
这里至少有热水澡洗,不会比以前再差。只要活着,就可以庆祝,都应该开朗。
安安稳稳洗完澡,陈雪迟脚下趿一双蓝缎子拖鞋走上楼梯,扶手是亮棕的木色。她回头看,楼梯弯弯曲曲的,很适合从上而下溜下去。
来到二楼,客厅宽敞。最尽头是落地窗,她听到叶子在沙沙地响。那里摆了一架钢琴,一束红掌花插在深蓝无光釉美人肩瓶里。
坐进沙发,男人给她倒了一杯果子露。他深眉高鼻,穿灰衬衫和咖色西裤,衫袖折起,袖口绣几朵白花。
“陈雪池,池塘的池?”
“天抹寒云酿雪迟的迟。”她斟酌一下,又道:“前两日我已改名,只叫雪迟。”
母亲在她坐飞机的前一周有言,之后她的监护权不在陈家下,屡次暗示她去改名——她并不愿意新的丈夫看到她之前的血脉。
少女点头,说好。第二天早上,一个人就去把手续办了。别人是全副武装父母陪同,而她签字时连看都没细看,就飞龙走凤地签上新名。
“雪迟”。
看来非池中之物。男人忖度片刻。
“雪迟,喜欢这里吗?”
“很好,谢谢您。”
她表面开朗,也的确不怕他,只是心思敏感,努力不显得手足无措。所虑极多,但心思单纯,哪一面都是她,并非虚伪,只是生存。
好在年纪尚轻,没走到孤僻的绝境,对她宽容些,未来自能海阔天空。
“好,我们来约法三章。”
雪迟把手叠放在膝盖上,认真听。最喜欢直白,塑造有棱有角有边有沿的底线。
“我负责你的生活起居,不会严管,你有你的自由。”
“成绩如何我不过问,努力就好,也要劳逸结合。”
“你可以不依赖我,但需要帮助的话,欢迎来找我。”
不大不小的孩子最难教,但他不是老古董,多了一个人也许生活会有趣些。
“和我想象中不一样,”她放松了些,“还以为您会对我很严格。”
她并不别扭,这番话若是属实,那她愿意一试,见见柳暗花明的生活。
“我可不是你母亲。”
黎衍噗一声,又正色道:“同理,不必把自己逼得太紧,世界很大。”
“好,谢谢黎先生。”
男人马上补充:“还有,叫我叔叔就好。”
虽然他还没到三十,但叫哥哥实在奇怪,折中一下。
少女从善如流地改口:“好的,叔叔。”
明天早上还要报道,得早睡。
他领着雪迟到她房门口。
“需要给你倒牛奶安眠么?”
少女摇头:“抱歉,不爱喝。”
两人各自道了晚安告别。
转过身,他眼睛下垂。
和我一点都不像。可是太好了,像我的话我可忍不了。
第二日清晨,雪迟被闹钟急急地闹醒。她回神,边穿衣服边打量房间。单人灰被床占了最大空间,右侧是书桌和旋转椅,北面开窗,窗帘翻卷出层层帷幔。
是个好晴天。
她不甚雅观地趴下,往床底看——一尘不染。
初来乍到,昨夜她睡得并不舒坦。夜里几次醒来,见墙上的挂钟正指着凌晨三点。她对现任的“监护人”并不熟悉,还没摸索出一套合适的生存之道。这意思不是说她要一味讨好对方,总归礼貌要到位,自己方能顺心。
她拿细齿篦子将头发细细地篦过,又重新梳顺一遍,穿戴齐整才下楼。
下楼,正撞见黎衍端着吐司和热牛奶出厨房。餐桌上搁了个绿釉缠枝瓶,一捧玫瑰花正盛开着,屋里隐隐约约便有了些清淡的香气。
男人穿一身简单白衬衫,腰间挂一条深黛绿水草玛璧形环,山重水复的纹样。
“醒了?来吃早餐。”
顶上那盏枝形吊灯打下光来,少女穿一身蓝白相间的初中校服坐在他对面。
好一个「只为天姿冷淡,眉为孤云,万壑千岩楼外雪」。
“家里没有管家,三餐都由我做,你也可以来打下手。”
家族世代从商,他反而去开了自己的文化传媒公司。家里出于反对断了资金,他也不在意。只是万事还在起步阶段,须亲力亲为。
雪迟点点头。她不计较,对食物的亵渎还停留在“肚饱就好”的程度。
男人做的早点是极简单的,煎鸡蛋一式两份,那吐司却烤得正好,上头还抹了些黄油,吃得浓情厚意。
少女自然地腰背挺直,看着端正,手却活泼泼拿了个布丁,颜色像甜苹果酒。
两人都没什么规矩。做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饭桌不是殡仪馆。
“报道几点?我送你。”
“八点到,下午回来。”少女飞快补充,
“那条路容易堵车,不如我天天骑单车去吧,习惯了。”
往来不过半小时,还能呼吸新鲜空气。
他不勉强,个人有个人喜好,只说:
“好,下雨天或者你累了,我来接你。”
雪迟点头。
“抱歉了,我们目前只能住在别墅里,”他一笑,“现在买不起学区房呢,我会努力的。”
雪迟:……符合国情。
见黎衍谈笑自如,她状态轻松起来,便好奇地问:
“您不爱喝咖啡么?”
黎衍摇头:“难喝,不喝。”
想到咖啡,黎先生仍然心悸。冰美式苦得像死掉千年的板蓝根,而热咖啡和中药有什么差别?!
原来他也是一个怕苦的人。
少女笑了一下,浅浅的。
刚才黎先生说这里不好,但说实话,她很喜欢这里。不是千篇一律的黑白灰,大概率是男人自己设计的,有许多巧思。
例如,风一过来,那青藤色的窗帘便窸窸窣窣地翻飞,翻出些深深浅浅的绿浪来。
吃完早餐后,两位高个子保镖推开厚重的栗色木门,引她走下台阶,来到黑色大车前。两人耳朵上塞着耳机,一粒红光不住闪动。
黎衍介绍:“这位魏风,那位魏海,负责我们的人身安全。”其他时间她可以看见他们在花园里喝茶偷懒、遛狗摸鱼。
魏风颔首,眼边有一道淡疤,倒有些像狼的气质。
魏海肤色深一些,微微欠了欠身,笑眯眯道:“雪小姐早上好!”
他手上牵着一只大黑狗,高大威猛的样子,对她却很乖巧。
她试探性伸出手,轻轻摸了摸狗头。
软软的。
魏海站在一边适时介绍:“此乃我麾下第一大将军,咬咬。”
“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黎先生笑一声:“因为它爱咬骨头。”
雪迟和狗狗打完招呼,蹬上单车,一骑绝尘。
风呼呼地从魏海耳边刮过。他扬起一条眉,“她不坐车?”
黎衍点点头,却有一丝浅笑,悠悠地漾上了眉梢。
“嗯,低碳环保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