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平十一年,昼。
谢天星是在车厢的颠簸中醒来的。他睁开眼后,第一眼便瞧见了正拿他胸膛当枕头睡觉的师妹,祝妤。
祝妤睡得很沉,两瓣乌蝶翼似的长睫似沾了雨的花枝,不安地抖动着。她用力抱着谢天星,似乎这样就可以不坠入梦魇的汪洋。谢天星这才发现胸口一片泪渍。他用力挣了下,才发现自己被绑成了个螃蟹模样,推不开身上这个八爪鱼。
行吧。
事情还要从三天前说起。
三月的东陵山上桃花开得漫山遍野,绚烂至极,粉红灿烈恍若云霞轰轰烈烈地压满山,像是谁家新娘子出嫁,锦绣铺了十里红妆。
谢天星望着面前少女一双热烈灼灼的眸子,牙关微紧,垂眸肃然道:“阿妤,不行。”
“为什么呀?”面前少女眸中两团火顿时熄灭了,只留下悲伤余烬。
谢天星避开她眼,冷冷道:“我对师妹多年来只是兄妹之情,同门之谊,从未有过男女之情。师妹如今也许了人家,是别人未过门的妻子,当以自身为重。今日的事情,我只做从未发生,若师妹真的有意,也请,”他有些说不下去,深吸一口气转身继续说道:“也请忘了我吧。”
“为什么?”祝妤咬牙道:“我不信你对我如此无情。”
她拉住谢天星的衣袖:“回头看看我,师兄,我不信你无情至斯。”
谢天星没有回头,他抬起一只手,想要拂开祝妤的手,但本应伸出的手,却攥成拳握在身侧:“师妹,自重。”
“好。”祝妤顺从地放开他,蹦蹦跳跳地转到他面前,一张脸笑意盈盈,竟仿佛没有哭过似的。她绕着圈抬头打量他,一双眼睛狡黠地眯了起来:“真的要走?”
“嗯。”谢天星低头,转身淡淡应道。
“郎心如铁,果然好好说话是没有用的。”
谢天星奇怪地看向她,诧异道:“你要做什么?”
祝妤笑盈盈地抬眼望他:“不是做了什么,是已经做了什么。”她捻着发辫在手指上绕着圈,眉眼得意:“也该起作用了。”
谢天星正在诧异,正要问个原委,只见她伸出三根手指,念道:“三,二,一。”
谢天星只觉身体酸麻,头脑酣沉,他软软倒在地上,进入了一个漫长的梦。
梦里,谢天星坠落深蓝海底,他用力挣扎吐出一串泡泡向光游去,却被水草绊住了脚,谢天星努力的向上游,却怎么也逃不开这束缚。他惊梦醒来,八爪鱼祝妤正伸出触手将谢螃蟹狠狠捆绑在自己的怀里,像一条龙盘在自己珍爱的宝珠上。
谢天星望着祝妤睡熟的脸,水草般黑发湿淋淋贴在鬓边。她脸颊红得骇人,肤色却是惨白。眉似墨染,两道凄冷的黑。鼻唇也是锋利的曲线和弧度。一张脸上略微柔和的只有圆圆的脸型和覆合在眼睑上微翘的长睫,这两扇阴影氤氲得她纸人似的面目上有了人间烟火气。谢天星少见祝妤如此模样,他放轻了呼吸,生怕惊扰了她。但祝妤睁开了眼。
她阴鹜漆黑的眼扫了谢天星一下,浅淡的唇略弯:“师兄,好梦?”
“嗯。”谢天星淡淡道。
“我猜绑着一定睡不好觉,”祝妤含笑道:“但是穿着衣服,更是睡不好觉。”
“哦。”谢天星冷冷道。
“既然穿着不舒服,那就脱了吧。”祝妤笑盈盈地,真的伸手去拉谢天星的腰带,吓得谢天星急忙打了个滚。祝妤看着谢天星仰躺着一副翻了壳的乌龟样,笑起来:“师兄这么怕我啊。”
谢天星鲤鱼打挺,呲牙咧嘴。
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吗?换你被强-奸你不害怕啊?
谢天星疯狂腹诽,但是不敢出声。他瞥一眼祝妤,青纱裙裹着她纤细轻薄的身材,眉目清灵,乌色长发堆云鬟雾。薄薄的两片水晶蜻蜓翅正栖在她髻边,晶亮地透着光。胸前尚绣着淡粉桃花。这个少女在他不知不觉间……长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女土匪。
谢天星望着师妹赞许地点头,她长大了,变成漂亮姑娘了,还会调戏男人了。就是这白菜成精后拱的第一头猪,怎么是她那除了帅气什么都没有的师兄谢天星啊。
她换一头多金帅气的猪拱不好吗?
非要拱穷鬼!
和穷鬼在一起会悲剧的啊喂,师妹你一表人才,做什么要耽误大好前程还要连累他谢天星一条狗命,师父要是知道了一定会把他当做淫贼就地废了武功逐出师门让他滚蛋的啊喂。
谢天星欲哭无泪。
师妹你恋爱脑不要紧,死的是他这种没有根基的草民啊。
不行!
谢天星决定自救。
他坐起身,道:“师妹,能给我松个绑先?”
祝妤抱手冷脸:“不行。”
“我不跑,我就是和你说点事。”谢天星道。
祝妤半信半疑,她微挑眉,一杯茶硬递在谢天星的嘴边给他喂了下去。待到确认谢天星咽下去后,她方割断了绳子给谢天星松绑:“你想说什么?”
“师妹,你别找我搞这事行吗?我害怕。”谢天星道。
“为什么?你明明喜欢我。”祝妤道。
“喜欢不能当饭吃啊,喜欢也没有命重要,你不能仗着我喜欢你让我为你送死——”谢天星突然反应过来:“你什么时候知道的我喜欢你?”
“很久以前,你偷看我。”祝妤歪头:“嗯,我非常敏锐的抓到了呢。”
谢天星沉默了。
他看向祝妤腕上两只银闪闪的手环发呆,看着那几颗珠子蓝荧荧明灭着,像师父将他捡回来时看到的那只猫儿的眼,澄澈一片,却看不懂情绪,天真又残忍的一种美丽。它被主人抱在怀里,无知冷漠地望着他,雪白软毛长长飘拂着,向他跑过来的样子就像滚动的一团毛球,坐在地上望着他讨食的样子却优雅至极,是他不能想象的美丽生灵。
他从不知道,猫可以是这样的。
他以为,猫都是那种竖着两只耳朵,上窜下跳扑老鼠,春夜嘶哑嗓子喵喵叫扰人睡眠的灰扑扑条纹毛皮生物,乡下常有,总爱趁人不注意,叼了肉还要扑坏锅碗瓢盆的一种令人厌恶的生物。
他蹲下身,试探着想要摸一摸面前猫咪软软的毛,被一双眼睛狠狠地瞪了。
猫被眼睛的主人抱在怀里,这是一个小女孩,白嫩嫩地穿着绿衣,乌黑一条长辫厚厚实实编成麻花,蝎尾似阴鸷地伏在她肩上,黑森森的两只大眼睛正上下打量他,伴随着嫌弃的眼神。
“祝溶,你从哪里捡回这么个呆子回来啊,看起来就不好做事。”小女孩仰起脸软糯糯道。
“什么呆子,这是你师兄。”师父立即斥责道,他一手按住小女孩的肩膀,一手拉着谢天星道:“祝妤,他以后就是你二师兄了。”
“二师兄?”女孩瞥了他一眼,原本为女孩的美丽所慑的谢天星却觉被什么隐藏在墨黑潭底的怪物恶意的瞧了一眼,一张脸白了白。那女孩立即生嗔:“你讨厌我?”
谢天星眼观鼻鼻观心,道:“不讨厌。”
那女孩便慢步走到他面前,将怀里那只白猫往他面前送了一送:“那就帮我抱一下这小畜生。”
年幼的谢天星盯着猫那双像是倒映出整个天穹的眼,莫名有些自惭,他盯着自己的脚尖,声音不自觉细微起来:“谢谢你,不用了。”
年幼的祝妤用那双幽潭似的黑眸凝视他,她用力按了下不断探出的猫头,冷冷道:“你果然还是讨厌我啊。”
“不是,你很好,我不讨厌你。”谢天星还是低着头道,他并不讨厌这女孩,他只是不敢直视这美丽女孩的阴森眸子。
“很好,”祝妤将猫往他怀里一塞,谢天星吃重费力抱住那猫,却被猫伸爪一挠,他一张脸上立即多了三道红痕,而那女孩的轻笑声犹在耳侧:“那就一直抱着吧,摔死了,你就陪它。”
谢天星不毛而栗。
“你不会说的是小时候我第一次见你,被你塞了只猫的那次吧。”谢天星呐呐道。
“你真是什么都忘了。”祝妤平静道:“不过没关系,你会得想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