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妤第一次遇到谢天星时，是在长平二年的冬。她裹着破旧的棉衣，瑟瑟地躲在街角。雪越下越厚了。扫雪的老头颤巍巍地走过来，手中的铁铲在触及到祝妤那双遍布冻疮的脚前停了下。眼前这个不断颤抖的生物比狗大一些，比流浪汉小一点，身上隐隐散着热，灰扑扑的脸上透着不正常的红。两道泪痕在它泥泞的脸上划出两道异常清晰的道路，顺着脖颈，没入心跳。

    它还活着。

    老头扛着铲子走了，这小生物的身上多了一袭薄衣。如果不出意外，这仅余的温度散尽以后，她活在这世界上的最后印记将是京城统计雪灾死亡人数中微末的其中一个一。此时在灯火通明，温暖如春的皇宫中，丽妃正在痛斥太监，嫌炭火不够热。

    “我…好热…妈。”祝妤喃喃道。

    她的声音是龟裂的，干涸的喉管早就要裂开。她搞不明白明明这么冷的天，为什么她这么热。但谢天星懂得。所以祝妤醒来时，被喂了一勺药汤。她摸摸脑门上温热的湿帕，张眼看了看四周，最终定在了面前这一张俊美阴鹜的面孔上，迷蒙又警惕道：“这是哪？你是谁？”

    谢天星重重撂勺，冷冷道：“这是地府，而我是勾魂的使者，你如今感觉如何？”

    祝妤瞪大眼睛，目光在男孩的脸上流连不舍：“是吗？可是我觉得勾魂使者不会长得像你这么好看。”

    男孩微微颔首，并不讶异，也不惊喜，仿佛她这么说理所应当道：“你倒有几分聪明。这是我主人家，今夜我和何婆婆出去给乞丐施舍米汤，她看你可怜，就带你回来医治。”

    “既然你醒了，好点了就离开吧。”男孩道。

    “我不走。”祝妤坚定道：“天寒路冷，我一个人还是会被冻死在外面的。送佛送到西，求你们收留我吧，我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

    “我们没有多余的衣食给你……”男孩语音渐冷，脑袋上却被敲了一记。一个眉目柔善的老妪慢慢踱进屋子，她捏捏祝妤的手道：“孩子你尽管住在这里，不要听那个臭小子胡说。如今外面正闹雪灾，我们虽穷，但能救一条命是一条命。孩子你放心，有我们一口吃的，必不会叫你饿着。”

    她回头怒瞪男孩一眼：“谢天星，老婆子我平日里怎么教你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如今要赶了她去雪地等死，与杀人有何分别？”

    名叫谢天星的男孩瞟了祝妤一眼，冷笑道：“我只知道，如今这世上能顾好自己已实属不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老妪气得又敲他一记，回身对祝妤赔着笑脸：“孩子，别听这臭小子乱说。这世上如果人人都只想着自己，那这臭小子才是该第一个在雪地里受冻等死的。”

    “谢天星，不是我说你，当初也是父母双亡，快饿死了被收留在这里。怎么，如今吃饱了，就要砸了这小姑娘的饭碗？”老婆婆竖眉斥责道。

    谢天星这才不言语了，他瞟一眼祝妤，脖子一梗，“哼”了一声，转身就走。

    祝妤哑然失笑，老妪忙给祝妤喂了一碗粥，又劝慰了祝妤许多，祝妤方安心在屋中安歇。一夜风雪起，风寒侵人骨。炭火渐微，夜黑沉。星星点点的红色火星勉强给屋内的人苟延余温，祝妤闭着眼睛，身子缩在棉被里发着抖。她梦见自己掉进冰窖醒不来，突然冰窖变了热汤池，对面一只眉眼狡诈的狐狸正对着她呲牙：“放开，放开老子！”

    祝妤被吓醒了，正对一双水莹莹的吊眼梢狐狸眼，她立即尖叫道：“妖怪啊——”

    随即被一只手捂上嘴。面前的狐狸精很是愤恨地瞪了她一会，确定她不会鬼叫后，点亮了桌上的油灯，原来是那个漂亮男孩谢天星。他漂亮得狐狸精似的脸上正怒气冲冲：“臭丫头，你鬼叫什么？”

    祝妤扁嘴欲哭：“我做噩梦了。”

    “那关我什么事，我就是闲得怕你冷给你塞个汤婆子。”谢天星目光阴冷，他顿了下，伸手触了下祝妤的额温，道：“烧退了，但是这人还是糊涂的。居然能把我这么好心的人认成妖怪。”

    “说说，梦到什么了？”谢天星语气还是凶的，目光却很柔和。他掖了掖祝妤的被角，又往火盆里多加了两块炭。

    祝妤抿唇望他，眼神倔强。谢天星面色转冷，“呵”的一声冷笑：“不愿说便罢了，我不求着你说。”

    “只是憋出病来，可不要找我说我没安慰过你。”

    祝妤这才咬了咬唇，道：“我梦到进了个冰窖，醒来以后，有个狐狸精坐我对面，叫我放开它的爪子。然后我就被吓醒了。”

    她看着谢天星的面色由青转红，又由红转黑。只得小心道：“我说错话了？”

    谢天星摇摇头，伸手从怀中掏出个油纸包：“你没有说错什么。这个拿去。”

    油纸包之中，原来是几方小小淡黄点心。祝妤咬了一口，淡淡的甜糊着口，便配了谢天星递来的茶咽下去。她不解地望着谢天星道：“为什么？”

    谢天星道：“婆婆要救你，我就一定会帮她。她救过我。”

    “听着，臭丫头。等你病好了，不许你到前面主人住的院子附近走动。如果你让我发现，我一定会弄死你。”谢天星道：“主人前露脸的差事是我的，你不准和我抢。”

    “不去就不去。”祝妤道，她盯着谢天星眼睛睁很大，道：“你受伤了？”

    谢天星摸摸脸上青紫道：“无碍，小伤。”

    他面色转凶道：“臭丫头，不许和婆婆说我受伤了，我这是磕碰的。我给你的点心，你给我全吃了。要是敢浪费，看我不扒你的皮。”

    祝妤歪头看着这男孩挺得异常笔直的脊梁，眨了眨眼，真是个怪人啊。

    她的病好得很快。转眼间，已至年节。自她病好后，她便留在了这里。老妪姓贺，是安国公的家仆。见祝妤无处可去，贺婆婆心善，便留她在这里做事，因着她年纪小，又没有人教，只是叫她做一些粗浅的针线类杂活，教着她去料理些家务琐事。祝妤学得很快。谢天星则是这姓叶的人家的小厮，也是贺婆婆捡回来的。因为长相出奇的俊美，被指给国公府的少爷做伴读。他平日间不爱回来，回来也是一张臭脸。祝妤不喜欢和他在一起玩，但谢天星总是会给她带一些她会喜欢的东西，比如女孩子的钗环啦，好吃的点心啦，漂亮的手帕子啦。他拿这些东西引诱祝妤，祝妤便勉强陪着他去玩，可惜谢天星是个极其无聊的人，他所谓的玩也只是坐在屋顶上，看着月亮，沉默地喝他的水。

    祝妤托腮看了他一会，谢天星有很长的睫毛，氤氲得一双眼睛雾蒙蒙的。那双狐狸眼有灰褐色晶莹的琥珀瞳孔，被秀长浓眉压下，似暮光山影下那一片粼粼波光。偏又肌光胜雪，的确是出众的美貌。谢天星也就剩这点好处了，祝妤想。

    “你不要这么看着我，”谢天星开口道，他从怀中掏出一本书给祝妤：“给你。”

    祝妤打开书，念出声：“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谢天星，你拿本千字文给我-干嘛？”

    “你识字？”谢天星眸中闪过一瞬惊喜：“我原以为你不认字。”

    “以前家中教过。”祝妤抬眸，她凝视着谢天星：“你是想教我认字？”

    “你很聪明，阿妤。”谢天星垂眸柔声道。他脸颊微红，眼睛飞快地眨了几下，声音又冷起来：“我只是觉得你这么聪明不应该就被这样浪费而已。”

    “夸我聪明的人不少，”祝妤微笑道：“但是怕我的聪明浪费掉，你是第一个。”

    她转身下了屋顶，将谢天星一个人留在屋顶看月亮。谢天星呆呆地坐在屋顶，思忖着自己说错了什么。在他看不到的黑夜，祝妤悄悄地用袖子拭去了眼角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