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马路的时候，我遇见林翩了。

    他还是和以往差不多的模样，眉眼沉静如水，身姿板正，一身黑西装穿在他身上，熨帖好看到了极致。

    他往过来走，我往过去走，擦身而过的瞬间，他淡淡的瞥了我一眼。

    “最近还好吗？”我笑嘻嘻先开口。

    “嗯。”他不看我，漫不经心点了下头，随即，在下属“林总林总”的呼叫下，很快转过头去忙他的事，忘记了我的存在。

    于是，短暂的相遇就这样结束了。

    对于这样的结果，我早有预料，因为是我先对他提了分手，在他最需要我的那一年。

    那时他还不是林总，只是高校里一个学生，平平无奇，籍籍无名。如果说，他有些什么和别人不一样的话，那么，他是个同性恋。

    是的，他是个同性恋。很巧的是，我也是。

    我和他寝室在隔壁，自从知道了他是同性恋这件事，我就开始死皮赖脸、狗皮膏药般缠着他。

    他总是一个人待着，可我开始不要脸的打破他的宁静，时常杀去他们宿舍，抱着他蹭啊蹭，并伴以“林林”的恶心称呼。我追着他一起吃饭，追着他一起走路，追着他一起逛街，甚至追着他去了图书馆，……好吧，图书馆确实不是适合我的地方，看着琳琅满目的书，我困的上下眼皮直打架，小鸡啄米似的将头一点一点。

    就是在这个时候，我发现他在笑。

    晚霞中，笑容莫名的清浅温暖，不似平日的冷淡寡言。

    我一下子清醒。

    图书馆人多，不能吵闹，我写张纸条递给他：说，是不是看上老子了？我刚刚可都看到了！你他妈在笑，对着我笑！

    本来没抱多大期望，反正一切都习以为常了，我凑上去，他扒拉下来。

    可就是在这个时候，我听到了一声低低的——“嗯”。

    刹那间，世界天翻地覆。

    我们在一起七年，从未经世事的少年变成步入社会的青年。生活上一切鸡毛蒜皮的小事都向我们扑来，找房租房，做饭吃饭，洗碗，打扫卫生，水电，物业，就像毛线团一样纷乱……可这些还不算什么，更麻烦的，是工作上的波折。

    那时正逢他事业不顺，处处被挤兑，打压。

    他开始经常性地失眠，又各处奔波、忙碌，而就是在这个时候，我向他提了分手。

    他先是置之一笑：“小珩，你别闹。”

    我可以清晰的看到他那因熬夜和焦虑而发红的眼睛，眼底浓重的乌黑，可我仍旧说了下去：“林翩，我不想和你继续过了。”

    “我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了。凭什么我要和你一同承担你失眠的痛苦，凭什么我要像个老妈子一样每天做饭洗碗，凭什么？”

    他很急切的说着：“我们可以分房睡，等过了这一阵子，家务我可以一个人……”

    “够了。”我说，“最根本的原因是，我对你的爱意，已经被磨灭的差不多了。是的，我不爱你了，不想和你在一起了，不想陪你过苦日子，也对未来的日子没有期盼了。在你身边我觉得窒息，觉得索然无味，你就是块冷木头，不会开玩笑也不会甜言蜜语，干巴巴的没有半点味道，我整天对你嘻嘻哈哈的赔笑，我真他妈累！”

    他一下子失去了所有言语，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一样。

    我铿锵有力的继续说下去：“真不知道我当初瞎了眼，看上你哪一点。”

    最后的审判落下，一切都安静了，静的只能听见我们两个人的呼吸声。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拉长，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他哑声说：“对不起。”

    “对不起。”他重复，眼圈红的可怕。

    他转身走了出去，从此再也没有回过这个房子。

    如今半年不见，他已然度过了难关，事业上叱咤风云，成为了林总。

    可如果问我，当初和他分开，我后悔吗？

    我仍旧会回答，不后悔。

    我的林林，他本来就该是无牵无挂、翱翔在天空中的雄鹰。而我凭什么拉住他，成为他的拖累。

    就凭那一纸癌症的体检单？

    不。

    不。

    他不该是这样的。不该每天晚上忧虑的看着吐血干呕的我，不该为了看病取药的钱而忧心忡忡，不该看着我最后变得面黄肌瘦形销骨立，不该承担最后生离死别的千万痛苦和折磨，不该，这些统统都不该。

    他该有属于自己的，美好的，自由自在的人生。他会有钱，会有车子，会有房子，他身边会再有其他的人，嘘寒问暖的对他好，最后，和他携手走过这一生。

    而我，无休止的化疗和放疗中，我不知自己会在哪一个长夜离去。

    我也不知道，想起我时，他究竟有多恨。

    但我知道，他最后一眼中我的模样，尚且没有变得枯萎，尚且肆意，明亮，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意气轻狂。

    那是我一生中最好的时光，最美的年华。

    -

    小珩昨晚咳嗽了七次。

    我问他怎么了，他说只是受凉了。

    可他身体素质一向很好，现在又是夏天，他原本鲜少在这个时节感冒。我不放心，偷偷翻了他的东西。

    我不知道那个下午我是怎样过来的。

    回到现实时，已经是晚上。我等着他告诉我，可是一切如常，他嘻嘻哈哈的说着今天他们单位上的趣事，抱怨今晚买的这条鱼不新鲜，并且安慰我不要担心公司的事，一切都会好的。

    他没有说那张体检单。

    我继续等着，等着他愿意告诉我的时刻。

    我等到了分手。

    我知道他说的不是真心话，可我却无法戳破。我配合他，做着该有的反应，说着该有的话，我走出了房门。

    我开始疯了般的工作。

    半年，我做到了。

    我去医院看他，可到了病房外，却又近乡情怯。

    他苦心编造不再爱我的谎言，让我离开他，如果我直接进去，那就是白白浪费了他的苦心，打破了他以为我过的很好的假象。同时，也碾碎了他的骄傲，自尊，他想留在我心目中的一切。

    我不敢进去了。

    只能怯懦的靠在门板上，任泪水静静的流。

    我找到院方，告诉他们，周珩的医药费我一力承担，但是请他们不要告诉他，说个其他的理由，比如政策减免，骗过他。

    今天，我仍旧像往常一样，去医院看他。

    可我忽然发现他在我身后。

    医院和我的公司是反方向的。我忙转身，换了一个方向，正巧前面是一条马路，他向这边走，我向那边走。

    我们迎面碰上。

    他和以往一样没心没肺的笑着问我：“最近还好吗？”

    我不敢看他，我用力忍着酸涩的眼眶和即将落下的泪水。

    我淡漠的说，嗯。

    擦肩而过，我看到他神情中有落寞，也有自嘲的笑容。

    过了马路，他继续向前走去。

    我调头，跟着他。

    最近他一直戴着一顶黑色的帽子，我知道，他已经没有头发了。

    到了医院，隔着病房的玻璃，我看着里面的他，吃了药，半躺在床上。清晨的一束阳光柔和的洒在他身上，他捧着一本书，读的很认真。

    那束阳光实在太温暖，我在外面望着它，恍惚。

    记忆的闸门像泄了浑，以前的时光纷纷浮上脑海。

    那个从小就被人欺负的我，在初三时被偷偷暗恋的男生表白，红着脸接受之后，周围却传来哄堂大笑：“哈哈哈哈，他果然同意了，他真的就是个同性恋！”

    我蜷缩成一团，像只人人喊打的老鼠。

    而暗恋的男生，一脸洋洋得意，骄傲的俯视着我：“还真以为我喜欢你呢，恶心。”

    渐渐长大，我已经习惯于将自己封闭。而他就是在这个时候来到了我身边，逗我笑，和我闹，吵吵嚷嚷着要追我。我知道，我不反感他，我只是害怕再次受到欺骗。

    可是他以时间和温情告诉我，他不是来骗我的。

    但现在又算怎样呢？

    招惹了我，却又不陪我到最后。

    “哎哟！”一声惊呼，将我拉回现实。我看到里面的他要取水喝，却失手碰掉了杯子。他放下书，下了床，佝偻着脊背去捡拾那些玻璃碎片。

    这场景实在太眼熟。他爱在晚上睡觉前喝水，喝完水就将杯子放在床头。第二天早上，睡的迷迷糊糊的他总是会碰掉床头的杯子，于是一边愤愤的喊着自己再也不在晚上喝水了，一边晃醒我，让我和他一起清理碎片。

    但那时候只是因为毛手毛脚。

    而现在是因为病痛，因为指尖的哆嗦和无力。

    这一瞬间，一股铺天盖地的酸涩将我淹没。

    耳边仿佛盘旋了一个小人，在血淋淋的质问着我：偷偷躲在门后的我，真的是对的吗？难道这些仅剩的年岁，还要因为自以为是的对彼此好，而将它生生浪费？我们已经浪费了半年，还要浪费多少个半年，又还剩下多少个半年？

    轰隆一下，一切防线坍塌。

    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已经推开了门。

    我冲进来的太急，周围的人都投来诧异的目光。可是我已经不在乎这一切。

    我只是向他跑过去，跑过去。

    泪眼模糊中，我看到他慢慢由诧异，变得平和，最后，露出了一个温柔疲惫的笑容。

    他朝我伸出手来，闭上眼睛，很轻声的说：“抱抱。”

    我紧紧的抱住他，仿佛要把他融入骨血。

    相依为命的依靠中，我想起来了。

    他说过的。

    林翩和周珩，是要永远在一起的。

    管它生老病死，爱恨别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