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喜欢过生日,也不喜欢吃生日蛋糕。”
漂亮的生日蛋糕前,苏醒垂着眼,神情落寞。
他说出这句话,没再看一眼对面满脸期待的许文君。
许文君愣了好一会儿,眉眼间的欢喜渐渐沉下去。她低下头,讷讷开口:“这是我们在一起的第一个生日……我以为……你会喜欢的。对不起……”
苏醒没再给她多说话的机会,他猛地抓起搭在桌子上的自己的外套,快步走了出去。
许文君看着自己亲手做的这个蛋糕发愣。他从没有主动说起过自己的生日,她也没有主动问起,但是暗地里却偷偷打听,想要给他一个惊喜。
“苏醒他的生日是哪一天啊?”她曾满怀着期待地这样问苏醒的朋友。
当时她没有注意到有什么不妥。现在回想起来,才觉得那时候起就已经不对劲了。朋友当时犹豫了半晌,才告诉了她今天这个日子,又迟疑着说:“他也不怎么在意生日的,你还是……”
还是什么?算了?
后面的那半句她已记不得了,只因当时心中俱是憧憬,已全然忽略其他一切。
她拿起手机,打字又删除,删完再打字,足足花费一刻钟,才小心翼翼地给苏醒发了这样一条短信:
今晚能谈谈么?
.过了一会,手机叮咚一下,在一旁苦苦等待回复的她立马打开那条消息,整个人却瞬间如临冰窖。
没什么好谈的。对不起,我们分手吧。
女友愤愤为她抱不平:“苏醒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就因为不喜欢你为他准备的生日蛋糕,就要和你分手?说白了,这件事你有什么错?他有病啊?去治啊!”
许文君盯着那个自己一笔一笔画上去的蛋糕上的爱心,许久,怔怔问女友:“你说……他是不是知道了?”
女友沉默了一瞬。
下一刻,许文君心中那个模糊的想法清晰而坚定起来。是了,他之所以要和她分手,就是因为他知道了。
她看向女友,呆呆却又笃定地:“他……知道了。”
.
许文君下定决心找苏醒问个清楚,她等在他下班的路上。
她看到他了。
他在向她看过来,他在走过来。
他的神情依旧是那种熟悉的,带着隐藏的痛楚和挣扎。仔细想来,自和她在一起之后,他似乎时常偷偷流露出这样的情感,只不过那时她未曾察觉。
他站到了她面前,低下头微微俯视着她。
许文君亦是抬头看他,还没说出什么来,泪却先止不住地流下来。
苏醒神情无悲伤,亦无欢喜,只静静地望着她。傍晚的阳光从他的身后斜打下一束来,温柔的、金色的光镀在他身上,却丝毫未能将他融化。
“你——”许文君终于能够发出声音来,“你知道了?”
沉默些许时刻之后,苏醒回答说:“知道了。”
许文君流着泪笑出来。
他知道了,知道她的父亲是一个杀人犯。
“杀人犯的女儿”。
这个罪名,从她五岁时背到现在。因为这样一个名字,她曾怯怯懦懦,低到尘埃里。她曾多么努力地想要摆脱,想要逃离。
而他就像是那束打到她生命中的阳光,她仰望他,感激他,爱他。而当她终于以为他会和其他那些在意这个称谓的人不同时,却发现。
他还是在意了。
“你没有错,许小姐。”苏醒此刻的神色近乎是温柔的,带着怜悯的,他说的很慢,“你没有错,错的是我,是我世俗,是我在意,我曾试着说服自己,但是对不起,我还是无法和一个杀人犯的女儿在一起。”
杀人犯的……女儿。
兜兜转转,这个词终于还是回到了她的身边。
由她最爱的人重新送还给她。
“那么苏先生,”——也像他一样,还给他第一次见面的称呼,“再见。”
她回过头走掉,不知道身后的人是何种表情。
她再也不想去看。
-
三年以后,当那份大红色的请柬送到她手上时,许文君坐在科室里微微恍然。
“许医生?许医生?”开完处方临出门的年轻的病人叫她,带着三分期许地指着那请柬说,“是你的婚礼么?”
她回过神来,很抱歉地对着自己的病人笑了一笑:“是一个朋友的。”
“哦。这样啊。”病人似乎还真的有几分遗憾,“你的婚礼我可是超级想参加呢。许医生真的很好,真的帮了我太多。”
许文君尽量保持着自己平和的笑,告诉病人说,她的婚礼,她会邀请他的。
病人同她告别,她瘫坐在椅子中,手指描摹上大红请柬上那个烫金的名字。
苏醒。
他要结婚了。曾经也幻想过,自己能够穿着最美的婚纱嫁给他,和他并肩携手,度过这一辈子。但果然,幻想就是幻想。
她起身,用凉水冲了一把脸,把请柬很小心地放在包里。
-
许文君在很小的时候就坚定了当医生这个选择。不为什么,只为赎罪。
那时她五岁,满脸惊恐地躲在母亲的怀中,看着到医院去看病的父亲满手鲜血地奔逃回家中,警车疯狂地叫着追赶而来。她看着父亲被带走。
大人们说,父亲杀人了,杀了为他看病的医生。
医生什么都没有做错,做错的是父亲。父亲被检测出癌症晚期,他接受不了自己即将到来的死亡,坚持认为是医生错了。他对医生说:你等着。
医生等来了杀戮。白刀子生生地从医生的腹部捅进去,又拿出来,捅进去,又拿出来。鲜血蜿蜒了一地。
这些话都是大人们讲给她听的。年幼的她捂着耳朵,尖叫哀求:不要再说了,求求你,不要再说了!
大人们或怜悯或嘲弄的笑,末了幸灾乐祸地叹口气,唉,杀人犯的女儿。
唉,杀人犯的女儿。
杀人犯的女儿,就得为她那杀人犯的父亲赎罪。
她坚持要做医生,她的背景带给她很大的影响,一个杀人犯的父亲。但她却从不曾想过放弃。她生来卑微懦弱,但唯独这件事,她倔强到死,也不改变主意。
她要做医生,她该赎罪。
-
苏醒的婚礼前夕,她连值了一个月班,正好轮到假期。她将那张请柬拿回来又放回去,犹豫来又犹豫去,不知道该不该去。
忽而电话铃声响起,是当初那位朋友。
对方先打来,却不说来意,沉默了好一会。
就在她想要开口说些什么,来缓解这压抑和尴尬的安静时,那边的朋友说话了。
“文君,最近还好吗?有些事情,我思考了很久,还是想要告诉你。”
“还记得你的父亲吗?当初苏醒和你分手,确实是因为你的父亲。但不是因为你父亲是杀人犯,而是因为你父亲杀的那位医生。”
“苏醒有和你谈论过他的父亲吗?早已逝去的苏医生,当年,被一个癌症病人杀掉的苏医生……”
“苏醒是真的爱你,当初和你在一起,他是真的想努力的,可是,他终究迈不过心中那道坎,你从来没错,可是他看到你,就会想起你父亲,想起你父亲,就会想起……唉,”电话中的朋友长长叹了一口气,“出事的那一天,本来还是苏醒的生日呢。”
电话什么时候从手中掉落到地下的,她已经不知道了。只知道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周围好安静,好安静,只听得到她压在嗓子里的痛苦和嘶吼。
她想起那次,他来医院接她下班。在路上全程他都皱着眉头,她问他是发生了什么事,他勉强笑笑,告诉她,他不喜欢医院的味道。
她流着泪笑出来。
-
婚礼进行的很顺利,在交换完戒指之后,苏醒向下面望了一眼,忽然微微一怔,似有欣喜,又似释然。
他看到她了。
人海中,她也看着他,遥遥地向他微笑。
隔了许多年的,平静,释然的笑。
回到医院,她很平静地换上自己的白大褂,坐在自己的位子上。
当年,他父亲的那件白大褂,挡过飞沫,挡过病毒,可终究没能挡住那锋利的冷刀子。现如今,倒是那使出冷刀子那人的女儿,又穿上了白大褂。
可见世事无常,造化弄人。
但这一次,不单单为赎罪,还为希望。
不仅负着她父亲手上的鲜血。
也带着他父亲未尽的善念。
继续走下去。
-
她那年轻活泼的病人再次来时,笑着问她说:“许医生,婚礼快乐吗?”
她半开玩笑地和他说:“你觉得呢?是我前男友的婚礼。”
“啊?”病人仿佛察觉到自己问错了话,挠了挠头,很小心地安慰她,“不是说人间何处无芳草么?许医生不要担心。”
“没事。”许文君笑出来,“逗你玩呢。我们已经分手很长时间了,真的,我很高兴他找到了自己余生携手的人。我真心祝愿他快乐。”
病人张大嘴愣了一会儿,才很不好意思地笑起来。他的笑容很灿烂,一口白牙在阳光下很是耀眼。
临走之前,病人执意要加她的微信。她拗不过,也只好加了。她看到微信中,这个年轻病人的签名。
世事阴差阳错,总是爱恨难全。
她将这句话翻来覆去喃喃念了两遍,释然地笑了笑。
世事阴差阳错,总是爱恨难全,但活着的人还是得走下去。
为赎罪,更为,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