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鹊一惊,跑出院外,向冷宫的方向望去,那里火光冲天,烟雾滚滚,格外显眼。
住在同院的下人们都纷纷醒起,出来观望。小姑娘听见他们说的:
“冷宫……皇上登基时大赦天下,在位这些年似乎没有把任何人打入冷宫吧……”
“确实如此……那里只是偶尔有人打扫,想必这场火灾也死不了人。”
“灭火也不是我们御膳房的事情,咱还是装作没看见回去睡吧。”
白伏离登基后,宫规一向疏散。
这话一出,各位又打着哈欠回去了。
而枝鹊却突然想到了什么,拔腿往冷宫的方向跑去。一个煮饭婆婆在她身后喊:“枝鹊!你去哪!”
枝鹊头也不回说了声:
“我好奇看一眼——”
然后直奔冷宫。
偌大的宫里,房屋众多。在经历过不知多少个转弯后,周围逐渐偏僻,直到一处破败掉漆的宫院前停下。
门口来来往往都是灭火的下人,水一桶接着一桶往里泼。
她赶到时火已烧了半天。火势渐减。
只见几个下人从滚滚浓烟中抬出一具四肢扭曲的焦黑尸体。已经看不清五官了,但是还是能辨认出是位男子。
她思索之时,一声太监尖锐的嗓音响起。
“皇上驾到——”
循声望去,见一纤瘦身影乘夜色从容而至,正是白伏离。
火已消停。在场二三十个宫人纷纷下跪齐声道:“见过陛下——”
“免礼。”他摆了摆手,走上前看向枝鹊。
“情况如何?”
枝鹊让了一步,将身后这焦黑的尸体展现出来。
白伏离看见这扭曲的焦尸,皱了皱眉,抬手屏退众人。只剩她和他。
“你看看情况。”
枝鹊点头,戴上手套。
她在赵长风手下修习多年,对验尸也略有涉猎。
枝鹊在尸体旁蹲下。尸体身上不着寸缕,伸手摸上去,只能感受到焦而硬的肉,但不是皮肤。
摸上尸体的嘴里,没有牙齿。
再看尸体的腹部,扁平异常。能看见似乎是线头的东西。腹部被剖开再缝上过。
拿出小刀,将腹部小心翼翼的分开,发现体内空空如也,没有任何内脏。
其他没有什么特别了。
枝鹊起身走向皇上,压低声音汇报情况:“男尸,无皮无齿无内脏,可以看出其手段之残忍。不过肯定不是死于大火,纵火者另有其人。”
说到这里,枝鹊谨慎的向漆黑的冷宫殿内望了一眼。再次开口:“而且八成还在里面。陛下……要不要,找将军来?”
白伏离摇了摇头:“不必,帮我拿好。”
话音刚落,他拔出腰间佩剑,将剑鞘放在枝鹊的手上。
剑刃霜白,在无星无月的夜中泛出浅浅银光,让人徒生几分寒意。
他一步一步,声音极轻,但又稳当,向殿内那片漆黑走去。这小姑娘不由得轻叹一声,背对着殿门,不再看他。
不消片刻,就听见一声兵器向相的锐响。
“铮——”
接着是:
“噗——”
是什么液体迸射出来了。
整个过程没超过五分钟。
再回头,白伏离仍旧从容不改,从殿中走出,长剑还在滴着血,只是手上多了一颗圆滚滚带着黑毛发的东西。就这么往地上一扔。
“咕噜噜——”
这东西滚到枝鹊的面前,断口处的血点点撒出,留下一路的血迹。最后它稳当的停在跟前,毛发散开,露出一张狰狞的脸。
那是一颗人头。
枝鹊再叹一口气:“陛下,你这么把人杀了,就不打算拷打一番?”
“杀了便是杀了,他是死士,留着也没有什么用处。”
白伏离拿出手帕,擦拭剑上的血迹。“这可是长风送给我的剑,不能弄脏了……”
枝鹊明白事理,不多过问,走进殿内,一片死寂。
角落有一个半人高的大水缸,一具无头尸体露半截身子出来,身着黑衣,下半身泡在水里。
而无头尸体的脖子那儿,则喷射出一道将近两米的血迹,有些甚至溅到柱子上。
想来是他一直潜伏在缸底,所以在刚才灭火的慌乱之中没人发现他。
枝鹊把无头尸体拖拽出来,搜身。
他身上没有什么可以证明身份的物品,但是从口袋里面摸出了一枚形状奇异的哨子,上面刻有杜鹃花纹。
她把这枚哨子带出来交给皇上。
“陛下,是津庸阁的人。”
白伏离面露疑惑:“怎么又是津庸阁的人?”
津庸阁,据说成立在前朝,距今已有百年历史。是起源于西南的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江湖帮派,以杜鹃纹的哨子为信物。
因为其行事低调,甚至一度被认为后继无人。近十年有所发展,现在小有名气。
这个帮派不偷不抢,少有不法行为,但自从白伏离登基以来,某些世面上的小事倒是频繁出现他们的名字。
离谱。包括但不限于放火烧山,是无人居住的山;偷鸡摸狗,是没人要的鸡和狗;拆毁房屋,是无人居住的空房。
干过最大的事,也不过是烧了京城最大的酒楼,没有造成死伤。
于是渐渐的就发现,他们似乎是单纯闲着无聊,并不想害人性命,久而久之就不再追究,只是朝廷会对相关的不良影响进行抚慰和补偿。除此之外就再无特别了。
但这次可不一样。他们作死作到宫里了。虽然是无人居住的冷宫,但是这可是在皇宫之内,是明晃晃的挑衅皇室的威严。
更别说有关他们的案子,向来不见死伤。这次却出现了这么个死相凄惨的尸体。
非常反常。
白伏离揉了揉眉头:“朕有些乏了,回去吧。”
枝鹊跟随他走出冷宫,在长长的宫道上行走。他忽然开口。
“这次,你辛苦了。”
等等,似乎闻到了一股金钱的味道…
枝鹊擅长察言观色,一听这话立马换了副狗腿的面孔,凑上前去:“不辛苦不辛苦~就是……陛下什么时候能给小的加点工钱,小的就很知足了……”
他低头看了枝鹊一眼,这小姑娘才到他脖子高。
只听白伏离慢悠悠说道:
“敢在皇上饭里下药,还想加工钱?”
枝鹊顿时惊得汗毛倒竖:“怎么会呢……奴婢只是,额,一时疏忽……”
“你在宫中有我关照,吃穿不愁,虽然不是过得最好的,但在一众下人里也算不错。至于报酬……等来年开春吧。”
枝鹊一下子蔫了:“不是啊……要那么久……不对,报,仇?报什么仇?谁和我有仇?”
他瞥了枝鹊一眼:“不是那个仇,是一个酉字,一个州字的酬。”
枝鹊:“……啊?”
其实她小时候是读过一点书的,但是,字认不全。
白伏离转过头去,似乎是浅浅翻了一个优雅的白眼:“算了。过几天你收拾收拾,去临都的鉴清书院。两年内考上国子监,不过分吧。”
说时迟那时快,枝鹊直接扑上去,抱住他的大腿:“不要啊皇上!——奴婢蠢笨如猪胆小如鼠怎么考的上去啊!——奴婢只想一辈子服侍您!!——”
“放手。”
“不放!——”
“放手!”
“不放!!——”
最后白伏离好不容易甩开八爪鱼一般的枝鹊,枝鹊赶紧一骨碌从地上起身。
结果,在一个拐角处,一个高挑的身影出现,刚好和白伏离撞在一起。
来人身上佩剑的剑穗和白伏离的剑穗一撞,玉珠相互碰在一起,同一色的流苏缠绕。
他温柔的扶住白伏离,像是怕把他碰碎了一样:“阿离,抱歉,没伤到你吧。”
是赵长风。
白伏离抬头,两人对视一眼又匆忙错开视线,只这一瞬间便让二人红了耳根:“我…没事……”
枝鹊:啊拜托……感觉我在这里好多余啊。
趁他们不注意,枝鹊偷摸着走了。然后在不远处,又用轻功翻墙绕回去。隔着墙偷听他们的动静。
赵长风声音含笑着问他:“怎么了?是不是我的小徒儿又惹你不开心了?”
“你还好意思说。枝鹊好歹在你手下习武六年,你也不教她识字。我已经安排好了,让她过几天去鉴清书院。两年内考上国子监,不过分吧。”
“鉴清书院?是我们小时候一起读书的地方吗?也好,让她学些东西。不过国子监可不是这么好考的啊。”
“我当年七岁就考上了。不也是挺好考的吗?”
赵长风轻笑一声:“阿离,不是什么人都像你一样有天赋的。”
真服了这种老夫老妻的对话。宫里人人都看得出来他们关系不一般,不是夫妻却胜似夫妻。
她懒得不再听,翻身上墙顶,抄近路赶回去。
正在墙头飞跃,忽的听见一声猫叫。
低头一看。
柴房门口有一只好可爱的小白猫!
她跳下来,抱起小猫就是一顿吸。宫中没人养猫狗宠物,所以这种萌萌的生物可是难得遇见的。
对啊。
宫里没人养猫。
那这通体雪白的猫,是哪来的?
正迟疑之时,枝鹊猛然感到脖子一阵刺痛,被人放了一针。
坏了。
针上有麻药,她一下子就手脚一软,猫儿便从她怀里轻巧跳出来。
接着天旋地转,她失去力气,瘫倒在地。
迷迷糊糊中,她感觉被人拖进柴房,再后来,她就彻底不省人事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再睁眼,枝鹊已经被五花大绑,绑在柴房内一根柱子上。
眼前是一片干柴堆,上头坐着个人,身着黑衣,半身带血,浓郁的血腥味充斥着这个阴闭的柴房。那暗红色的血迹,有些已经干涸,几乎与黑衣融为一体。
此人戴着怪异的鬼脸面具,图案和形状不像是来自中原地区的鬼面,倒像是来自某种蛮夷之地。
他起身,身形很像白伏离,但相比之下却又多了些阴鸷,而且也明显比白伏离高。
那男人慢慢走上前,伸手捏住枝鹊的下巴,对她的脸左看又看:“啧……不过是一个小丫头,稍稍有几分姿色。”
枝鹊嗅到了他袖口处的微弱气味。这虽然与血味相似,但略有不同。更像是淡淡的铁锈味。
男人又像是对枝鹊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道:“他该不会有恋童癖吧……不应该啊……”
枝鹊正要开口,发现嘴被堵住了。
她试探着,微微动了动略微发麻的四肢。捆住她的绳子绳结简单,以她的技巧可以挣脱。
但直觉告诉她,纵使她习武六年,也绝对打不过眼前这个男人。
“嗯?想说话?”他拿走塞她嘴里的布,随意的坐在面前一堆干柴上,饶有兴致的歪头看着。
“……你是谁?为什么绑我?”
枝鹊只能这样问出口。
他轻笑一声,将面具摘下。使人得以看见他的脸。
一张和白伏离有几分相似的脸。
枝鹊的瞳孔骤然收缩,此刻的她更加紧张慌乱。同时还带着一丝困惑。
他很满意枝鹊接近炸毛的反应,开口:“你说像谁,便是谁。”
枝鹊沉默半晌。
此人年纪与皇上相仿。但皇上没有表兄妹。也没有亲兄弟在世。
……等等。
某年清明,皇上组织宫人前去皇陵扫墓时,枝鹊曾见过一座小墓。
墓碑刻“淮安王之墓”。但这墓葬规格明显不是一个王爷该有的。
倒像是一个小孩子。
后来听内务府的人说起,白伏离曾经有过一个哥哥。名唤“白淮安”。
但这孩子不到五岁便夭折了。
周国先皇悲痛欲绝,追封这早逝的稚子为淮安王。
倘若他能活到现在,应该是二十七岁,和这人差不多的年纪……
犹豫一会,她不得已缓缓吐出两个字。
“……淮…安?”
男人似乎满意这个答案:“没想到我离宫数十年,居然能有人记得我。不错不错。”
“……”
枝鹊没有心思回应,观察他的体型,他比白伏离高,但他穿的严严实实,甚至还有脖子,手。除了一张脸,连一寸皮肤都不曾暴露在外。背上还背着个长条的厚皮铁箱子,看着很重。
他笑着上前,给枝鹊解了绳索。边解边说:
“真不知道白伏离怎么想的,这么个细皮嫩肉的小丫头片子,居然让她习武。绑两下就勒出印子了……”
又是在自言自语。
他笑吟吟的盯着枝鹊:“自我介绍一下,我叫白淮安,就是那个早夭的淮安王。别的……呵,以后再告诉你。”
语气何等散漫不羁。
虽然他在笑着,但那眼中却没有半分笑意,像野兽的瞳孔一样令人毛骨悚然。
枝鹊感到四肢一松,活动了一下,再看向他,他已经坐回柴堆上,用一种观赏某件物品的眼神看着她。
枝鹊开口:“……既然你绑我又不索性命,那是要干什么?”
“你几日后就要去鉴清书院就学,对吧。”
“……你怎么知道。”
男人无视了她的问题,只是一手托腮,接着抬手抛给她一个乌木匣子:
“在书院,找一个叫夏漱玉的人,把这盒子交给他。”
枝鹊对这个人的名字有所耳闻。
夏漱玉,是贵妃娘娘的弟弟。夏家的嫡长子,今年十五岁。但除此之外,一概不知。
“……如果不照做呢?”
“那你的这些家人,恐怕是难保了?”
这句话中所谓的“家人”,指的是秦湘香她们,因为枝鹊一直把她们看做家人一般的存在。
他随手从身下的木柴堆里随手折下一根细枯枝,漫不经心的开口:“我既然能自由出入宫中,自然有办法悄无声息的杀了她们。毕竟——”
干而脆硬的,“啪——”的一声,他把手里的枯枝折断。
“谁会在意宫里的几个妃子呢?八成是怀疑她们私奔或者跳井?”
带着十足威胁的味道。
枝鹊不由得攥紧双手,他又笑了:“别紧张嘛,我这人做事情也有点原则,只要你乖乖照做,我会告诉你母亲的下落。”
……母亲?枝鹊的母亲,当年在赵国边境的大雪中不辞而别,至今杳无音讯。
枝鹊一度认为她是死了。如果他说的是实话,那么她母亲,或许还活着吗?
此刻进退两难的境地。
事到如今,枝鹊也只能照做了。
柴房窗外,天色阴暗。估计还有两个时辰,太阳就会升起。
他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不要告诉任何人你见过我。不然你有可能死在赵长风手下,他这人最舍不得伏离受委屈——”
枝鹊错愕抬头,听见衣摆翻飞的声音,发现他背着那看着沉重的铁箱蹲在窗沿,还不忘回头朝她笑了笑,却在眨眼的瞬间,似蝙蝠飞去一般,消失了。
……先是冷宫起火,又是诈尸的前朝皇子,再接着又扯到了贵妃的弟弟,若是结合近些年朝廷的动向来看——
“山雨欲来风满楼。”
可枝鹊并不想卷入这些政斗。
无数人在这争斗中沉浮,无数人死去,又有人在这乱世的海潮里兴风作浪。她也曾是茫茫众生,苦苦挣扎的一员。
那时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睁开眼,尸横遍地,枯黄的土地染上红的发黑的血,闭上眼,听不到任何声音。
荒村孤城,没有生气,连鸟都不敢鸣叫的时代。
没有一个人想再体会第二遍。
所以枝鹊才格外珍惜在这里的日子。愿意以一个不谙世事的孩童的身份待在这里。
宫外似乎又回到了一个好时代,宫内也相安无事,这些鲜活的女子正是太平盛世的展现。
她知晓自己的身世对于白伏离他们来说很有用处。
这位少年称帝的皇上不像表面这么好对付。他总是擅长收买人心。
所以他也总是找准机会,用别的东西牵绊枝鹊,让她愿意为他卖命。
比如枝鹊现在得到的衣食住行。
比如他们传授于枝鹊的能力。
再比如,宫里那些待她如家人的女子。
枝鹊也视她们为家人,只有在她们面前,她才能放下仇恨,忘记往日的恐惧。
她才能成为一个孩童该有的样子。
但这也表明了一个事实。
没有白伏离,她什么都不是。
白伏离有恩于她,所以她必须报恩。
要依皇上的想法行事。
枝鹊携着匣子缓缓起身,回到住处。
一夜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