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他们初相识的那一天。女人被身后人提醒雨天看台危险,甫一回头,就看见男人那么高的个子,站在不远处。
她心里惊叹,没顾上别的,思维轻易就发散,猜测起来者身高。女人面上慢吞吞地“啊”了一声,仿佛某种延迟反应,下意识道谢。
那时候洛千羽尚在病中,有点不愿意接触人类的毛病,尤其是接触人类男性。导致她对人反应礼貌,却也疏离生硬。
而男人怔了一下,几乎是立刻就发现了洛千羽没由来的“局促”,随即又慢慢拉开一定距离,宛若在雨天漫步。
他整个行动做得太过自然,不是细心的人,没办法发现。洛千羽倒是没那么细心,可她在某些时刻拥有过于敏锐的“敏感”,致使她哪怕不知答案,也愿意给出寥寥无几的配合。
女人听见他随口闲谈般问起。
“敢问您贵姓?”
“……我姓洛。”
“洛小姐,你好。”男人点点头,语气平静,客气而疏离,没有过多说些什么:“雨天注意安全。”
他的关心可能不够热情,很是适度,没有失去陌生人应有的界限,又做到了基础性劝慰。洛千羽喜欢这样的尺度,接受了他的善意,笑了笑,说了一声:“好的,谢谢。”
她说完,没了继续待下去的兴趣,不愿等他的答复,抬步想走。只是临走之前想了想,礼节性地多说了一句“那我走了”,便不论回应,径自与之擦肩而过。
再相见,就是场地布置完毕,艺人还没开始拍摄。女人回到有狼身边,两人没说几句,场地突然安静下来,门口响起一阵寒暄声。
不远处,人群簇拥之中,章导和一个年轻男人渐渐走近。那场景,如果用舞台作比,就好像当大红帷幕拉开,一个重要人物款款登台,而除他之外的一切,都宛如没有面孔的阴影,失去鲜活的色彩。
他身在重重人影之中,那个男人轻易成为人群中的焦点,吸引走全部人的目光。盖因他是这里最高的那个,高得简直“鹤立鸡群”,蔚为特殊。
这样“声势浩大”的动静,洛千羽怎会注意不到来者的存在?
奈何这时的男人,和她在露台上见到的那个陌生人很不一样。
表情冷漠,气质冷淡,抬眸说话间再是礼节性克制,整个人都拒人于千里之外,身上寒意萦绕不散。配合衣着打扮和举手投足之间的感觉,是典型的富家子弟、职场精英,锋利而漠然,不能招惹。
她不觉得自己见识过类似的人,不觉得自己能认识这样的人,有点谨慎得过头,反而失去了好奇心的意味。那个人,那张脸,连同所有不同寻常的动静,视之如流水,没有在意。
突兀的结识在探班结束后,有狼尚没有出来,洛千羽闲得无趣,等在外面。
女人两手插在大衣口袋中,低头踩着干净水洼,看“池水”搅乱后出现的纹波。她一次次捕捉,一次次搅乱,如此简单的东西,玩得反反复复,不亦乐乎。
当她沉浸其中,将这个小游戏玩到数不清第几次的时候,身后一道男声幽灵般突兀,又轻又慢地、淡淡地飘进她耳。
“洛小姐。”
“……?”
女人站在原地,止住动作,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在这种不该有人认识自己的地方,竟然有人正在叫自己。
她皱眉循声望去,就见似曾相识的打扮,似曾相识的男人,站在似曾相识的距离。三个相似的条件一凑齐,直叫洛千羽恍惚了一下,疑心他们可曾见过。
那边男人见她回头,彬彬有礼地重复:“洛小姐。”
女人神色困惑,满腹犹疑将将撕开个口:“请问你是……?”
“我们见过的。”来人注视着她的眼睛,表现得进退有度:“在今天。”
他嗓音很淡,温雅中蕴含着一点冷,像寒潭中浸泡的玉,说话声不紧不慢,仿佛很有耐心。
洛千羽盯着他,不大礼貌地盯着他。男人一动不动,任由她打量回想。好一会儿,女人盯着男人看了半天,方才从他神情寡淡的一张脸上看出些许熟悉。洛千羽颇为疑惑地开口:“您……”
她卡了一下,不知该如何称呼他。男人相当体贴地提醒,板正客气:“鄙人姓齐。”
“齐先生……”洛千羽记起他的身份。章导说,这个年轻男人是投资方的人,女人思及好友,摸不准他什么意思,斟酌着用词,发言温吞谨慎而警惕:“是有什么事吗?有狼她还在场地。”
孰料面前人回了她一句。
“齐某不找您的朋友,只想找您,洛小姐。”
“……哈——?”
这迅速上扬的语调,任谁都能听出女人正被一言惊起千层浪。
他脸色平静,完全没有自己口吐惊人之言的意思,衬得洛千羽心中出现的不解成了“小题大做”,“大惊小怪”。
女人收住情绪,仍不免感到些微的荒谬与狐疑。她尽量克制了自己的语气,让它不要显得太防备:“那齐先生找我,有什么原因吗?”
“……”他出乎意料地不语。
“齐先生……?”女人困惑的口吻加重。
“或许,这样有些唐突。”男人似终于做好决定,冷不丁开口。他眼睫垂下,等到再抬起时,千山万水在他眼中,满是郑重。他的嘴角翘起一点弧度,一张冷面给人的感觉顿时化作和煦春风,吹拂过洛千羽面颊,暖意柔柔:“但鄙人,很想得到一个,结识洛小姐的机会。”
“……”
不管是当时,还是现在,洛千羽都很难描述那时于当下的心情。
他在洛千羽满是惊异、愕然的眼神中,向洛千羽伸出手,目光没有一刻偏移过轨道,离开过洛千羽。男人意思明确,毫无闪避含糊之意,目标“直捣黄龙”,一切坦然而直接,平静客气得不可思议。
“不知洛小姐,是否愿意?”
如此谦卑温和的嗓音,淡淡到有尺度的语气,某种程度而言,太过于似曾相识。洛千羽眼前,一下子闪过一道模糊人影,堪称灵光一现。
而在她精准无误抓住这一抹灵光后,女人不合时宜地想起露台。她有些迟疑,缓慢坚定地吐出一句贸然反问:“……不好意思,我们今天,是不是在露台上见过?”
男人的反应透着洛千羽说不上来的感觉。
“很高兴洛小姐记得我,”他看着她,没有隐瞒,语调轻快,笑容渐渐明显:“这是我们第三次见面。”
他的意思实在太明显,洛千羽一下子哑然,不知说什么好。
那只悬在半空的手,还停留在原地。她本不想接受,眼神却兜兜转转,不由自主地回到这只手的主人脸上。
洛千羽在这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们拢共“见了”三次,这个男人给她的感觉竟然每次都不同。
第一次,他像是一个沉默的陌生人,有善心而温和。第二次,他像是一个有气场的成功人士,距离她太过遥远。第三次,他倒显得有几分平易近人,笑起来时也温温和和的,真正让她愿意看一看他的外貌,他的五官,他究竟……长了一个什么模样。
于是洛千羽就看到,眼前人五官端正冷峻,又有一点红兰人特有的清雅含蓄,实在……实在踩在她的审美点上。
“……”
女人遂缓缓地,缓缓地伸出手,搭上男人的。某种直觉叫嚣着危险,玄之又玄的提醒似有似无,但通通被她无视。
她心里苦笑,笑自己颜狗。面上抿了抿唇,露出充满客套的浅笑,没有扭捏,同样直来直往:“好吧,重新自我介绍一下。我姓洛,名千羽,千金一诺的千,吉光片羽的羽。”
这句话所代表的含义不会有人比她更清楚。
“我姓齐,单名一个贺字。齐,是齐心协力的,贺,是祝贺的贺。”男人握住她的手,很有分寸地一握,即松开。他轻轻开口:“你好,洛小姐。”
清亮明朗的音色,穿越了时光,幻觉般回到她近前。
洛千羽至今记得彼时齐贺注视自己的目光。真实,诚挚,贵在珍惜,没有给予她任何压力。以最天然的诱使,既给了她安全感,还鼓励她前进。
即便她走得很慢。
齐格总是这样看着她。
他以自身为诱饵,一点一点得到洛千羽容许靠近的密匙。最终,也得到了她的下意识“信任”。
比她本人还笃定。
只有洛千羽,该躲避的时候不躲避,该正视的时候不正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