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有时和赌博无异,都容易倾家荡产,甚至赔付性命。
曾经洛千羽不愿意结婚,原因很大在于,她无法接受两性之中这种亲密关系的种种交付。在洛千羽看来,那涉及的不仅仅是关于信任,还有各方面的未来,以及生命的深浅与长短。
有时恋爱谈就谈了,结婚不行,男色再极品,也不见得婚前婚后能是一副面孔。这种丈量生命的豪赌她赌不起,一旦输了,再门当户对都有很高的概率不光是血本无亏,骨髓被吸光都有可能,又何况是她和齐贺这样悬殊的两个阶级。
做人做事,洛千羽一向很有自知之明。她知道什么叫不切实际,从未期待能与齐贺携手一生,更未觉得他们之间的关系能维持长久。根本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他们会协议,会结婚。
天方夜谭般的事情,到底还是发生了。它在真实发生的这一刻,洛千羽心里异常平静,没有丝毫“喧哗”。那一枚戒指终究在她的目光下,缓缓推上了她的无名指,正正好好圈禁了她的婚姻。
“什么时候买的?”女人问得平淡。
“很早。”男人笑了一下,将那条项链系在她颈间。
他们之间的距离靠得很近,近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宛若当呼吸是水的余韵,那它必然是水的缠绕。而男人退开一些余地的时候,一条很素雅的项链,于宝石蓝衣裙上熠熠生辉,光华闪耀。
“你会喜欢吗?”齐贺的手指长而不失骨感,在月下独独显得有些孤冷瘦削。他轻轻抚着洛千羽的脸,如触碰需要珍重以待的情感,低声问她,噙着一点哑:“戒指,还有这条项链。”
“……”洛千羽给面子地低头看了一眼,只感觉到弧光炫目,波折处皎艳若火,色如彩虹,本就脆弱的双眼因此一阵轻微刺痛。她诚实地说:“我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但如果是你送的,我没什么不喜欢的。”
她迎着齐贺的目光,扬起笑。
“它会是特殊的。”
齐贺也慢慢笑起来。他的眉眼本生得有几分锐利,更遇光而冷,却因为个性偏于安静,很少会有什么外放的攻击性,反而竟能全都收敛起来,不被人注意、探寻。
男人一张俊颜此刻随着笑意一点点变柔,满怀爱意,眉目疏朗。
月光渡影,寥寥几笔勾勒阴影,供他的眼神更亮,亮得出奇。他看得到洛千羽的真挚。
“我知道,这些不会是你最喜欢的,也不太适合你的眼睛。但它们,在我这里也是特殊的。我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将它们送给你,日后日常使用的婚戒,我已经开始重新定制。在此之后,我还有一些更合适的礼物,想要送给你,千羽。”齐贺凝望着洛千羽的眼,慢条斯理地止住话头,微微一笑间将神秘提前通知:“就在这两天。”
“我知道了。”对于他的坦诚,洛千羽没有多少意外。前者,因为她的眼睛有时过于容易不适,齐贺对这方面的重视,不会再有人比她更知。后者,她是一个坚持预知大于未知的人,齐贺一向知道这一点,从不会将秘密放置得太深。女人淡定自若,短暂思考了一下,心中隐隐有所猜测,没有露出丝毫端倪。她配合地抛出一个问题,根本没想过能再得到回复:“是什么?”
驾驶位上,齐贺果然笑而不语。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洛千羽,脸上笑意渐浓,唇畔边弯出一抹轻松愉悦的笑,凑过来,揽上洛千羽肩膀。男人于她脸颊一侧细细密密地吻。
齐贺的怀抱宽阔而温暖,洛千羽人在他怀里,有时会觉得这感觉像是人在被窝。很平静,很安全,舒舒服服的同时,一切又自然而然。
她喜欢这种感觉,也喜欢他的吻。在两人之间,齐贺总是能有如此黏糊的表现,离不开洛千羽的默许和宽待。一切总有她的纵容存在。
至于这般的原因,就像女人为什么还是和齐贺结婚。
那不是一个空有外貌的男人,生活上能够与她同频,怎么相处都和谐愉快,任何事情不用洛千羽说,就能给足她想要的,胜过太多点。
更别提除此之外,他们两个很难得的,竟然磁场相匹。非常值得在意。
于洛千羽而言,一个不会破坏她平静的人,一个能维持她平静的人,一个能带给她平静的人,她享受这个人会给她带来的一切。因此即便洛千羽没有那么爱他,她也不会轻易视之为可以放下。
“齐贺。”
女人叫他的名字。
“恩?”
男人应了她的呼唤。
爱人亲吻如呼吸,和她垂落鬓边的发丝竞相缠绕,纠纠缠缠着流连不舍,不愿摒弃,缱绻细碎而缠绵。
“你好粘人。”
微风徐徐进过半降车窗,送来天地广阔无垠。素色晖光斑驳不定溺进她的眼底,惊起波光晃动,乍然如碧,泠泠和美。女人笑出一点声音,自在得像个精灵,明显没有任何指责之意。
她依然在他怀里,注视他的眼睛懒倦而散漫。
男人脸贴着她的面庞,没有停止他的吻,轻得飘渺的声音,字字皆清晰。
“那你接受它吗?”
“当然。”
洛千羽笑意盈盈,毫无犹豫。
齐贺低低一笑,手指摩挲着她面颊,这次两人没有停顿,吻在一起。一个安静的吻逐渐由浓烈变得细微,借由情意喷涌而出,他们正在用另一种方式表达对彼此的汹涌热烈,直至停下才分开。
趁夜,洛千羽吃了个宵夜。等她简单地填饱肚子,他们一齐去到骑水游湖。此时时间已经过了深夜,到了凌晨时分,天地间霜华冷寂,偏又透着微醺般醉意。
这个时间的骑水游湖,一如传闻般祥和静谧。一排排金色满桂有的闭合着花苞,有的盛开在枝头,有的早早零落于尘土,四散飘落,浮在湖面。
女人没用过这样的视角看它,一路走来,颇有兴趣。
她牵着齐贺的手,两人在桂树道下行走。浓稠夜色里,洛千羽一袭宝石蓝素色长裙,裙摆风逐水般轻轻扬起,卷起些许月河光,蔓蔓曳过她光裸小腿,让裙角止不住粼粼,翩翩如蝶翼。
那条颈项上的项链,也愈发跟着闪动着明灭,却远没有女人那一双眸子光彩照人。
她眼眸中那一抹深灰绿的颜色,是镶嵌在人脸上的罕见珍迹,能令见者屏息,世间任何顶级珠宝都没有它光芒夺目,印象惊人。
人间四季总有风的存在。
骑水游湖中一阵细风吹过,道路两旁金色满桂的香气变得浓烈。女人扬起头,闻到那股香气,鼻尖轻嗅,眨眼之间露出一个笑脸,她问齐贺。
“你闻到桂花香了吗?”
“闻到了。”
“是吗,那真好。”
洛千羽唇边笑意更盛。她松开牵着他的手,向前快走几步,张开双臂,回身冲齐贺笑。风从女人身后赶来,而人从她面前走近,给了洛千羽他的拥抱。
男人一米九二的个子,高挑偏瘦的身形,更凸显出他的“高”来,极容易让人有被压迫感,于靠近时顿感不适。然而齐贺总归是齐贺,这人在不被触及个性下,总是会奇异得收敛锋利,显得沉默而温和,相当地有反差。
当然,这也可能是洛千羽个人的错觉。但无论何时,齐贺给洛千羽的感觉,都是可靠和可以自由与坦然,从不会让她感到厌恶和不安。
不然早在第一次他们关系“爆雷”的时候,洛千羽就会离开。不用等到齐贺试图向她“逼婚”,她才好像真的被惹毛了一样,格外想发脾气,最后“接受”了被牵制。
人生中所有漫长的自我挣扎都不会毫无缘由,或许洛千羽应该承认,在他们的关系中,涉及金钱的占比对彼此而言都没那么重要。真正让她感到难以割舍的,也并非是什么房子。
如果洛千羽真的想要离开,齐贺根本不会以他曾为这段感情支付出去的代价为借口,以伤害为束缚。那些涉及金钱与利益的东西,洛千羽根本不需要去担心。
因为他是一个慷慨的情人,洛千羽一直都知道,只是试图去忽视,试图去……忽略自己的情感本身。又在某些时刻,过于注重她的“情感”。
齐贺可以被信任,可以被信赖,然而洛千羽的情感,始终拉扯着她的理智,叫她无法于男女关系中,敢于交付自己的信任。
到底是什么原因呢?曾经洛千羽思考过,思考过很久,到底没有一个答案。直到今日,洛千羽忽然就明白这个问题所在,明白只因齐贺,他是一个男人。
一个男人,叫她愿意去相信,实在太难。
纵观洛千羽的人生里,她很少直面来自异性的恶意。相反,她所处的环境中,“男性”这个存在,是缺失的。
这种缺失并非存在意义上的缺失,而是一种精神上的缺失。
她“没有”父亲,“没有”体会过真实的父爱,“没有”异性朋友,“没有”与除长辈之外的真实异性有过来往,那如何与一名男性自然地相处,对她而言成为一片空白,陌生到了极点。
而人对于陌生的议题,天然会有一种恐惧感,排斥它的存在,向往躲在“墙”之内,只要安然。
齐贺对于洛千羽,大约就是“墙”之外的存在。他打破了洛千羽的恐惧,真实地给了洛千羽能接受的东西,叫她的理智明白,齐贺可以被洛千羽相信,却没有“消磨”掉她的排斥。
到最后,没有解决的只剩下她的情感,她想要漠视的心情。她“觉得”齐贺不能被信任,不能托付她的信赖。
明明不该是这样的吧?
这应该是一种不公平吧。
对他而言。
“齐贺,金桂和丹桂,你更喜欢哪一个呢?”
“都可以吧,你呢?”
“我?我啊,一开始可能会更喜欢金桂吧,所有秘密都可以被隐藏,也可以被看见。现在,我有点说不清,这种喜欢,究竟是好,还是不好了。”
亲密关系之中,永远会有一些旁人不会知晓的秘密。
桂花高洁,正合齐贺对洛千羽的称赞和看法。是以他们确认关系后,齐贺常常会送桂花给她,有时送一捧,有时送几枝,数量不定,源源不断。时间一长,那桂花也就成了他们生活之中无处不在的东西,几乎与他们的生活融为一体。
两人亲吻时,两人□□时,两人……建立沟通,又维护彼此的秩序时。由齐贺起头,由洛千羽接手,渐渐的,这两句话成为他们之间确认彼此状态无事的“安全词”。
洛千羽的确对他人秘密没有探究的兴趣,这一点不会改变。她只是第一次开始认真思考一件事。
“我觉得,我好像没有真的看见过你。”她说,“是我的问题。”
“……不,”齐贺低头,眼神追随着他心目中的爱人,向洛千羽微笑。他说:“千羽,你只是没有真的看见过自己。”
风声里,明明是快九月的季节,她偏偏听到了草长莺飞的声音。
齐贺温和的声音响起。
“不要怀疑你对我的感觉,你需要发现的,是你对自己的漠视。”
洛千羽有一瞬间说不出话来,她再张开口时感受到了一定压力。女人的神情若无其事,而这样若无其事的神情底下似乎掩盖了不少东西。
她轻松地笑。
“很自信嘛,齐贺。”
洛千羽接着又说。
“我都不敢这么自信地确认,我对你的感觉。”
女人将头轻轻歪在男人肩膀处,她的目光悠扬地望向道路两旁的重重树影,看见满是花苞的枝头于密林中晃动,不少金桂仍在错落有致的光辉中静待绽放,每一颗花苞表面都像挂满了冷霜,犹如冰冻中新生的希望。
洛千羽没有给齐贺说话的机会,自顾自地放轻了声音。
“不过,我觉得,你说的可能是对的吧。”
剥洋葱一样剥开自己,一层一层地解开本应知道的事情,那些看似镜中花、水中月的幻影不是什么谜题。它只是洛千羽自己的心。
一颗没有被自我正视的心。
无论好的,坏的,长久的还是转瞬即逝的,都统一待遇,被她无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