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千羽人生第一次失恋,是在她大学毕业后的第一年。
那时候她喜欢一个由漫画改编的动画角色,一个长着一双蓝眼睛的白毛男。她欣赏他的外形,表现出来的鲜活恣意,还有配音演员根据人设调整的,那一点点因强大而满不在乎的漫不经心。
这些放在二次元中都出挑的特质,成功让这个角色在洛千羽两个巴掌都数得过来的后宫里占据一席之地,并在不久之后,由洛千羽本人迅速封之为正宫,从此在她心中地位稳固。
直到一次与友人出行,破裂的红心因为阴差阳错带来的一点点不甘心,碎了满地。
“四抽一的概率,我没得到他。”年轻女人趴在床上,歪头枕着黑白熊抱枕,她说起这些事口气是爱娇的,故意抱怨,故意云淡风轻:“这不算什么,要命的是让我很不爽的宿命感。”
灯光昏黄,她看着齐贺,齐贺半靠床头,单手枕在脑后看着她。洛千羽和男人倾诉孩子一般的郁闷。
“明明我们抽了两抽,换了一抽,就剩最后一抽。我甚至从没有那么一次注意过友人拿起谷子的动作,一切好像影视剧里被刻意放仔细的慢动作一样,我犹豫让她换一个,也犹豫最后一个要不要买了。最后我什么都没做,离开时反常地满心在意,一直到进了地铁,站在等候线前,我在心神不宁间突然醒悟。我意识到那个最后一个,就是我最想要的角色。”
“如果只是到这里,那这一天对我而言不过是普通到不需要在意的一天。偏偏……我没有犹豫地折返了。然后,一无所获。”洛千羽翻滚着,抱着抱枕滚到齐贺身边,齐贺拿书的手改拿来搭在她肩膀。女人用抱枕挡住脸,露出安静注视他的眼睛,和光洁饱满的额头。她说话有时直勾勾的,不会拐弯抹角,有时所有想表达的真实心意都藏在表面之下,等懂她的人探寻:“不管是命中注定的错过,还是阴差阳错的擦肩而过,都很难不让人感到一点哀伤,和失望吧。”
“我不喜欢这种感觉。”她慢吞吞地说,“我明明和朋友谈论到抽取的角色都不是想要的,朋友明明说起这个谷子都有谁,不会再有别人。而我竟然没有意识到,或者说,反应过来,这很不该,不会是我犯的错误。可它发生了,竟然发生了。”
洛千羽的口吻有一种刻意控制过的冷静。
“我朋友说,这是命里没这个缘分,一开始我不认同。后来冷静下来,我想了想,她说得没错,毕竟那一天,一切都那么反常。只是如果这个意外,是我和这个谷子命里没这个缘分,那可能……也侧面印证着,命中注定我不该爱他。或许这样的想法有点太想当然,但谁让我没法确定,合该错过的是谷子,还是本身的他,我只知道,究竟谁是那个让我伤心的源头。”她眨了眨眼睛,眼神忽然变得笑盈盈的,齐贺无需看到她上扬的嘴角,也知道她在笑。
笑得像是已经偷偷说完了一个秘密,有点迟来的不好意思,夹杂着好奇,愉悦……还有一种冷漠观察的无谓,在灰绿色眼眸深处闪烁着淡淡的漠然无情。
在感情里,她是高高在上的,即便她表现得再温情,再“柔弱可欺”。
因为不爱,所以无情。因为够爱,所以更爱自己。任何一点可能被称为伤害的事情,都是她“扣分”的理由。
“那是我第一次体会失恋的感觉,也是我人生第一次失恋。那体会,很……不好,让我的心很痛。”女人神色因回忆过往而生出些许烦恼,她黏齐贺黏得他们彼此之间身无缝隙。厚实抱枕横在两人中间,如同横插表象的真实:“而我在曾想拒绝你的时候,也有类似的心痛,那时候我想,我应该、可能、或许……是有那么一点喜欢你吧。”
说着,她赶忙补充,发出免责声明。
“你知道,我没体会过爱,尤其是这种荷尔蒙关系,我有时很难分辨自己真实的心意。我会质疑自己,是否真的有过喜欢,这份喜欢,又是否刻意。你……能理解吗?会介意吗?”拉长的声线充满犹疑,她在掩埋秘密与剖白心意之间选择从心。洛千羽看他的眼神依然安静,配合她做出的动作,叫她更像一只从下水道爬出来的小老鼠,身处过黑暗与脏污仍愿意循规蹈矩,走在光明下都要等待红绿灯。
齐贺低眸,视线望进她眼底,脸色始终平静得让人看不出心思。良久,在洛千羽如一的注视中忽而长长地发出一声叹息,轻得不可思议,仿佛不经意间的呼吸。
他放下手,书合上,好好地放在床头柜上,遂弯身抱着洛千羽,用臂膀将她抱起。
洛千羽坐在他怀里,头靠在他头边,齐贺盘腿抱着她坐在床上,脊背挺直。
“千羽,”男人在她耳边低声唤她的名字,“你这样坦诚,总会叫我忍不住有点坏心思。”
齐贺含着淡淡微笑的嘴角微微勾起,他一遍遍抚摸着洛千羽后背,声音愈轻。
“我怎么会介意呢?千羽,没有人生来会爱人,不过是想不通的迷惘与质疑,这有什么关系。只要……我们在一起。还记得一开始我说过的吗?”
此刻他将说出口的话,与正式追求那天,凝眸看洛千羽时吐出的话语重叠,克制着袒露一点真情。
男人音色清亮,温和中偏冷,像是一缕春季的清风,带来凛冽,带来温柔。
那天立春刚过,骆市温度正好。女人坐在高大垂柳下,公园的铁艺长椅在稀薄的日光中闪闪发光,人间所有春意仿佛都在她脖子上,那一条深绿色围巾衬得她一贯苍白脸色有了气血,脸蛋更小,目光粼粼得如湖下群鱼负冰游动,美丽而生机勃勃。
他站在远处,没有走近,在四下无人的环境中,抬高一点声音,雅致而坦荡得惊人。
男人紧紧盯着她的眼,不愿错过其中一点点变化。他的语气庄重而平和,不会过分冷淡,不会过分郑重其事。
“洛小姐,请问我可以追求你吗?”
“我不介意你现在是否喜欢我,爱我,只要你给我一个可能。之后所有,都交给彼此,用慢慢相处磨合、累积,再寻求一个答案。”
“可以吗?”
该怎样形容那一双眼睛?
那日洛千羽的眼眸实在让人难忘。仿佛秋日黄昏下,临窗而燃烧的冰冷烛光,清醒着纵人秉烛相拥。
她好似惊讶,好似早有预料,好似犹豫不决,可谓是被一语惊扰波澜顿生。
最后,女人隔着草地青青与齐贺久久对视,晃动的垂柳细枝轻轻拂过她肩头,如惊扰一场梦。
风中她微微上扬嘴角,那双灰绿色眼珠所有情绪消去,重归于沉寂。
洛千羽说。
“好。”
…
齐贺记得他第一次见洛千羽时的场景。
在那座名为“情人桥”的拱桥上,女人赶着零点游人稀疏,和朋友视频连线,一起看这著名的澄明湖。
湖光盛着满天莲灯,湖面漂着深红枫叶,夹杂在错落有致的星溪间,艳如梵明,流光飞舞。
她高举着手机,想要尽量给朋友看得完全。鲜活的神情消去枯寂,如一棵树掉光了叶子,雪落满枝头,重塑它的美丽。
他在桥头看着这个陌生女人,根本注意不到她究竟长什么样子,只看得到她树一般的安然静默,和一双灼然的眸子,发现里面写尽她正努力燃烧着,不叫自己化剩一捧灰烬。
有一瞬间,齐贺感到心动。
他于婚姻里逐渐凋零枯萎的心已经剩成一坯黄土,很难能有点点火星。但当这种心动的感觉重新归来后,他的心头也没有诧异。
这时候的齐贺,纵然游离,纵然心动,还没有想要发生点什么的想法。他一片沉寂的内心在短暂的心动后惊不起波澜,满是疲惫到极致的平静,齐贺只是站在原地,远远看着那个和朋友小声说笑的女人离去。
之后拱桥上行人寥寥,再没人站在桥上看风景。
大千世界,人如弱水三千,有时缘分只够抓住零星,能够见上一面已是最大幸运。
君不见众生芸芸,每天都有人再见,每天都有人相遇。齐贺不想把心动变成一场艳遇,便坦然接受它来得不合时宜,任它从指缝间悄然溜去。
就像他根本没注意她长什么样子,齐贺根本没有想过他们还有再相见的机会。更没有想过,原死灰复燃过的火星如野火烧不尽。
喜欢?
爱?
一开始齐贺自己都说不清,只能从心抓住想要的。
他的感情本就不干净,不会要求洛千羽单方面纯粹。相反,齐贺乐意向洛千羽提供一些什么,从而推动着洛千羽停留,徘徊不去,达到他的目的。
吻落在女人眼皮上,齐贺重复低语。
“重要的是,我们还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