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骆市齐家,三代从商,家族所居之地并非闹市,而是近郊。那条著名的,专门通往齐家庄园的公路宽阔平坦,蜿蜒盘旋,一向空旷寂寥,鲜有热闹。

    今日略有不同。

    “吱——嘎——”

    一道急刹尖锐响起,发出一连串轮胎剧烈摩擦地面的刺耳紧涩声。黑色轿车猛停于公路一侧,险些撞上突然窜出的“野生动物”。

    车内,司机额头一滴冷汗滑下。他呼吸不平,第一时间看清那站在原地不知恐惧的神秘生物,扭头望向后座,对上齐贺平静的脸,勉强镇定。

    “老板,是一条狗。”

    “……”

    男人面色不变,看一眼窗外,出乎意料地干脆利落。他解开安全带,率先下车。

    那只“意外”闯入的狗竟老实地没有动,它黑溜溜的眼睛映着身比它高的车影,接着是一道愈走愈近的人影。

    齐贺穿着薄红衬衫,绸质西裤,停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居高临下地看着狗,不着痕迹地在其身上打转。

    轿车在他身后,司机跟在他不远处,公路两旁种满了金黄的麦浪,随风连绵不绝,簇簇而响,送来一路流风不止的麦香。

    不到片刻,男人转身回首,眼神锐利,他脸上的神情有了些微变化,看透般的似笑非笑。

    这人肩颈背腰的弧度无一不是完美的,如挺拔松青,如水波浪。齐贺轻描淡写地:“罗谌,后车厢里有个牵引绳,它不跑的话,你给它束上,牵到后座。”

    说罢,他头也不回,打开车门回到车上。

    罗谌见此,心中那个猜测更强烈了。他给齐贺做事,多少对齐家之事有一些了解,心知齐家近日不甚安宁,皆因姜三太女和自家老板的婚姻。

    在这个当口,通往齐家庄园的路上却闯出来一条狗……

    公路上,黑色轿车重新奔跑。它一路飞驰,开得平稳,在蜿蜒曲折处渐渐化作一颗黑色圆点,如戳破的气球般快速变瘦,再变得干瘪,直至看不明朗。

    六月末的日子,是齐家现任当家人齐流霜的生日,与她和陈家二少陈念屿的结婚纪念日,本该宾客如云。

    只是自丈夫多年前去世,齐流霜难免因此而感伤,连带很久不曾大办这个日子,多是与家人一聚,仅此而已。

    整座庄园都在这一天安安静静,高若城墙的铁门一关,更是阻隔无数妄想窥探的私欲。

    “贺少爷。”齐家有四个孩子,老管家齐刃,已经是从小看着他们几个长大成人的年纪,非一般耳清目明,极度善于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齐贺婚姻之事在家里还没闹大,他就已经了解得七七八八,但是面对从小看到大的小辈,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提,笑得慈爱和善:“您好久都没回来了。”

    “嗯,刃叔。”男人拎着西服外套,衬衫扎入裤腰,长腿修长笔直,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砖上隐约有红色鞋底的影子。他手腕稍一用力,外套跟着搭在一边儿肩上,衬衫上的扣子都解掉三颗,露出靠近锁骨处一朵娇艳欲滴的深红玫瑰半枝,比齐贺穿的薄红衬衫还要鲜红如血。他冲长辈点点头,真话说出来的效果和说假话无异:“最近有点忙。”

    齐刃脸上笑容不变,也不知信没信。他只是暗戳戳提醒:“我刚刚从花廊路过,正好看见齐当家在花房里……”

    廊下光影交错,男人脚步一转,懒洋洋的声线“肖似”少年意气。

    “知道了,刃叔。”

    老管家目送齐贺身影离去,笑容渐隐。他满含忧虑的眼神看了看四周,这偌大一个齐家,心中叹气。

    在齐家,花房有不少,但一般特指那一个。齐贺身为齐家一份子,自然知道这份不算谜题的答案。

    他推开玻璃门。

    花房里芳香四溢,各色名花争奇斗艳,开得盛极。一道女人的背影掩在一丛丛艳色浓花后,用一根碧色簪子盘着头,穿着一袭万紫千红的长外袍,几乎要与众多花色融为一体。

    老管家一把年纪都耳清目明,齐流霜相较年轻,自然不会逊色于他。

    女人背对来者眼也不抬,听脚步声就能识人身份,她淡淡的口气透着一点风起云涌的味道,已经尽量克制。

    “回来了。”

    齐贺平静得有点太平静。

    “嗯。”

    他应了一声,没再言语,往花房深处走了几步,停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

    “咔嚓”一声,剪刀剪断花枝的声音响起,显得花房分外寂静。

    “你那个对象,是打算结婚,还是断掉?”

    “结婚。”

    “这回不会再有问题了?”

    “或许。”

    不紧不慢修剪花枝的动静一顿,女人自言自语般跟着重复这两个字:“或许?”

    她的语调上扬,十足十的威严平静,女人放下剪刀,像是说一句很普通的话。

    “……你真是越来越出格了,齐贺。”

    男人的亲生母亲,是齐家继承人,也是太和集团经营者。

    齐流霜站起身,回头。她冷淡至极的目光和面庞一样,不刻意收敛时予人逼视之感,有着强烈的侵略性,似狼群中说一不二的母狼领袖,拥有锋利无比的爪牙和堪称恐怖的咬合力威慑。

    然而就在这样的压力下,齐贺神色分毫未变。他静静地和母亲对视,没有任何说话的欲望。

    齐流霜冷冷看着他,目光里仿佛有刀光剑影伴着千言万语隐隐流动,好半晌,她状似平常地问:“你打算什么时候让我们和她见一面?”

    “该见面的时候,自然会见面。”齐贺没有明确表态,他难得解释了一句:“等空出一段时间再结婚。”

    齐流霜淡淡地:“表面工夫。”

    “我有我的安排。”齐贺不再多说,他早就学会将齐流霜的话左耳听右耳过。男人拎起西服外套,又搭上肩膀,眼睛看着齐流霜,身体已经抬步要走:“生日快乐,我走了。”

    女人没有说话,她收回目光,听着齐贺脚步声离去,重新坐于花团锦簇中。

    齐家家风严谨习性高压,几个孩子各有各的问题,最离经叛道的却是她第三个孩子,齐贺。

    外人以为她和丈夫忙于工作,对齐贺疏于管教,实则不然。齐贺年少时,他们一度母子关系恶劣,一直到他二十多岁以后,他们终止了战争,方才表面平和。

    齐家三代人员,结婚的家庭美满,从一而终,单身的鲜有风流,大多私生活稳定。像婚内出轨另找他人之事,齐贺,是第一个。

    堪称“惊世骇俗”。

    如果这人不是齐贺,这事儿换任何一个孩子来做,她都绝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懒得管教,绝对会打断人腿,严惩不贷。

    可这人是齐贺,她便只能哑火。

    洛千羽的存在亦是同理。

    这个女人是老三选择的人,已有分量。更别提,她还是姜三太女选中的人,真是世事难料。

    这头齐流霜心事重重,那头玻璃门再度推开,有人彬彬有礼。

    “母亲。”

    一天里最盛的阳光带来这个时节最疏密有致的斑驳光影,进门的人和刚走的齐贺一样,肩背宽阔西装革履。唯独不同的是,这人穿得板正整齐,黑色西服妥帖地穿在身上,同色的黑衬衫扣子一路扣到了脖子。

    他的脸抬起,一张硬朗凌厉的面庞便落下许多花影,锦绣堆砌的姹紫嫣红都柔和不了他眼神坚定和迫人气势。

    他长得实在是高,比齐贺还高。甫一出现,阴影歪歪斜斜地将不少娇花笼罩。

    “我刚刚看到了三弟。”

    男人说话间,身份已明。这是齐家长子,齐育。

    齐家四个孩子,老大齐育性子古板,老二齐竞文雅风趣,老三齐贺离经叛道,老四齐诤因生得正是时候,备受父母及两个哥哥宠爱,偏是个霸王甜心,张扬明媚。

    若说这几个人中,谁对老三出轨之事“最有意见”,那必然没有其他名字。

    “来了说几句话,说完便走了。”齐流霜说这话时,语气里没有半分不满和恼怒。

    这是最适合他们二人的相处方式,她早已习惯齐贺这般做派。女人对齐贺要求不高,因为高也没用。

    齐流霜不咸不淡地拨弄花枝,语调平淡,平得没有起伏,任谁都听不出她什么意思:“好歹知道回来把事情说清楚。”

    一朵百合插在细口花瓶中,素白花瓣沾着纤薄水珠,缓缓流向柔黄花蕊。最终,芯变得湿润。

    “他做了决定?”

    “嗯,他想娶那个女人进门。”

    “荒唐。”

    齐育吐出两个字来,口气冷得能结冰。

    他们的母亲,齐流霜闻言笑了笑,一双深灰中交织着琥珀金的眼丝毫不见任何笑意。

    “齐育,你那个弟弟,他做的荒唐事还少吗?”

    话音刚落,花房里霎然满园静寂。

    齐育默然不语。

    男人一抬眼,似乎从她话里听出点什么意思,冷意未褪,不过是稍有克制。

    齐流霜没有管。

    她好像在这一刻回忆起什么,脸上露出旁人看了无法形容的神色,眼神淡淡向下,盯着百合花蕊,嘴角微微一抿。终究是轻轻拿起,轻轻放过。

    女人只说。

    “罢了,他想结便让他结吧。”

    这是彻底不会再多管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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