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市齐家,三代从商,家族所居之地并非闹市,而是近郊。那条著名的,专门通往齐家庄园的公路宽阔平坦,蜿蜒盘旋,一向空旷寂寥,鲜有热闹。
今日略有不同。
“吱——嘎——”
一道急刹尖锐响起,发出一连串轮胎剧烈摩擦地面的刺耳紧涩声。黑色轿车猛停于公路一侧,险些撞上突然窜出的“野生动物”。
车内,司机额头一滴冷汗滑下。他呼吸不平,第一时间看清那站在原地不知恐惧的神秘生物,扭头望向后座,对上齐贺平静的脸,勉强镇定。
“老板,是一条狗。”
“……”
男人面色不变,看一眼窗外,出乎意料地干脆利落。他解开安全带,率先下车。
那只“意外”闯入的狗竟老实地没有动,它黑溜溜的眼睛映着身比它高的车影,接着是一道愈走愈近的人影。
齐贺穿着薄红衬衫,绸质西裤,停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居高临下地看着狗,不着痕迹地在其身上打转。
轿车在他身后,司机跟在他不远处,公路两旁种满了金黄的麦浪,随风连绵不绝,簇簇而响,送来一路流风不止的麦香。
不到片刻,男人转身回首,眼神锐利,他脸上的神情有了些微变化,看透般的似笑非笑。
这人肩颈背腰的弧度无一不是完美的,如挺拔松青,如水波浪。齐贺轻描淡写地:“罗谌,后车厢里有个牵引绳,它不跑的话,你给它束上,牵到后座。”
说罢,他头也不回,打开车门回到车上。
罗谌见此,心中那个猜测更强烈了。他给齐贺做事,多少对齐家之事有一些了解,心知齐家近日不甚安宁,皆因姜三太女和自家老板的婚姻。
在这个当口,通往齐家庄园的路上却闯出来一条狗……
公路上,黑色轿车重新奔跑。它一路飞驰,开得平稳,在蜿蜒曲折处渐渐化作一颗黑色圆点,如戳破的气球般快速变瘦,再变得干瘪,直至看不明朗。
六月末的日子,是齐家现任当家人齐流霜的生日,与她和陈家二少陈念屿的结婚纪念日,本该宾客如云。
只是自丈夫多年前去世,齐流霜难免因此而感伤,连带很久不曾大办这个日子,多是与家人一聚,仅此而已。
整座庄园都在这一天安安静静,高若城墙的铁门一关,更是阻隔无数妄想窥探的私欲。
“贺少爷。”齐家有四个孩子,老管家齐刃,已经是从小看着他们几个长大成人的年纪,非一般耳清目明,极度善于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齐贺婚姻之事在家里还没闹大,他就已经了解得七七八八,但是面对从小看到大的小辈,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提,笑得慈爱和善:“您好久都没回来了。”
“嗯,刃叔。”男人拎着西服外套,衬衫扎入裤腰,长腿修长笔直,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砖上隐约有红色鞋底的影子。他手腕稍一用力,外套跟着搭在一边儿肩上,衬衫上的扣子都解掉三颗,露出靠近锁骨处一朵娇艳欲滴的深红玫瑰半枝,比齐贺穿的薄红衬衫还要鲜红如血。他冲长辈点点头,真话说出来的效果和说假话无异:“最近有点忙。”
齐刃脸上笑容不变,也不知信没信。他只是暗戳戳提醒:“我刚刚从花廊路过,正好看见齐当家在花房里……”
廊下光影交错,男人脚步一转,懒洋洋的声线“肖似”少年意气。
“知道了,刃叔。”
老管家目送齐贺身影离去,笑容渐隐。他满含忧虑的眼神看了看四周,这偌大一个齐家,心中叹气。
在齐家,花房有不少,但一般特指那一个。齐贺身为齐家一份子,自然知道这份不算谜题的答案。
他推开玻璃门。
花房里芳香四溢,各色名花争奇斗艳,开得盛极。一道女人的背影掩在一丛丛艳色浓花后,用一根碧色簪子盘着头,穿着一袭万紫千红的长外袍,几乎要与众多花色融为一体。
老管家一把年纪都耳清目明,齐流霜相较年轻,自然不会逊色于他。
女人背对来者眼也不抬,听脚步声就能识人身份,她淡淡的口气透着一点风起云涌的味道,已经尽量克制。
“回来了。”
齐贺平静得有点太平静。
“嗯。”
他应了一声,没再言语,往花房深处走了几步,停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
“咔嚓”一声,剪刀剪断花枝的声音响起,显得花房分外寂静。
“你那个对象,是打算结婚,还是断掉?”
“结婚。”
“这回不会再有问题了?”
“或许。”
不紧不慢修剪花枝的动静一顿,女人自言自语般跟着重复这两个字:“或许?”
她的语调上扬,十足十的威严平静,女人放下剪刀,像是说一句很普通的话。
“……你真是越来越出格了,齐贺。”
男人的亲生母亲,是齐家继承人,也是太和集团经营者。
齐流霜站起身,回头。她冷淡至极的目光和面庞一样,不刻意收敛时予人逼视之感,有着强烈的侵略性,似狼群中说一不二的母狼领袖,拥有锋利无比的爪牙和堪称恐怖的咬合力威慑。
然而就在这样的压力下,齐贺神色分毫未变。他静静地和母亲对视,没有任何说话的欲望。
齐流霜冷冷看着他,目光里仿佛有刀光剑影伴着千言万语隐隐流动,好半晌,她状似平常地问:“你打算什么时候让我们和她见一面?”
“该见面的时候,自然会见面。”齐贺没有明确表态,他难得解释了一句:“等空出一段时间再结婚。”
齐流霜淡淡地:“表面工夫。”
“我有我的安排。”齐贺不再多说,他早就学会将齐流霜的话左耳听右耳过。男人拎起西服外套,又搭上肩膀,眼睛看着齐流霜,身体已经抬步要走:“生日快乐,我走了。”
女人没有说话,她收回目光,听着齐贺脚步声离去,重新坐于花团锦簇中。
齐家家风严谨习性高压,几个孩子各有各的问题,最离经叛道的却是她第三个孩子,齐贺。
外人以为她和丈夫忙于工作,对齐贺疏于管教,实则不然。齐贺年少时,他们一度母子关系恶劣,一直到他二十多岁以后,他们终止了战争,方才表面平和。
齐家三代人员,结婚的家庭美满,从一而终,单身的鲜有风流,大多私生活稳定。像婚内出轨另找他人之事,齐贺,是第一个。
堪称“惊世骇俗”。
如果这人不是齐贺,这事儿换任何一个孩子来做,她都绝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懒得管教,绝对会打断人腿,严惩不贷。
可这人是齐贺,她便只能哑火。
洛千羽的存在亦是同理。
这个女人是老三选择的人,已有分量。更别提,她还是姜三太女选中的人,真是世事难料。
这头齐流霜心事重重,那头玻璃门再度推开,有人彬彬有礼。
“母亲。”
一天里最盛的阳光带来这个时节最疏密有致的斑驳光影,进门的人和刚走的齐贺一样,肩背宽阔西装革履。唯独不同的是,这人穿得板正整齐,黑色西服妥帖地穿在身上,同色的黑衬衫扣子一路扣到了脖子。
他的脸抬起,一张硬朗凌厉的面庞便落下许多花影,锦绣堆砌的姹紫嫣红都柔和不了他眼神坚定和迫人气势。
他长得实在是高,比齐贺还高。甫一出现,阴影歪歪斜斜地将不少娇花笼罩。
“我刚刚看到了三弟。”
男人说话间,身份已明。这是齐家长子,齐育。
齐家四个孩子,老大齐育性子古板,老二齐竞文雅风趣,老三齐贺离经叛道,老四齐诤因生得正是时候,备受父母及两个哥哥宠爱,偏是个霸王甜心,张扬明媚。
若说这几个人中,谁对老三出轨之事“最有意见”,那必然没有其他名字。
“来了说几句话,说完便走了。”齐流霜说这话时,语气里没有半分不满和恼怒。
这是最适合他们二人的相处方式,她早已习惯齐贺这般做派。女人对齐贺要求不高,因为高也没用。
齐流霜不咸不淡地拨弄花枝,语调平淡,平得没有起伏,任谁都听不出她什么意思:“好歹知道回来把事情说清楚。”
一朵百合插在细口花瓶中,素白花瓣沾着纤薄水珠,缓缓流向柔黄花蕊。最终,芯变得湿润。
“他做了决定?”
“嗯,他想娶那个女人进门。”
“荒唐。”
齐育吐出两个字来,口气冷得能结冰。
他们的母亲,齐流霜闻言笑了笑,一双深灰中交织着琥珀金的眼丝毫不见任何笑意。
“齐育,你那个弟弟,他做的荒唐事还少吗?”
话音刚落,花房里霎然满园静寂。
齐育默然不语。
男人一抬眼,似乎从她话里听出点什么意思,冷意未褪,不过是稍有克制。
齐流霜没有管。
她好像在这一刻回忆起什么,脸上露出旁人看了无法形容的神色,眼神淡淡向下,盯着百合花蕊,嘴角微微一抿。终究是轻轻拿起,轻轻放过。
女人只说。
“罢了,他想结便让他结吧。”
这是彻底不会再多管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