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往常一般,没什么值得称道的普通清晨。
季识青睁开眼。
第一眼就看见挂着对面墙壁的巨幅双人照,两个帅气方向截然不同的男人拥吻在一起。
不知为何,他觉得照片右边的那个黑西服男人特别碍眼。
遵循身体潜意识,季识青走到卫生间洗漱。
抬头看镜子时却莫名怔住。
赫然是那张结婚照中左位男子的脸。
他愣神好久。
有种想流泪的冲动。
等洗漱完擦脸时,季识青发现自己已然满脸泪水。
不,不能哭...这不像他。
他?
他是谁?
我,我又是谁——
季识青漱口杯掉落在地。腰背弯下,身体因痛苦而蜷缩在地,双手死死按住脑袋。
顾见森被响声惊动,放下手中正在给吐司切片的餐刀。
因自身疾病缘故,他睡眠向来不好,可与恋人,现在应该是爱人了,与爱人在一起总是睡得格外香甜。
昨夜却不知怎么,反复醒了很多次。对睡眠本就无大多兴趣,顾见森索性早早起床准备早餐。
昨晚......
他按揉了下传出阵阵刺痛的大脑,有何物一闪而消逝的错觉。
不去理会这睡眠不好带来的后遗症,顾见森赶忙起身去寻找房子里会主动发出声响,也是与他婚后同居爱人的踪迹。
待到顾见森找到盥洗室,站在季识青面前,温柔的喊他“木子”时,季识青才浑浑噩噩地站起身。
方才的痛楚还残留了几分,他捂着脑袋,一脸迷惘之色:“你叫我什么?”
“木子?你怎么了...”顾见森表情肉眼可见的担忧起来。
从见到季识青的第一眼起,他就意识到对方有哪里不对劲。
但他本能的不敢深究。
听到熟悉的名字,季识青有所动容,“木子?木子...”
而后,他却近似癫狂的反驳:“我不叫木子,我不是李木子!”
好一会儿,男人才从沉重混沌的思绪里抽回理智,厉声告知对方道,“季识青,我叫季识青。”
顾见森终于确认了,爱人不对劲。
他拉着季识青要去医院检查。
车上,季识青拿着那张印着“自己”脸,写着李木子名字的身份证。又陷入自己的世界。
“李木子,他也不是...不是李木子。”季识青喃喃。
司机开车,与他一同坐在后座的顾见森看他这副模样,问:
“什么他,木——”,他换了个对方现在能接受的称谓,“识青,这不就是你吗?”
顾见森眉头紧蹙,说话语气含着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质问。
这语气在以前从未有过。
季识青却不再搭理他,眼睛无神地盯着车窗一点。
“早餐呢,我要吃早餐。”
半晌后,他说。
要照顾好自己,照顾好这具身体。
季识青心中有莫名的执念。
哪怕他在遇见顾见森之前所有清晰记忆里的行为,都昭显着他对自己以及这具身体的不在乎。
作为一个合格的伴侣,顾见森当然不会忘记现在是什么时间。
取出上车时就备好的餐点,他忧心忡忡地看着“爱人”机械重复的进食动作。
—
没有问题。
季识青的身体检查没有任何毛病,甚至在这个年轻人大多数都亚健康的时代,健康的过分。
顾见森却觉得不对。
他的爱人,他所钟情的“李木子”绝不是这样的。
不挑食,餐桌上多么清淡的菜品都能吃下一碗饭,就算是以前最讨厌的香菜也可以面不改色的咀嚼下咽。
作息规律,到点准时入睡。不像往常无聊时,还会玩会儿电子游戏——他现在连手机都少碰。
就连走路姿势都和以前不太一样,每一步的跨步距离精准仿佛卷尺丈量。
他一举一动都僵硬死板,且对任何东西都提不兴趣。
同时,顾见森敏感的察觉到,与他相处时“李木子”自然流露出的厌恶与抗拒。
从医院回来的当晚分居到现在。
顾见森从未如此相信过人有“灵魂”一说,也彻底意识到,自己的爱人已然完全变成一个陌生人,一个比大学前期他无法心动的“李木子”还要无趣的存在。
可惜从京都大医找到满嘴鬼神之说的江湖骗子,顾见森都没有治好自己的爱人。
走投无路的他放下满身骄矜,抽出傲骨,求到林尘面前。
新婚之夜醒来,看见那把尖刀的顾见森对林尘的身份有所猜测。
“......这确实不是他。”
林尘看着因药物昏睡的男人,沉默很久,失魂落魄地得出了与他一样的结论。随后,丢下一句“我会找到他”便急急离开。
顾见森也发现,自己没有办法和现在的李木子共处。对方亦是如此。
一切都回不去了。
他一度陷入绝望。
距那场盛大的婚礼过了才不到半年,曾经人人艳羡的爱侣,结局潦草收场。
在季识青拿走属于“自己”的物品,要彻底离开他的世界时,顾见森再也克制不住。
“等一下。”
对方听到了,但没有停下。
顾见森抬脚踩住对方行李箱的滚轮。
季识青偏头回看他。
望着这张以前让他无比心动的脸,顾见森咬住舌头,好让脸部和口腔抽搐的不那么厉害。
恢复平静。
隔着层高领衬衫,他掐住对方脖颈,径直收紧力度。
顾见森说:
“把他还给我。”
犯病了。
**
而林尘则第一时间回到山上,去求助师父。
听完徒弟的详细讲述,无名道人抚摸胡须,心中将此事件与道门先辈留下典籍记载一一对照。
思忖良久,他缓缓道:“我门的玉清道尊所著游历录确有提过两桩与此类似之事。”
“一觉醒来之后,气机与原先不符,性情大变......”
拍开无名道人抚须的手,林尘急不可耐:“师父,别摸了。快说是什么原因,怎么解决!”
见徒儿为情所困所出嗔念,他念了几句道经,没有发作。
“换魂、夺舍都符合你刚才所说的那人遭遇。”
“若是换魂,他大约是附身到了与他生辰属相相符的另一人身上。夺舍的话,你心系之人多半已经......只有生机尽绝的人,才会被夺舍。”
......
遥望着徒儿不想多等一刻,下山远去的背影。
无名道人没有言明的是,换魂与夺舍这两种情况只会在龙脉未被斩断前,天地灵气尚存时出现。不然没有灵气维生,非大气运者,魂魄离体的后果只有身死,哪还换的了魂,夺得成舍呢。
依末法时代生活多年的道人来看,徒儿所爱之人八成是遇到什么事故,三魂七魄不全导致“行为失常”。如今还活着就是万幸。
但说出真相又有什么用呢,天地复苏时机未到,那些丢失的魂与魄多半也消散世间了。
何必说的那么明白,让他耽误了徒儿......
想到不久后的天地大变与随之而生的魍魉妖邪。无名道人心中最后一丝愧疚也无。
就让徒儿游历天下,找一找那个“魂”,顺便还能诛一诛路上遇见的群起邪异。
**
几年后的祈山,又迎来难得一遇的流星之夜。
祈山脚下汇聚众多人流。
住在附近的孩童被妈妈牵着手,坐上缆车。
好奇地张望四处着,他突然看到原本空旷平坦的山脚下建立起一座房屋。
从他的视角,能看见一个年轻男人在庭院孤坐。
这事没有在孩童心里留下多么深刻的印象。
直到孩童长至青年,每次报道说祈山夜晚会有流星雨,他来时都会看见这个男人。
又一次流星之夜。
不再是昔日小儿的他俯瞰群山,透过缆车窗户又看到山脚下坐着的男人。
“妈,那个人怎么一直坐在那里。每次天气预报说有流星雨,我们来的时候他都在,比流星还准时。”
与他一同看着等候在山下的男人,母亲忆起与丈夫相恋时错过的那场流星雨。抬手想要摸一摸儿子的头发。
青春期的孩子迅速扭头躲过。
母亲笑道:“或许,他在等一个人和他一起看流星雨吧。”
“这么久了都没等到啊。真可怜。”少年小声嘟囔。
**
这么多年,林尘几乎踏遍世界每一个角落。
只当祈山会有流星时才回国,等在山下。
林尘想,如果对方还活着的话,是会记得那个约定的吧,他答应了的。
只可惜,正如同多年前他没有等来那场流星雨一样,也没等到与他一同看流星的那个人。
但世上的可怜人何止他一个。
老道士骑驴,下了隐居大半辈子的山头。
都市的鬼怪传说渐起。
培养多年的弟子林尘行万里路,寻一个飘渺存在,未曾停下。
早忘记了师门给他的使命。
他明明记得,幼时的林尘分明也很爱翻看门内术法典籍,知晓惩恶扶善啊。
徒儿任性,连累年过半百的他突然就要…拯救世界。
—
X城。
起床,吃饭,运动,睡觉。
男人的生活单调重复,为了活着而活着。
如同行尸走肉般的他,只剩下一个执念:
保管好身体,等他回来。
哪怕季识青始终无法记起,执念里那个“他”是谁。
城市的另一端。
私家侦探给顾见森发来了季识青的近照。还是一副木头人的样子。
他小叔顾屿上礼拜就飞去了亚洲某个小国,因为听闻那里有个巫医很灵。
有时顾见森也会羡慕对方的耐心。
时间已经过了太久太久,久到顾见森都忘记是什么时候埋葬的那只名叫小森,他曾与爱人一起抚养过的猫。
在人间的最后一天,顾见森还是没有看见他。
真是遗憾啊。
密闭的室内,烟雾袅袅。
顾见森眼含眷恋,望过结婚照上爱人表情生动的脸。
独自一人时,
漫长的生命令人倦怠。
他穿好婚礼那日的西服,将自己打扮的整整齐齐,躺上床——这是他今晚也是以后的长眠之地。
走进“坟墓”时,顾见森的面色恬静安然,像任何一个即将入睡的人,盖好被子。
准备做一个有他的美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