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珩捏了捏自己的衣角,似是未曾想到多日未见的父亲会如此冷漠疏离
可江珩到底是孩子心性,听到此话,也只是按照夫子教的,向自己的父亲行了一礼,好似刚才那一声斥责无关痛痒,一起身,脸上便又笑靥如花
喋喋不休的诉说着这些日子以来,他在国子监中发生的奇闻趣事。
“爹爹,你知道吗,学堂前些日子里来了一个新的同窗,听闻他父亲在御史台就职,他母亲是我大凌第一女将军,旁的人第一日听讲带的都是笔墨纸砚,可他倒不同,拿着一杆黑金戟枪,活有要把夫子干倒的架势,当时父子看到脸都黑了,怕是把他丢出去的心都有了”
江珩绘声绘色的向江澜描绘着这一切,时而还发出几声窃笑。丝毫不记得他找父亲是为了问府中近日发生何事
“爹,你在听吗?怎么不理我呀?”
江珩呆呆的仰起头,望着这个比自己身形高出好几丈的父亲,忽而竟觉得心中升起一丝冷意,也许他自己也不知道这冷意从何而来
是从几年前父亲的官职越升越高下朝的时间越来越晚开始,还是从近一年很少再见到父亲的身形开始?一种奇怪的感受,在这个九岁的孩童心中油然而生,他也终于想起来自己所行为何
“爹爹,我们府中竟然是有喜事嘛,为何处处结灯挂彩”
从江澜进门开始,他便没有正眼看过江珩,对于刚才江珩对他所分享的那些趣事,十分也没有听进去两分,直到听到这个问题,他怔怔的眼神才有了一些改变,他终于垂下头,看着这个已经很久没有见到的儿子,有些许解脱的说道:
“嗯,确实有桩喜事,你随我进来,为父有事要与你讲”说罢,江澜屏退了侍从,领着这个九岁的孩童进了书房。
夕醺微斜,淡橙色的光,照在二人去往书房的路上,一人在负手前行,一人跟在后面蹦蹦跳跳,江澜每走一步,江珩便踩着他的影子跟着一起走,仿佛是什么特殊的魔咒
是啊,一个九岁的孩童本该如此的
江珩,本可以有一个无比快乐的童年
可今日发生的一切注定成为他一生无法忘记的阴霾
“母亲?
爹爹,我有母亲的,您忘了吗?我母亲叫郁祁啊,他就在祠堂的第二个桌案上啊”江珩惊叹却又不可置信的大吼道
“你放肆,是谁叫你这样对长辈说话?你还有没有把我放眼里,斯人已去,难道为父还要一生沉沦于此吗,况且,如今你年岁渐长,届时弱冠之后谈婚论嫁之时,他人知晓你生母身份如此之卑微,谁肯将姑娘嫁给你?你也到了明事理的年纪,别再胡闹了”
江澜簇着眉面带怒气的看着眼前啜泣的孩子
“不……不是这样的…我母亲不是上官伯父的女儿,我母亲是郁祁……我没有胡闹…我没有胡闹,若是他们因娘亲而不肯将姑娘许配给我,那我便孤独一世,我只要母亲……”
说着,江珩不分目的的将四周的布置一概扯下,这红色在他眼里仿佛刺眼至极,他只觉得自己的心在痛,脸颊上有凉凉的液体不住的流下
可是一个孩童的力量能有多大呢?门口的家丁毫不费力的将他压下
“来人,把这个逆子给我压回房中去,让他好好思过,什么时候知道错了,再把它放出来,他若是执意不改,那便饿上他几日,也好让他知道什么叫尊亲敬长,免得如此骄纵跋扈”
江澜发号施令时,好似眼前的孩子,并不是他的亲生儿子,而是一个不相干的人,他不理解江珩到底在胡闹些什么,因为他从头到尾只觉得他在胡闹,他不在乎他心中的感想,更不在乎一个九岁的孩子饿上几日会有什么后果,他只想要江珩顺从,不能冒犯他身为父亲的权威
是啊,他只认为他的儿子在耍小孩子脾气……
而江珩呢?他听到多日未见的父亲说出这样的话时只觉得晴天霹雳,他不敢相信一向疼爱自己的父亲,如今竟会对他冷漠至极,仿佛就算他因此而死,也毫不在意
江珩只觉得四周冷意丛生,他怔怔的看着面前的那个男人,他第一次对自己的父亲感到冷漠,不可置信,因为在他的印象中,他的父亲是一个和蔼的,忠厚的,慈祥的父亲
是会在休沐时陪他一起放纸鸢,在他闯祸时嗔笑的怪几句,然后帮他收拾烂摊子
可是今日,他只觉得害怕,眼前坐于高台的人,和他印象中那庞大的身影截然不同,是那么的陌生,那么的无情
“爹爹,我母亲是个怎么样的人啊?”
“你母亲啊?她是这世间最好的女子,阿珩长大以后可不要忘了哟,一定要时时记得是你娘亲给了你生命,没有你娘亲都没有我们爷俩的今日”
“那我以后一定要变成一个跟爹爹一样厉害的人,保护爹爹跟母亲,好不好?”
“好,爹爹等着阿珩变成一个大男子汉,这样你娘亲趴在天上看到了,也一定会欢喜的”
也是一样的暖阳,江澜轻轻的抚摸着江珩的发梢,无比慈爱的向他扬起笑容,回答他一个又一个幼稚的问题,却从不厌烦
思绪像潮水一般的涌来,直到那高位者命令家丁将他带出书房,江珩的思绪才回笼
一个九岁的孩童并不懂什么利益纠纷,人情世故,他只知道自己的父亲变了
从前的父亲很爱母亲,而现在却嫌弃母亲身份卑微,可是当年,是母亲一步一步供父亲科举读书,才有了今日啊
从前的父亲对他无比的慈祥温柔,可如今竟是如此的冷漠疏离
好像有什么东西改变了……他的父亲,他最崇拜的人,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被押回房间的路上,他就这样一个人在想着
是从府邸越变越大开始吗?还是从父亲的官位越升越高开始?
他不知道,他通通都不知道,他想不清楚这中间到底有什么缘由
就这样,江珩一连几日都怔怔思索,他不肯服软,因为他觉得自己没有做错,他不要旁人来做他的母亲
他的母亲永远只会是祠堂第二个案板上摆着的人
不可能再会是任何人,也不会是上官伯伯的女儿,即使靖姐姐对他很好,可他终归不是母亲
一想到这,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怅然流下,府中一连几日都没有人来给他送吃食,就连他的近身侍卫程停云都不能见他,心中忧思怅然又饥肠辘辘,一个身形单薄的孩子怎么受得住
哭着哭着,将江珩便半晕过去。梦里,他见到了久违的母亲,只不过他看不清母亲的脸,但只是单单见到那个身影便觉得亲切
“娘亲,是你吗?我是阿珩啊,娘亲你看看我,你看看我好不好……爹爹他不要我了,他也不要娘亲了……”江珩拼了命的向前追赶那模糊的身影
可是这一切就好似一场春宵的轻梦
极致短暂而又易散
大梦惊醒,江珩已是满头冷汗,梦中母亲的身影仿佛仍在眼前,他望着四周空荡荡的房间,不由得生出一种寄蜉蝣于天地的飘零之感,脑海中娘亲在梦中同他讲的话在不住的回荡
“阿珩,世间事常是无由,既求解不得,又何须日夜思苦,伤心伤身,好好活着,阿娘会在天上一直保佑你”
“那…阿珩好好吃饭,娘亲就会回来见我吗…”
“会的……会的,阿珩啊,尘世尚有诸多美好,纵使有些不太好的人,又何须在意呢,旁人的意见向来是最不要紧的,记住,你要为自己而活,帮娘亲看完这尘世的大好河山”她摸了摸江珩的头,便向朦胧的尘埃中走去
决绝的,不留余地的走去
“阿娘,您说的不太好的人,是指爹爹吗?怎么样才算为自己而活呢?阿娘?”
长久沉默,再无人应他
好好的活着……为自己而活……
不知道是因为梦中娘亲的嘱托,还是被饿的这些天确实是难受的紧,江珩撑着最后的一点力气往门口走去。
“我…我要见父亲…”说完,便无力的跪坐在地上,仿佛刚才的几句话,用尽了他毕生的力气
明明几月前他还是一个鲜衣怒马的少年儿郎,可如今的潦倒模样着实是令人大开眼界。
门口的家丁听到此话,心中倒是也放了一口气,他们知道老爷不喜这少爷,可却也怕少爷因此而死,他们得到家主怪罪,于是也急急的去通报
听着下人的通传,江澜也只是淡淡的抿了一口茶
“平日我不在府中,对他疏于管教,才让他如此刁蛮任性,不知天高地厚,不稍作惩戒,恐怕他是不知道这尚书府到底是谁做主”
居于上位的男人淡定自若,仿佛谈论着什么无关紧要的事情,一顶赤红流金冠将他的青丝尽收于此,活像诗中的文人雅客,丝毫不见衰老之色
“也罢,他既已知错,便解了他的禁足,给他些饭食,让他晚一些到我书房来一趟。”江澜言罢,那些下人便得了令出去了
书房又一复往日清净,江澜却烦闷的合上了书,面色不悦:
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子,他还真是随了他母亲,一样的不懂礼数,一样的无理取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