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狭窄的岩壁之上,一辆锈迹斑斑的自行车竟如履平地。
车夫与乘客的影子在夕阳下被拉长,投射在坑洼不平的土坡上。
风中裹挟着沙砾,吹散了女乘客酒红色的长发,发丝如同悠长的吆牛声般,疲惫而又不经意地起伏。
陆天青是名归国的“女知青”,身上还打着西洋派内衬花瓣样式的衣领。周身散发出的馥郁的、甜津津的气味儿。直从蹬车少年的后背拥入怀前。
路白闷着头,一个劲的踩车上坡,连屁股都不敢挨坐垫一下。
他第一次离的女人这么近,还是个从城里来的“金疙瘩”。
往日壮如牛犊的人胸膛闷顿,总不小心将车头打个摆,汗液浑身上下的冒,滴落在套着草编拖鞋里的脚背上。
这是他费了一整日工分求来的外出机会——还借用了公社的自行车。
岈山乡,唯二的青砖瓦房前。
丁大春来来回回的在门前踱步,两只厚实的手掌忍不住互相揉搓,
他正是岈山乡人民公社社长。
前儿个开会,被上级领导骂了个灰头土脸,要求岈山乡半年内完成组织建设任务。
岈山乡太穷了,穷的甚至称不上一个乡村。
全乡青壮、老少妇孺全拉来顶劳动力,每季度也只是堪可勉强完成了上级分配的生产任务。
组织建设的太差、太不完善,年年评级垫底,没有几个能识字的人,除了生产大队是乡里人互相推举着填满了,公社嘛妇代会主任、出纳、保管什么的,一应没有!
乡民集体识字脱贫的问题,亟待解决!迫在眉睫!
丁大春盼星星盼月亮,才盼的这么一个愿意来岈山这旮旯地儿的“女知青”。
而所谓的“女知青”陆天青,此刻就坐在村里人连夜垫了几层褥的自行车后座上,颠簸得想吐。
酸涩的汗味从前头人身上持久的散发,她更想吐了。
(二)
正是春日里舒爽的天气,丁大春的汗却淌在地上,能汇一汪水潭。
都是穷惹的啊!哪怕岈山乡出了个三等功的抗战子弟兵,豁上他这老脸死乞白赖,实在没得法子了才来这么一个!
愁哇!
他模样式的学着镇里老学究那一叹气:
“唉……”
“上次开会,郑队那挤眉弄眼的意思,指不定是哪金窝窝出来的女凤凰。”
“一会人来了,你们可讲究些,别整那些不上台面的样子。”
于是,在自行车好不容易攀上山丘、俯冲过层层田梯,溜了一个弯最终停在乡里公社门堂前时。
丁大春立刻局促又火热的迎了上去,却见对方连皮质手提箱都扔地上不要了,旋风似的窜进屋里。
给一众人整懵了。
路白木讷的站在原地。
连着载人几十里地还外加蹬坡,他歇了两下连口气也没多喘,愣愣的提着没有脚撑的自行车。
夕阳下,牛皮箱子泛着光泽,就扔在他脚边。
“这……”
丁大春往肚子里揣回那几两墨,褶了二褶的三角眼怒瞪,瞧到路白那呆傻样便来气:“赶紧给人拾掇起来!指不定什么书啊笔金贵东西!”
“哦。”路白弯下腰,露出一截肌理分明的背。
他提起牛皮箱,掂了掂。
不动声色的想——
重的是箱子,那女的轻。
(三)
一旁的陈大丫抹了把脸,下意识想往胯两侧衣服擦去,随即想到这是件平日舍不得穿的,心疼的止住手甩了甩。
“咋了这,这女娃肚饥了?俺叫屋头里几个,今儿早点开灶?”她是陈田家的婆娘,专门负责烧乡里的大锅菜。
“急啥嘛,城里人咱又不晓得,指不定有什么派头讲究…”生产大队长陈志河叼着根黄纸卷的旱烟,靠在土墙拐角阴凉处。
“小点声!我看你最有那不学好的样!一会进去,叫人家陆小姐,不,陆老师,还有!记得叫我社长!”
丁大春拧巴的脸上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把单边手往后腰一摆,转过身,鼻子不耐的跟着哼了一声。
“嘁。”陈志河低声嘟囔。
公社社长、下设乡生产大队队长、管百口人大锅饭的“食堂长”,外加一个烈士遗属。
可以说,在场的皆是岈山乡“有头有脸的大人物”。
(四)
陆天青胃里翻江倒海,无头苍蝇似的在里屋转了两圈。
厕所是没找到,到处空荡荡的,落脚的凳子也没有,她忍着不适,又青白着脸走出来。
“丁社长?”
“正是正是。”丁大春绽开笑脸迎上去,手臂伸出一半又马上缩回。
面前的女知青,和以往随考察大队去其他乡镇参观时见到的不同,没有朴素大方的棉质中山上下装,也没有标志性的大辫子。
反倒是一头红色的卷发,白的像棉花的肌肤,没有一拳头大的小脸上勾子样的黑黢黢的大眼,看的叫人眩晕。
一时之间,院里四人静默,谁也不知如何开这个口。
反之陆天青心里对于“乡下人”的心理预设倒是实现了,却也不甚在意。
她一手卷着发尾,只觉得自己哪都疼,脖子也抬不起来,冷淡的朝着丁大春颔首点头。
睥睨的神态也算是像了她官大的爹五六成。
这还不是派头、不是讲究?
陈志河暗骂,瞧着陆天青细皮嫩肉这样就更烦了,生产队年年总量那么点,现在还要供个什么女老师。
他当下扔了烟头,一声不吭的往外头走。
懒得在这当癞皮狗!
“老丁…丁社长。这什么老师都接到了,你看俺就先回食堂了,台上那可些面条子,晚一点下锅都成坨坨哩!”
陈大丫嗓门儿大,不等丁大春开口就忙跑着追陈志河:“陈大队长!等俺一起走!”
“……”
”……“
丁大春额角划下冷汗,不知该如何话语。
他余光就瞥见院里最后一人也跟着要走,忙急冲冲的开口:“路家小子!你甭走!人陆老师还在这呢!”
路白定住,回头抬抬眉梢:“我的羊还在下头凹里。”
“不分轻重!”
丁大春憋出一个四字成语,脖子都涨粗一圈。
“我的情况,丁社长你都了解吧。田高林和你交代没有?”
陆天青打断这让她不耐烦的剧目,直呼出让丁大春眼皮都会抖三抖的名字。
“这个……田书记人比较忙,这个……有、有了解大概的。”
“唉。反正就是我来这里,是帮助你们组建扫盲夜校的,不参与生产劳动,这些了解吗?”
陆天青倒也没有瞧不起谁的意思,她留学英格兰,又在国内参与新派教育研究,基础可谓“中西方融合式”。
对于一般认为“乡下人”愚笨的看法不算认同,毕竟他们就这碗口大一个地方,从出生到死都和认识的人打交道,社会生态就和城里不同,不必把城里盛行的那些套放在地里刨食的人身上。
同时,她也不可否认的是,因为环境层面相差太多,她也确实没有和“下里巴人”多费功夫的心思。
“工分按照正常青年男性的给我算,夜校你们出场地、物资,我就负责上课,时间每天晚饭后。”
陆天青一点眼色也不多给,自顾自往下交代:
“夜校办在哪定好了吗?定好了就叫人到时领我去。”
“什么时候开始上课,什么时候开始算工分就行了。”
“还有,住宿安排妥当了吗?”
殷红的小嘴连珠炮一样哒哒哒的往外说,丁大春听得虚汗一股股冒,心里对交接糊弄的郑队百般问候。
他头颅怂拉着,等听清楚最后一句了才缓过劲儿,像是终于办成了一件事那样挺起了胸膛:“了解、了解!都安排好了!安排了乡里最好的房子。
“小路!”
丁大春把路白招呼过来,指着人对陆天青介绍:“这是我们村里光荣烈士遗属,叫路白,路亮就是他哥!他房子是县政府领人来修缮的!以后有啥事就招呼他,甭客气。”
陆天青头一回正眼瞧了一路接她过来的年轻人。
路白生的高壮。
此刻听话的垂头供她扫视。
那掺杂沙砾又毛躁的茶褐色头发遮住眉目,露出的一截高挺鼻梁骨。
还是符合陆天青西洋派审美的。
就是黑了点。
(五)
她打量一番,冷不丁问了一句:“他多大?”
“还小呢,才十八,不妨事,陆老师介意的话,不然我在乡里寻摸个女娃多的屋子?”
在村里,不要说路白这蛮力大、一个顶俩的男人了,就算是半大小子也称得上半个劳动力。
只是上头交代时,只说来的女知青要三十岁了,大家一听再加两年都能给路白当娘,就安排过去了。
没成想来的,乍一看,还、还是个妙龄女娃!
这就是大户啊!
丁大春心里暗戳戳想,面上倒是不显,只是装傻。
谁想家里多一口嘴吃饭呢,还是个城里来的,是个女的!
“他家里就他一个人?”
“是、是。”
“那没事,就这样吧。叫他领我去就行了。”
陆天青也不想多和乡下人接触,摆摆手,意思叫丁大春该干嘛干嘛去。
她越过二人,也没有接过自己手提箱的意思,走了几步见人没跟上,拧着两弯秀眉回首:“带我走呀?”
“快去!”丁大春推了推路白。
没推动,倒是叫他锤了个石头一样手疼。
“哦。”路白应了一声,又想起什么:“羊……”
“好了!叫人给你领回来!你做你现在该做的!少不了你几个分!”丁大春青筋直跳,一百八十个想把两尊大神送出院门。
“那自行车。”
“你靠墙摆着吧!我一会收!”
路白问明白了,点点头,踩着草鞋两步就超到陆天青前头,高大的阴影直接把她笼罩个严严实实。
难怪一路也不太晒呢。
陆天青瞥了一眼那紧实的背,然后便开始打量路途的景致。
但很快就失去了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