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咯噔。”
冒着热气的茶杯嗑在桌面上。
陆长蔺摘下银边老花镜,哭笑不得的看了眼背过身去的老妻:“都给我沏茶了,还生气呢。”
“你是真狠的心!”许荷侧过脸抹泪。
“唉。”陆长蔺捏捏鼻根,放下手中的京城日报,起身推开厚重的木椅,走到妻子身边:
“你也看看她办的都叫什么事?”
“如今这种形势,她那样办能行吗!再者说,去了乡下也正好历练历练,磨磨她的锐气,二十六七岁的人了,做事情完全不考虑后果!”
“历练历练,后果后果,我就这么一个宝贝闺女,往什么穷乡僻壤都去。”
许荷一激动,泪水很快蓄满美目,滴滴答答的往下落。
“诶!诶。”年过五十,仕途正盛陆长蔺着急忙慌的找餐巾纸,却见许荷早就掏出了随身准备好的丝帕,一点点拭泪。
“你闺女可是你撺掇着留洋读书的,我问了,人家外头交朋友都是自由的,哪能你这样管……”
“她那是交朋友吗!她就差卷铺盖和人私奔去了,还是个高鼻子金头发的洋人!还和人家搞投机倒把那套!她不想想她爹!”
陆长蔺回忆起那讪笑的外种人就来气:“被查办了别说我!咱一家人全完犊子!”
“更何况那能是什么良配,人老早就溜回国去了!”
“读这么多年书,让她下乡好好发光发热、为人民办事去!”
“一天天不学好,我还和下面交代好了,就是教书!享福去。”
许荷其实也不太满意陆长青和个外国人结婚,无奈她这独女就是她命根子。
故听了这话倒也没继续说什么,撂下双面苏绣的帕子,软下语气问道:“那一年能回来吗……”
“哼!看她本事!”陆长蔺还想硬气几句,瞧了眼许荷的神色又咽回去:“放心吧,那不也是我闺女。能亏待不成?”
“你真是……喝茶吧。”
(七)
陆长青跟着路白走了一路,经过了几排破破烂烂的大房子。
墙上粉刷着鲜红的字样,都是些“自力更生“、”艰苦奋斗“、“人民公社好”云云。
她透过左手边的两排柏树,远远能瞧见一片黑压压的头。
是岈山的泥腿子们弯着腰、火热的劳动在大片田垄上,四周环绕高耸的山。
这场景,陆天青头一回见。
颇为壮观。
前头走的还称得上平整的黄土路,谁想没出百米,紧接是坑坑洼洼的烂地。
饶是陆长青想昂首挺胸的走,奈何地上左一脚右一脚,踩到些不可言的脏东西。
她不得不打起精神认真看着脚下的地,路线也走的弯弯绕绕,不自觉落后了路白好一段路。
等抬起头来,路白已经提着箱子,从一棵枯树旁拐了道,往山林里钻去。
天色隐隐见黑,陆长青有些烦躁的一脚踢开块碎石,索性停在原地。
她非得看看,这人还要多久才能想起回来带路。
(八)
日头将落未落,距离结束一日的生产还有一段时间,岈山人不多,导致四周极静。
“呵。”
陆天青自嘲,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竟在跟乡下孩子置气。
这一放松反倒听得叽叽喳喳的鸟鸣声,风吹过来一阵,凉爽驱逐躁意。
夕阳穿透枯树伸展的枝桠,将她富有丰腴之美的身影拉的很长很长。
路白兜转回道,就瞧见这一幕。
心里头竟说不上来的感到怪异,像是拔了一天田埂里的杂草,起来时直不起腰的滋味。
他别过眼,不太想去看陆长青的侧颜。
隔了十几步问她:“走不走。”
陆长青双手插兜,注视着远处,望了好一会儿才去看他:
“你家还离得远吗?”
路白恰好站在背光处,身后就是三人合抱的树干,显得人更是灰黑,杵在那就是一根高大的煤炉。
煤炉低声回复:“还有一半路。”
“你不能过来点讲话吗?”陆长青转过身,突然捂着嘴打了个喷嚏:“你在骂我?”
路白闷声走近她,视线从平视到俯视,直到看清楚陆长青细软稠密的发顶,才移开目光回答:“……没有。”
“没有什么?”这回复反射弧太长,陆长青有些没衔接上。
“没有骂你。”
“唉,行,知道了。”实在无趣,陆长青再懒得说了。
(九)
两人前后脚的就往山路里走。
这里大概鲜少人来,同样没什么牲畜,倒不必挑挑拣拣行路。
他俩离的不远,陆长青由后侧方抬头,又坦然端详路白。
面庞、肩颈线条棱角分明有致,肤色是黑,反倒让她联想到黑白的几何图案。
眉弓突出,骨骼的起伏有几分远洋深邃,头发浓密短簇,发色看着像营养不良,薄唇干涩发白的抿着。
的确长着一副不爱说话的模样。
陆长青舔了舔上排牙龈,她一路过来没喝水,舌根发苦。
走了快十分钟,踏过用两片木板搭的“桥”,才终于到他家。
高低不平的木头桩子围了半拉篱笆,屋前院里的地碾得平整,墙边零散摆着几件陆长青说不上名字的农具……
算是干净。但房子只有一横一竖两间。
横着的是砖房,竖着的是茅草房。
这就是县政府专门搭的光荣烈士之家?
“……”陆天青。
头上渐密的树叶早就将微弱的阳光阻拦干净,四周草木包括屋子全是漆黑的,横排的砖瓦房唯一的窗开着,却根本瞧不清内里。
深山老林的破房子,加之路白极具威胁性的身形。
一股密密麻麻的凉气就从陆天青的尾椎骨往上爬。
她惨白着脸,定在篱笆前半晌未出声。
昏暗的视线里,宽高的人影晃了一下,就往里走。
“路白!”
陆长青猛的出声,头回完整叫出他名字。话脱口才发现,他们俩的姓是同一种念法。
路白明显愣了一息,侧身在黑夜里寻找陆长青的脸,找到了又看不清楚。
但他知道这女的一路都直勾勾的瞧他,于是乎髋骨间那直不起腰的酸涩感再次出现了。
动物趋利避害的本能,让他不想与这个给他带来奇怪感觉的女人多说话。
“站着等着。”
路白几步就进了屋,放下提箱,准确无误的在黑暗中摸到一个木箱子,一把抓到需要的东西,点燃了提着又走出来。
是油灯。
陆长青无语,她甚至无法在有限的二十几年中回忆起这东西:
“没灯吗?电灯。”
“坏了。”路白绕过合上的半边篱笆门走出来,笼罩在油灯外的亮光内浮着细小的尘埃,随着光晕流转闪动。
(十)
进了屋子,陆长青环顾。
开门进来就是一张缺了角的方桌子,一新一旧一高一矮两个柜子,还有一台大木箱,并排在屋子右里边。
另一侧对着窗户,窗沿下方是一长条火炕。
里侧火炕上的褥子有些绣样,像新买的。
铺的整整齐齐,紧贴的墙面七零八落贴着“万岁”的纸。
“我就睡那儿?”陆长青抓抓头发:“你睡哪?”
“旁边一间。”路白把油灯搁在桌面上,看她一眼:“都是新的。”
“什么?”陆长青来回在小屋子里走,没什么心思听他讲那吝啬的几个字。
“我说——都是新的,褥子,枕头,还有桌子柜子,都擦过了。”路白的声音莫名有点哑,又低又沉,说的倒不快。
但陆长青还是被这“最长一句话”唤回神,抬眼瞄他,没成想四目相对。
他那双眸子在灯光里尤为黑白分明。
她心头那些不满与懊悔,慢慢缓和下来,成为接受现实的无奈。
路白把灯留给了她,起身要关门出去,陆天青轻飘飘的声音却紧随其后。
“你去哪?我想洗澡。”
那声音和她之前不一样,路白发现他又产生了以往没有的奇特感觉,像踩进夏天冒水泡的软泥里。
温温热热。
路白不敢回头,压着嗓子回她:“……去农忙食堂。”
不待陆天青再开口,他连忙又补充:“给你打饭。”
他再不想听陆天青说什么,不放心的再怼一句:“还有事吗?”
“……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