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一度玉州城，正是春寒料峭时。
祝为枝裹着一袭破衣烂衫，在医馆的墙角烧得迷迷糊糊，隐隐约约听见什么：“玉川河”“死人”“尸体”“义庄”这么几个字眼。
她脑子实在糊涂，更没什么闲心去管它人间二两事，眼皮微微动了动，不管三七二十一，想晕过去了事……
可耳畔声音却不见小：
“哎呀，真是造孽哦，怎么就抛尸河里喽，多晦气哦，还望神女娘娘不要怪罪。”
“王婶子，你别说，你可真别说，这尸体丢哪儿不好，便丢我玉川里，这要是开罪了神女娘娘，不就存心害我们捏。”
二位婶子声音尖锐，你一言我一句，从街头谈论，一直走到街尾。
二人刚走不远，接踵而至的又是其余热闹的讨论声：
“这死的可不是一般人！”
“如何不一般的说法？”
“我邻居二姥爷的三舅妈的二儿子，曾在仙门中做过厨子，那老头从河中捞出来虽说衣袍破烂，可这衣角纹路密集，可绘的是仙道法文！”
耳中隐约捕捉到几个字眼……
祝为枝心神一凝，深吸一口气，几个字眼勉强挤入她都脑子，眼皮挣扎着，终是掀起一条细微的缝隙。
心中涌起一抹疑惑：老头？修士？仙道法文？
不会是——
另一人紧接问道：“修士！怎么就死了呢？”
这话问得十分巧妙，直道出了祝为枝的一抹心声。
对啊，怎么就死了呢？
祝为枝垂了垂眼，试着回想当日的情形，脑中却浮现出一张白生生血淋淋的少女脸。
阴暗的牢笼中，地上满是猩红的符文，少女眸色浑浊，胸口处流出大量血迹，只是干涩低喃重复道：“放我、走…放…放过…我…”
祝为枝摇了摇头，顿觉胸口一阵绞痛，挥去这一抹不愉快的回忆。
惨白的月光下，灯火摇曳的玉川桥上，一身道袍仙风道骨的老修轻抚脸上白须，手持一捧道火，一声厉呵：“小小半妖，不能为我所用者，今日就让你命丧于此！”
话落手中烈火冲天，直逼少女面门。
祝为枝心下觉得不对，她当日那一刀过去偏了三寸，那老东西老奸巨猾，又有几分保命的本事，抢了她腰间的玉佩，从玉川直直跳了下去，就从她眼皮子下跑了！
想到此处，祝为枝气的脑子都清晰了几分。
那老头虽然重伤，定也不能轻易被一川之水給淹死。
就这么死了?
祝为枝尤不解气。
她抬起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推算了如今的时辰，又看了一旁医馆紧闭的大门，心道运气不佳，本想指望着用山脚采的几株草药，换点药膏什么的。
祝为枝心里思考惋惜这片刻，一只纤细白皙的手却直直伸到了她眼前，将手里的一只玉瓶递给她。
祝为枝顿感意外，抬眼入目是一位年岁不大，衣袂飘飘的粉衣少女。
如今春寒料峭时，少女却袖袍翻飞，与路旁身着薄袄的路人格格不入，其腰间还配了一把精致短剑。
她嘻嘻然道：“我见你身旁这几株草药水灵灵的，我用这瓶伤药给你换可好？”
这真是瞌睡来了送枕头，想什么来什么！
祝为枝扫了眼怀中的草药，心中暗叹：这世界真是好人多啊！
粉衣少女见她久久不应，直接屈身将瓷瓶置于地上，自顾自的拿了祝为枝身旁的几株烂草。
待少女离开后，祝为枝在瓶口轻嗅，又看了看药的成色，默不作声的收起，正打算起身时，那粉衣少女又去而复返，将手中一个热腾腾的大包子递给了祝为枝，顺便问道：“姑娘，你可知道义庄怎么走吗?”
初听这样一个称呼，祝为枝旋即一愣，心下还有几分不适。
这称呼，倒也算新鲜……
“我——”不知道三字紧随其后，还未出口，又听一阵可疑的咕噜声想起……
祝为枝：……
少女好似理解看了看她的肚子，又粲然一笑，直接将两个包子都塞进了她怀里，甜甜笑道：“两个都给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嘛。”
少女声音清脆，大约十七十八年华，眉眼干净澄澈。
祝为枝用手给她指了个大概的方向，少女向她道谢后，就朝一个方向跑去。
只见街角尽头，有二人微微朝她招手，在唤少女名讳：禾泱泱。
剑修？
祝为枝将目光从两人腰间的配剑伤上回，不打算委屈自己的肚子，飞快的咽下两个大包子。
她自是吃得十分满足，手里肉包子热乎着，一口咬下去唇齿留香，动作上也顾不得优雅，解决完后才扶着身旁的墙慢慢起身。
她拍了拍身上快看不出颜色的衣裙，随后拦了一位慈眉善目的妇人，打探道：“婶子，这义庄怎么走?”
她还有东西落在那儿。
玉州城锦绣繁华，义庄位于城南，建在玉川下游，祝为枝确定了大概方位，然后溜进了一个偏僻的小巷，在衣摆处找了处未干涸的血迹，又扯下片一角，随手画了个行路符。
仅是下一秒，手中符箓金光一起，无火自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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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为枝再次睁眼，入目是一片绿油油的小树林，隐隐能听到流水淙淙，眼前又是一黑，扶着一旁的树干才没摔了下去。
待脚步站稳，祝为枝打量四周景色，往前几步路除了林子，尽头便是一抹灰扑扑的建筑。
除了头顶乌鸦嘎嘎乱叫，四周却是寂寥，亦庄两个字掩映在槐树下，四周杂草丛生。
整个玉州城来历不明的无主之尸，都停放在这里。
那老东西真有福啊，死了还能住这么好的房子，既无风吹，又无雨淋，不仅遮风，还能避雨。
祝为枝内心嫉妒，不满的嘲讽道，想到自己早上的住宿条件，又不禁悲从中来，内心又为自己感慨叹息。
她之前怎么就没想到这么个好地方呢？
难道是这脑子睡久了，也就不好使了？
脚下脚步却没停，进了院里大门，一身布衣短打青年正背对着门口，在院子里磨着一把宽阔大刀。
见人进来，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谁便敷衍道：“尸体自己去找，领尸五个铜板，尸钱两讫，概不讲价。”
祝为枝虽身无分文，却是痛快的答了声好，又多看了一眼，随后越过院子，自己蹿进了房中。
房子阴暗，入眼的木板上整整齐齐躺着十来具尸体，上面盖着白布，天气凉爽，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腐臭味儿。
祝为枝打量四周，心里感叹：这条件不错哇，早知道有这条件，她不介意和这些老兄挤挤。
祝为枝慢慢掀开白布，从头开始，一一慰问这些老兄，最后一具，也没看见那熟悉的老头儿。
难道没死成?
转头又到处望了望，没看见其他的尸体，利落地为最后一位老兄盖上白布，隔着白布，拍了拍他隐隐又出现尸斑的脸以示安慰。
不枉祝为枝坚持不懈，终于见到了屋后单独一间房的老头儿，指尖掀开他面上的白布，对上一张肿胀且面目狰狞的老脸，和记忆里仙风道骨的修士判若两人。
她嘴角挑起一抹轻笑，问道：“你真死了呀～”
“玄、阳、真、人。”
她一字一句，吐字清晰。
若是有其他修仙之士在场，听闻这个称号，必然大为震惊。
丹阳宗一代炼药宗师，一手炼药药术乃修届翘楚的玄阳真人，竟然死不明不白，又如此凄凉！
祝为枝心里啧啧两声，又为前屋的老兄弟们鸣不平。
同样死了，他们住十人人间，这老畜生却住单人间，死后还比不过一个渣滓。
祝为枝一把掀开整块敛尸布，下一秒笑意却僵在了脸上。
只见玄阳真人道衣破烂，尸首惨白肿胀，除胸口右侧一处刀伤以外，整个左手消失不见，断口好似被大力扯断，豁口残缺可怖，被水泡得腐烂发白。
祝为枝笑了，眉宇间落了几分烦躁：“敢抢我东西，却没命用？”
没用的东西！
她目光落在玄阳真人肩头的断口上，神情审视，右手作画符状，轻声弯腰低声在玄阳真人耳畔道：“你左手呢？”
还不等这边有所反应，祝为枝眼眸微抬，猛地退后一步，仅是下一刻一簇红色焰火就落在她刚刚站立之处，刚刚所立之处被炸开一个火坑，门外传来了急切的脚步声。
火？
祝为枝垂了眼，又是丹修啊！
这么快——
就找上门来了哎……
不愧是年轻人，速度真快啊……
祝为枝定了定心神，却不着急，扫视四周，看了身后茂密的树林，直接从窗口一跃而下，溜之大吉。
待屋外之人赶到时，就只余看到一抹残影冲出窗外。
为首白衣女子散去手中的烈火，待她看清眼前的情形之时，双目一瞬间涌上一抹绯色，双目含泪，跪落在玄阳真人的尸身旁，言语中带着不可置信，连唤数声师尊无果后，落下两行清泪。
身旁的禾泱泱也是红了眼眶，哪怕早已知晓玄阳真人命牌已碎，生死即是命定的事实，见到如此情形，心下也不免难过。
只是低声唤句：“慕音师姐。”
片刻后一蓝衣少年匆匆赶来，和禾泱泱对视一眼，微微摇了摇头，只能道：“那人逃跑的速度太快，没抓到，只在她离开的地方找到了这个。”
闻言，慕音与禾泱泱看去，只见少年手持一抹未燃烧殆尽残缺衣脚，上书血文明灭，符文依稀可见。
禾泱泱眉目微瞪，有些惊讶出声：
“这是——”
“符箓之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