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的圻镇一片静谧,镇上的人大多还在睡梦中。只有打更人缓慢地走街串巷,手中的锣和梆哐铛作响。
打到第五更时,天色尚还昏暗,但有零零星星的人家起身劳作了。
吉祥客栈的店小二正打着哈欠,睡眼惺忪地推开客栈的大门,就见一个蓬头垢面,满面脏污,衣衫破烂不堪脏得颜色难以分辨的小孩,正牵着一匹比她还高大的马,站在客栈门前。
小二见这小孩着装如此破败寒酸,心下百般嫌弃,面上却不显,照例扯着嗓子问了一句:"打尖还是住店啊?"
祝凌云见他如此敷衍,虽有几分不满,却不发作,只慢悠悠地掏出一枚碎银,递上前去:"劳驾给我一间上等房,备些热水。"
那小二随意向下瞟了一眼,正待要出言讽刺,却瞥见小孩手中那枚闪着光的碎银,还未出口的话到了嘴边硬生生咽了下去,面上刷的换上一副谄媚笑脸,眼尾笑出两道纹:"一定给您办好,客官可还要些吃食?"
"上些热菜来。"祝凌云见那小二变脸似的滑稽表情,心下有几分讥诮,让他接了马绳便朝客栈内走去。
圻镇是青州南面最近的小镇,原只是一个依水而居的小山村,后来先帝在青州建都,这村落便成了行人去往都城路上的歇脚之处。
近几十年来,户籍制度并不严密,人口流动亦愈加频繁。旅人增多,这小山村的商贸经济也逐渐发展起来,形成一定的城镇规模后便就着这临近都城的特点取名为圻镇。
只是这小镇到底比不上大城,祝凌云骑着马转了一圈下来,客栈少得可怜。且她奔走一夜已是累极,便顾不得计较那店小二的市侩嘴脸,只想着快些找个住处好生歇息。
其实这圻镇她并不是第一次来,九岁那年父母亲带着她和妹妹回乡时就曾在圻镇借宿。
彼时她还是官家小姐,住的是圻镇上专供达官贵人、豪门富商下榻的大宅子,宅子内里下人良顺,环境舒适。
就是前世嫁给六皇子后,也曾几次宿于圻镇,那更是众星捧月般的待遇。
她便当真以为这圻镇是民风淳朴、热情好客。
如今她落魄颓唐,去吃食铺子横遭白眼,来客栈投宿看尽脸色,方知这镇上居民原都是些趋炎附势、狗眼看人之徒。
也不知圻镇是哪个贪官污吏的治下,竟助长了如此风气。
她脑子里倏然闪过前世夺嫡前期朝中尤得圣心的几个大臣的面孔。
"笃笃笃,笃笃笃。"
梳洗过后的祝凌云正坐在窗边斟着茶,却听一阵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上前开门,原是那小二送了热菜上来。
"饭食已上,客官请慢用。"
小二说完正转身要走,却听这出手阔绰的客官出声留人:"你且等一等。"
店小二当下以为这贵客还另有差事,心中一喜,复又回身,堆起满脸奉承的笑:"客官还有什么吩咐?"
祝凌云不紧不慢地端着茶杯轻抿一口,虽神色淡然,眼神却透着几分凌厉:"你可知从这去往沅城,除了官道可还有捷径可走?"
沅城是北齐边界的小城,与南晋接壤。沅水横穿而过分北齐南晋两国,以此为界,故得其名。
沅城距离此地极远,若走官道,就算是快马也得日夜不停地跑个七八天才能到。
店小二虽疑惑她为何要去这偏远边疆之处,但见她形容秀美,仪态不凡,不似寻常人家的姑娘,便猜想是哪位官爷家的千金亦或是当差的出来办事。
这般想着,便也不敢多问,只得如实告知:"那官道原已经是最快的一条道了,只是小的在此地做事多年,倒是另知一条崎岖小径,虽路途艰险,却比官道近上许多。"
说罢,竟又暗示祝凌云给钱:"知晓此径的人甚少,今个见了官人您,小的方才说给您知道。"
祝凌云似是早有预料,立马抛过去一枚碎银,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小二见她如此爽快,当下便将这小径的信息尽数告知。
祝凌云听完点点头,状似随意地问了一句:"不知这圻镇是哪位大人在管?"
那小二听得她如此问,心下一惊,不由得暗自揣摩起面前这人的身份来。
只见她面无表情,垂眸看着杯中茶叶。没有审视和探究,亦无不满和敌意,仿佛真只是为了满足好奇心般随口一问。
小二稍稍安定,却也不敢欺瞒:"圻镇由知县赵文鞍赵大人管辖。不知官人您有何指教?"
"无事,拿份北齐舆图来给我便下去吧。"祝凌云挥手打发走了小二。
待那小二退下之后,祝凌云才松了口气。
这店小二嫌贫爱富,媚上欺下,若不拿出点气势来唬唬他,怕是不能轻易得到她想要的讯息。
前世她嫁入皇子府后,圻镇就已经成为了季昀的势力,可那时的管辖官吏却不是这个赵文鞍。
这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祝凌云隐隐有些头疼。
看来这圻镇,远没有面上那般风平浪静。
而这齐晋交界沅城,则是爹娘的故乡。
祖父曾是沅城的守城校尉。爹说祖父虽官职不大,但为人正义,常锄强扶弱,扶危济困,为此深得沅城百姓敬重。
身为校尉之子,爹的一身本领自皆师从祖父。后来承了祖父遗志,上了战场抗击匈奴一战成名。在那场驰名中外的战役中更是杀得匈奴刀折矢尽,再不敢进犯,为北齐换来几十年和平安定,因此而拜为大将军。
此后,北齐大将军祝旬的威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祝将军英勇无畏抗击匈奴的事迹被说书人改编为话本大肆颂扬,其战场上冲锋陷阵大杀四方的勃然英姿更是在民间口口传颂传得神乎其神。
可这般忠臣良将,最终竟非牺牲沙场,而是折于诡谲朝堂的权力之争中。
这般保家卫国的英雄,故后本该立碑建庙受人敬仰,却最终落得个死不瞑目抱屈而亡的下场。
何其可悲!何其可笑!
如今她全家身亡,祖父母早逝,唯一的叔父一家又已迁居都城,沅城内的祝家老宅早就空无一人。
母亲唯一的长姐早年不知嫁去了何处,外祖致仕隐居后这些年来也消息全无,是否健在都不甚清楚。
哪怕是前世在青州这么多年,远方也从未传来故人的消息。
可她仍忍不住想要回去看看,侥幸想着,或许还有父母的旧友可以帮她呢?
上次回沅城已是七年前,也不知这座幼时只待了三年的小城,如今又是何光景?
院子里那棵参天槐树可还苍翠如故,繁茂依旧?
……
婴孩时期关于沅城的记忆零星浮现,一时间脑中景象似真似幻,恍若美梦。
祝凌云竟是不知何时已沉沉睡去。
……
未及晌午,日头却已攀上高空,照得房内渐渐暖和起来。
许是感到闷热,祝凌云一掀被子,醒了过来。
她将身子探出窗外望了望,街道上商铺林立,形形色色的旅人随处可见,小小的圻镇竟也有几分车水马龙之景。
看这天色尚早,外头也未见有何异常,她便趁着此时去街市上买了些必备之物装进包裹,又将自己的面容伪装了一番,才牵上马继续赶路。
店小二指的崎岖小径乃一条翻山越岭的的前朝古道。先前虽早已开辟,但到底太过崎岖难行,久之便荒废了。
这古道穿山而过,距离上确实比官道更近些。若能保持昨夜的速度,至多五天就能到沅城。
但这古道近山而远市,离镇前去仍需走一小段官道方能到达。
祝凌云深知现如今她走官道极其凶险,故一出圻镇便跨上马迅速前行。
可方才行出几里,她便感到有些不对劲。
分明是正午,可官道上却人烟稀少,甚至越往前走人越少。
圻镇是南边去往青州的必经之处,这条官道更是北齐的交通要道,向来车马如龙,何时有过这般冷清?
祝凌云混沌的脑袋里骤然闪过一个不好的预感。
可还未等她动身,她的预感便成了真。
不远处,正有密密麻麻的官兵在将一路上的车马路人拦下,一一询问排查着什么。被问完的人也不能离开,而是又被带到另一处。
虽不知这些官吏又是因着什么由头在此处抓人,但内心的警觉还是让祝凌云迅速反应过来调转马头要走。
可她甫一动身,就对上了前方一个官吏的视线。
对方也发现了她的行迹,目光直指她的身影,却是也同时动身要往她这边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