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楚玉荷八岁,上二年级。
“小荷,小荷!吃饭了!”楚老妈用四川话喊着她。
她一听到,就扔了手中的花花草草,从草丛里爬起来。
她的手让被花草的汁液染得红红绿绿的。
被老妈看到铁定完蛋。
她将手用力地在衣服上擦了几下,露出了开心的笑容。但其实,草浆很难擦掉,她不过是图一个心安罢了。
她撒开小短腿,撒欢地飞似地从山坡上冲下来,冲向家的方向。
风在耳边呼啸,山坡尽头的远处天穹是无边的万丈霞光,在落日的余晖下,楚玉荷小小的身影已经掠回了家。
“汪!汪呜~”屋檐下,一只乍看通体灰毛,细看间或有白毛黑毛的成年土狗在叫。
它兴奋地向小主人奔来,但颈间的铁链将它卡住,它的活动范围被限定在了那一方小小的角落里。
它叫旺财。
这个名字是楚玉荷起的,但并未得到广泛认可。
在大人们的眼里,旺财只不过是一只看家狗,它没有名字。
楚玉荷走近旺财,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轻轻地放在旺财的头上,用力地按压抚摸。
狗子很受用,低下头,很听话,一动也不动,除了尾巴藏不出,在欢快地摇。
楚老妈系着围裙,拿着锅铲从灶房里走出来,见此光景,不由得大喝一声——
“那个狗弄个烦(方言里是脏的意思),你去摸它爪子(干什么)?”
楚玉荷一听这声音,如芒在背,她悻悻地收回了手。
楚老妈:“看你一身,要整得好烦?!”
楚老妈边说,边解下围裙,用围裙将楚玉荷身上的杂草枯叶泥土拍打下来。
狗子蜷缩着,趴在那个角落里,在呜咽,因为它被骂了。它也不敢在上前,害怕楚老妈打它。
楚玉荷也在呜咽,无他,老妈打得太痛了。
楚老妈不懂浪漫。
有一次,楚玉荷学着动画片里的样子送妈妈礼物。
她千辛万苦在田间采集到了七种颜色的野花,编成了一个花冠。
她迈开飞毛腿,一溜烟儿似的跑回家中,奔跑时眼上的婴儿肥甚至也在随着步伐有规律有节奏的抖动。
她说:妈,送给你!
楚老妈接过,看了一眼,随机顺手扔进了灶火里。
楚玉荷心大,也没觉得有什么,反正她送了。
她没当个所谓,又悄悄溜出去和旺财玩耍了。
楚老妈:你不要摸它,小心它咬你。
楚玉荷敷衍地答着,手又放在了狗子的头上,轻轻地揉着。
狗子低着头,眯着眼,发出幸福的呜呜声。
狗子其实很无聊。它一直被拘在檐角。
楚老妈不敢放它,因为小时候就没放过,害怕突然放了,它出去咬到人,闯大祸。
狗子的听觉很灵敏,楚玉荷放学回家才走到大山坡上,就能听到狗子在家里叫着欢迎她的声音。
楚玉荷越走越近,狗子越叫越欢。
有时楚老妈出去干活了,楚玉荷进不了门。便摸出作业,蹲坐在狗子旁边,和狗子肩并肩。
狗子很喜欢舔她,但楚玉荷不喜欢被狗子舔。那种黏糊糊湿答答的感觉让她很难受。
楚玉荷便会挪开一点,再挪开一点,直到狗子恰好舔不到她为止。
如果楚老妈回家看到这一幕,楚玉荷又会挨骂。因为楚玉荷与狗子的距离太近了,狗子身上的虱子什么的会跑到她的身上。
旺财的一生很孤独。但还好,它还有两种露水朋友,春天的蜜蜂,夏天的蝉。
它没有学会好的待客之道,对待它的朋友,它经常张开血盆大口,痛下杀手。
有时它会咬到空气,这时候便会听到狗齿相撞击的嘎嘣脆的声音。
不是所有的蜂都没毒,有些蜂,是狗子惹不得的。
但那时候楚玉荷还小,不知道这个道理。狗子,一辈子也不会知道。
其实,这里就已经为旺财以后得疯狗病埋下伏笔了。
农村养狗是为看家护院,追求使用价值,养狗成本低,给口吃就行,土狗也不娇生惯养,也不挑剔,有口吃就行。
狗不嫌家穷。
至于它们的一生里,有没有名字,有没有爱,全都是命。
对于旺财来说,它的一生应该是喜悲参半吧。
喜的是,它陪小主人度过了小半个童年,小主人陪它度过了一生。
悲的是,它壮年患病将亡,死后皮肉亦做口腹之物。
它还没有见过,这院墙之外的四季。
旺财得了疯狗病之后,很暴躁,楚玉荷再也不敢去摸它,楚老妈打电话给狗贩子。
那天天色灰暗,楚玉荷已经记不清楚那是清晨还是傍晚。
有一辆摩托车停在了家门口,摩托车两侧是两个巨大的铁笼。
从摩托车上下来一个男人,手里拿着一个样子有点奇怪的巨大铁钳。
楚老妈在和他谈些什么,然后,男人拿着铁钳,一步步向旺财逼近。
旺财察觉到了危险的气息,它作出防御的姿态,嘴里不停地发出恐吓的声音。
下一秒,男人伸出铁钳,一用力。旺财的颈脖便被夹住了。
它的身体和脑袋形成了一个诡异且恐怖的弧度。
旺财翻着白眼,还在挣扎,它的前爪不断刨这铁钳,后爪在地上刨出了血痕。
它已经发不出声音了。
楚玉荷被关在房子里,透过窗户看到了这一幕,眼泪刷的就涌了出来。
“坏蛋!你放开它!啊!啊!!你放开它!!!它是我的狗!!呜呜!你放开它!呜,啊啊啊!呜呜呜——”
楚玉荷眼睛哭肿了,声音也哑了,也没能从坏人手中救下狗子。
几场雨后,地上的血痕也终于被冲散。只是要略白于周围的地面。
那根铁链捆着空气,静静地放在檐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