殚精竭虑了大半生,谢泠茗刚即位就被太医诊断活不过半数。
她自知此生无所遗憾,父君深宫早早去世,恩师为国蒙冤而死,大姐边疆战死,种种件件她早已一桩一件地讨了回来。
也就有一人,唯有温昭一人。浊世佳公子,争权失势却有雪中送炭。
当年老师临终时将嫡子托孤,她却不顾温昭心悦皇姐而强娶了他。婚后二人貌合神离,实在无半点情分。
皇宫深深,御书房内熏着香也飘着一股浓重的药味。
涟漪担忧着想要给她添衣,谢泠茗半倚在塌上,她右手执着毛笔批阅奏折,左手时不时地抵着头颈,时不时伴着连续的咳嗽。
身旁的涟漪看不下去了,劝她道:“太医说了您如今最重要的是好好养着身子。”
谢泠茗轻笑,笔耕不辍。
“心疾无药可医,多活一朝是一朝。”
她批好最后几份奏折,上面赫然写着因她子嗣单薄,劝她广开后宫:“你瞧这些人,我如今都成这样了,还得给他们‘开枝散叶’,是不是该杀几个以儆效尤。”
涟漪劝她:“圣人息怒,现下已非当年,新权刚立罪须轻。”
“一口一个圣人听着心烦,”似是想到什么,谢泠茗问,“皇夫最近如何?”
涟漪也不像当年那个青涩姑娘,只稳重地低头回话:“回主子的话,皇夫这几日正张罗着选秀的事,现下正在遴选官家公子。”
谢泠茗自嘲,她的身体她自己清楚:“传旨,将老四家的长女过继到皇夫名下,即刻封为太女。”
早些年作孽太多,即位时又政局动荡,而自己夙愿已清,再等等。等时局稳定下来,自己就好去见父君和皇姐。
此时的清沅殿。
竹青匆忙跑进内殿,却见他家皇夫正在窗边写画,倾斜的日光都偏爱他,枯叶跌落发间也未可知。
他心里默默叹了口气,都说当今圣人专情,这后宫里只皇夫殿下一个,他来得晚,不知其中发生了什么秘辛,二人庆时出席大典,平日里却无什么交集,真真像陌路人一样,清沅殿也冷清得很。
“殿下……”
温昭回神,心思从笔墨中收回,他掀袖将笔墨收回,边净手,眸光浅淡却不望着他。
“何事着急。”
竹青恍神,瞥了眼桌上的画,是一个女子的笑颜,他家殿下才貌双全,寥寥几笔就画出了圣人的神韵,他滞了几秒才道:“陛下下旨将烨王长女过继给您,圣人的意思......”
温昭神色不变,和缓的面色突然变得冷淡。原本作画的心意也作罢,只望着画中女子出神。
“知道了,”良久才闭了眼,语气似有哽咽,“你退下吧。”
涉世未深的竹青只以为殿下在为未出生的孩子伤心,眼里也跟着涌上了泪意。
他惶恐地想着桌上摆作一团视为弃履的画,明明相爱的两个人为何会做到这种地步,看起来偌大的皇宫把仙子困在里头了。
独处最使人伤心。
他们二人无甚情分,强迫得来的婚事什么都不算,是从那时起,那个孩子。
谢泠茗对他不算太坏,除却强迫他成婚,对他可算是纵容。
那个孩子算是意外,但她好像很高兴,温昭心想,疯子也想要孩子,真是可笑。
那段时间谢泠茗对他很好,不过,谢泠茗对他一贯都很好,她来他这的次数越来越多,警惕也就少了许多。
谢泠茗听到消息第一时间是来宽慰他,那时他说的什么来着:“这孩子与你无缘,你也不必强求,以后也不必往我这来了。”
他们大吵一架。
他自小失孤,虽然不喜欢孩子,但自己的孩子又怎不会痛?
谢泠茗看起来又疯了许多,明艳的脸上是黯然的神色,她残忍得笑了:“温昭,你就这样不待见我。”
他只听见自己冷静地说:“你如何娶的我你忘了?我当年要嫁的是谢荃,是你的亲姐姐。如果不是她战死沙场,我母亲也被你出卖,哪里有你的可乘之机?”
他知道自己无疑在刓心,一个是她大姐,自小护佑她却未见过最后一面,一个是她恩师,为保护她自己上了断头台。
无论是谁,都无疑是她的禁忌。
果然,她失去了和他对峙的所有筹码,沉默地望着他,像是要望进骨子里。
最后也是她先妥协,她说。
“温昭,我死了你也得和我葬在一起。”
他当时气急,捡起身上的玉佩就往她身上砸。自此闭门不出,谢泠茗也知时日无多不来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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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泠茗身体衰弱时候是冬日里,那时刚入冬,枝头刚开几个梅花苞,宫门里匆忙的宫人神色肃穆,似乎在为帝王的逝去默哀。她身边的掌事宫女也不知道她的身子坏得这样快,明明余月前还亲自教导太女政务,如今说倒就倒。
谢泠茗本人倒是不怎么在意,就是这几日她总是想起往事。
幼时,父君在宫里教训皇姐蒙蔽自己做了坏事,结果双双罚在太阳底下晒,那时候父君刀子嘴豆腐心,被母皇哄着给了台阶下才作罢。
想到大姐出征前她们在房梁上吹了一夜风,喝了一夜酒,直到二人全部醉倒,皇姐才神色温柔地拜托自己离京之后多多关注温阁老的独子,她当时喝得醉醺醺,只道老师的儿子必会关照。
想着自己第一次上门拜访老师时就闹了红脸,当时雨色匆忙,她收了伞不见来人,抬眼一望以为见了谪仙子,直到老师来才解了围,谢泠茗不知当时自己如何被训,只记得屋檐下的那双顾盼生辉的眼。
书院还在之时,院长谆谆教导。她们这群人只想着下课如何去偷看另一头的公子们,院长将她们一个个拎着站在院门前罚站,给公子们见笑。那时,所有人都还在都没变。
之后种种,太多难堪,她不予回忆。她想着,就这样走。
谢泠茗已无力起身,只垂头望向窗边的雪,似在疑惑今年冬天那样长黎民百姓如何安过。
身边是涟漪带哭腔的声音:“你们这些太医是干什么吃的!圣人的身子如何会恶化这样快!”
谢泠茗耳畔已渐渐模糊,只轻声对她说道:“死志已显,不必多行责罚,涟漪,太女就交给你了,遗诏我已写下……”是我对不住他。
新婚之夜温诏问她喜欢他什么。
他是恩师之子,不论是身上的书卷气,在书院里据理力争的样子,婉拒她所有好意的样子。
谋事既败,温老揽了所有罪责被斩首,她被软禁于宫中,审讯上刑,那是她最艰难的一段日子,聊以继日的日唯有他的信,劝她不要寻死,完成老师遗志。
明明自己被贬入教坊司,昔日的高岭之花跌落只有被分食的下场。
他当然与一般男子不同,这样圣洁美好的人就该是她的,死也得葬在一起。
新帝死于年仅二十六岁,在一个冬日支开了所有人,自己独独赏着梅花,发现时早已无力回天。
次年年幼的太女执掌了全部政事,在温君的教导下将这山河社稷平复,不过余年,先皇君殁,合于帝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