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京都冬末时节，外面冷风横扫，大雪直扑廊檐之下，寒气逼人。

    “小姐，不好了！”

    声音跨过园子的抄手游廊钻进这座方形小院里，是婢女小来。

    “怎么了小来，你慢慢说，别整日这般毛毛躁躁的，成何体统，大姑娘还在小憩呢，被你吵醒了可怎么办。”是从小就跟在言清身边的乳母婆子。

    屋内陈设简单，尚算雅致。一个刚从梦魇中醒来的女子，满头细汗，额间碎发紧贴着脸颊，黏糊糊的。

    “王妈妈，怎么了？”女子刚从塌上下来，正拿着手巾擦拭。

    婆子揭开帘子进来，眼眶红红地，一副欲言又止急得快哭出来的样子，“小姐，圣上今儿下旨赐婚齐王和二姑娘了，这可如何是好啊！”

    “明明这桩婚事是小姐您的，他们怎能这般欺负人。”小来在一旁忿恨地咬牙切齿道。

    大姑娘言清本是府里的嫡长女，母亲徐氏一家曾经也是名扬一方的清流世家，备受称赞，奈何不过数十年最终也被卷入这无情的流派之争中，落得个凄凄惨惨的局面，只剩下些小辈不好不坏地过活着。

    母亲在世时，家族尚且繁盛，父亲也时常依仗，言清在府里当真算得上是金尊玉贵。不过才几年，母亲便风寒离世，家族衰败的速度令人唏嘘，之后父亲赢继母刘氏入府，言清自此也开始体会身在屋檐下却好似寄人篱下的滋味。

    这桩婚事本就是徐家祖父在世时皇太后赐予的，赐给言家女儿和齐王萧潋，奈何及笄后婚事确是一拖再拖，前段时间更是传言说齐王要娶二姑娘。

    本以为是空穴来风，谁知竟一语成谶。

    身旁贴己之人早都急得晕头转向，偏生得当事人浑不在意，来一句，“退亲就退亲呗，早晚都得退。”

    说着叫小来上前给自己梳妆，镜子里的女子一身素衣，肌肤娇嫩，青灯光晕下，一头墨发更衬得整个人气质温润，不愧是堂堂尚书府的嫡长女。

    “定是刘家从中作梗，真是坏胚子，小姐，咱们要不去和老爷说说。”小来不甘心这一桩好婚事就这样被截胡。

    自从景王没落之后，齐王便倍受皇帝喜爱，最近更是刚从北边立下战功归来，坊间都传齐王离太子之位不远了。

    各世家都上赶着给齐王塞人、说亲，说现在要是能成为齐王的正室，那以后说不定就是太子妃了，再往远得说，那就是当朝皇后。

    这么一块香饽饽能落到言清这个空有虚名但无权无势的嫡女头上，那简直就是妄想，他能现在才踢掉她这个累赘想必是已经有了更好的人选。

    刘家一直以来都效忠齐王，父亲一贯以来明哲保身的态度怕是要行不通了，将二姐许给齐王，简直是双赢的局面。

    这样一来，刘家、言家都被齐王拉拢过去了，而父亲也给自己找了一个强有力的靠山。

    言清面色如玉，只笑着摇摇头道，“这事儿咱们就别管了，走，跟我出去买几块料子去，过几天还要去给叶家主母庆寿。”

    “哦。”小来只得应声，小姐向来是个有主意的，谁也劝不动她。

    南大街依旧吵闹繁华，马车停在了芙蓉阁，言清揭开帘子看了眼便下车进屋。

    一间精巧小屋，四周挂着各种料子，还有不少刚从南方进过来的水云锦，紧俏得很。

    “老板娘，您看，能不能先通融通融，我手里就只有这么多钱了，等我下个月发了饷银一准儿给您送过来。”一个穿着身白袍、少年身量的男子正在台前语气卑微地乞求赊账。

    台前的妇人上下一打量，料子往旁边一甩，开口就是揶人地说，“公子啊，不是我为难您，

    买不起就别进来，我们这店做得也是小本买卖啊，给您赊了，那可就坏了规矩了，往后要是旁人都来赊，那我们这生意还做不做！”

    前几日言清才瞧见这老板娘赊给刚来京城的一家商贾妇人，如今却说是坏了规矩，无非是看这男子一副穷困潦倒的模样，怕他还不起账罢了。

    也是鬼斧神差，往日像这般闲事言清是绝不会往身上揽的，可今日却好似尤其看不惯那妇人仗势欺人的嘴脸，出言道，“这位公子的钱我付了。”

    小来在一旁拉都拉不住，脑袋直犯晕，心道，“小姐，我们没有多少月钱了，给他付了我们可就没钱买寿辰礼了！”

    男子闻声回望，书生气息凛然，相貌也尤为不赖。

    少年身量清瘦，脊背挺拔，一袭白袍孑然玉立，姿势优雅、礼数周全，浑身上下不见半点子迂腐穷酸气，不像言清以往见到的那些世家大儒。

    “在下谢过姑娘，不过，姑娘为何帮我？”

    言清脑袋一转，调笑道，“你倒是不客气，连推拒都不曾推拒。”

    面前的男子眼神一愣，面色凝滞，细瞧还会发现他的耳尖微红，频频拱手抱歉道，“对不起，是我失礼了，我一时心急竟忘了道谢反而出声质问姑娘，抱歉抱歉。”

    这人倒是腼腆，她不过难得起了玩心随意调侃罢了，他却连行礼的动作都变得僵硬。

    “不为什么，想帮就帮了。”

    男子更是眉头微皱，只谢道，“那多谢姑娘，等我下个月发了饷银就还给姑娘。对了，请问姑娘是哪家的女郎，我好到时候送到府上去。”

    “不必，全当这料子送给你了。”言清豪言壮语脱口而出，留下小来张口结舌。

    “那怎么行，我怎能平白无故拿姑娘的钱呢？”

    小来跟在言清后面猛猛点头，她很想说你送到文古街言府即可，奈何小姐不发话她也只得闭嘴。

    “要不这样吧，我家住在柳巷斜街胡同里，下个月十五号姑娘可以叫你的丫鬟或者小厮来取。我姓姜，名望之，小厮到时候直接去胡同找我便可。”说完也不管言清是否答应便拱手行礼。

    待他离开后，小来才小声嘀咕道，“小姐，咱们没钱买料子了。”

    而言清嘴里却念叨着“姜望之”这个名字，总感觉有些耳熟，好像在哪里听到过，可实在记不起来了，干脆甩甩头带着小来出了店铺。

    “小姐，咱们现在去哪儿啊？”

    “去岳祥茶楼。”

    马车上，“小姐，去茶楼做什么？咱们不挑寿辰礼了吗？”

    “你忘了今儿华如还约我出来吃茶吗，本来今天出来就是想看看这铺子里有没有合适的料子，刚我在店里瞅了几眼，那料子颜色都太鲜艳俗气，做寿辰礼不太合适，咱们还得另寻他法。”言清翻看着放在角塌上的话本。

    小来听后耳朵耷拉下来，嘟囔抱怨道，“小姐，咱们干脆随便送一个得了，反正人那么多，谁还会管咱们送的礼啊。”

    “那怎么行！光是凭着叶姨母和娘亲曾经是至交好友这层关系，我就不能想着随便糊弄。而且，我已经及笄很久，早该到了找夫家的时候。我条件本就下乘，如今又多了被齐王退婚这一条，想找桩称心如意的婚事怕是不易。更何况我在府里的处境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位继母怎会给我费心张罗照看，唯恐不把我随便打发许给谁就不错了。可我毕竟是闺阁女子，接触到的人实在有限，要是再不讨好叶姨母，求她帮帮我，那好姻亲、好儿郎怕是更没我什么份儿了！”言清略有所思地缓缓吐出心中的打算。

    “小姐辛苦了！”小来说着说着竟是呜咽出声。

    “老天真是不长眼，我们家小姐明明那么好，一水儿的大家闺秀，端庄贤淑，礼仪规矩自小学得便是分毫不差，不论刺绣、煮茶、弹琴、作画……小姐你都是一顶一的好，可全都要藏起来，什么都要平平，恨不得缩在角落里没人关注到你才好。要不是夫人早早离世，老爷不作为，小姐您何苦这么拘着。要我说，什么好人家小姐您嫁不得，何苦，这么辛苦……”

    说到后面竟是泣不成声，言清俯身轻拍着她的肩，道，“真是越说越夸张了，还什么好人家我嫁不得。”

    言清又乐得打趣道，“好了，不许哭，再哭要变小哭包、小花脸了，很丑很丑的。”

    俩人相视一笑。

    岳祥茶楼

    男子一身素衣长衫，端坐在木质轮椅上，脊背挺拔，眉眼修长，细看和齐王萧潋还有些像，正坐在窗前不知想什么，他是景王萧宇安，齐潋的二哥。

    “宇安，来回话的人说姜望之拒绝了我们的邀约，下朝后去了趟芙蓉阁便回柳巷住宅了。对了，跟着他的人还说他在芙蓉阁和言家大姑娘交谈了一番，具体是什么没听清。”一身红色锦衣的男子手拿折扇站在一旁，一双剑眉下是一对细长的桃花眼，薄薄的红唇端的是股子风流倜傥、放荡不羁的意味，“你说，他这什么意思？”

    萧宇安坐在轮椅上思索着，“言家大姑娘？”

    “对，就那个最近被齐王退婚的女子。不得不说，齐王可真会谋算，娶个二姑娘对他的助力可比大姑娘强多了。”

    马车车轮的轱辘声刚好吸引了林遥的注意力，马车车厢上赫然写着一个“言”字。

    “哎，说曹操曹操就到，这就是那个言大姑娘。”林遥指给萧宇安看。

    本就在窗户旁的人侧目向下看去，只见少女薄妆桃脸，花容月貌，梳着个简单的青云莺丝髻，看起来举止优雅，气质幽兰。

    但不知为何，他觉得这女子眉眼间好似有化不开的忧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