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茶楼不在闹市,故而屋子里没多少客人,仅零零散散几个听客。
“话说当年戍边大战,军营中出现了奸细,秦家老将带着数万大军惨遭埋伏,尸横遍野,无一生还。年仅十五岁的景王带着赤羽军挂帅迎敌,当时整个旷野布满黑压压的士兵,箭矢凌空乱飞,硝烟弥漫,苍茫大地上血流成河,厮杀声和金戈交鸣声响彻云霄。蛮人坐骑勇猛彪悍,加之景王从未上过战场,这战本就了无胜算,奈何景王硬是和他们迂回,死也不降,撑到了大漠冬季,蛮军粮草穷尽,援军赶来,堪堪大获全胜!但自此一战景王的双腿也落下终身残疾,据说是当时被毒箭刺伤,珍贵药草实在紧缺,医师无法完全救治,堪堪止住了毒素蔓延,但仍旧落得个双残的下场……
本以为回京后必定会被皇帝恩赐厚赏,未曾想等来的却是母妃和幼弟的死讯,以及他违抗圣旨、私下军令的惩戒。想当初那也是位鲜衣怒马的翩翩少年郎呐,京城多少世家女子钦慕的对象,可如今,唉,嗟叹皇室人心凉薄啊……”
不知哪儿来的话本老者在茶室娓娓道来这段往事,说得有模有样,却不知几分是真、几分掺假。
言清刚进门便被这话本吸引得停住了脚,不为其他,只因这老者所言是她以前从未听过的一版。
世人皆道景王幼时便聪慧过人,连太傅都对其赞不绝口,称其将来必定堪当大任,皇帝本就疼爱其母妃,恩宠了数十年,对景王那更算得上是纵宠了,人人都说他将来会成为太子,继承皇位。
不料十五岁那年他一腔孤勇,非要跟着外祖父一家去往边疆,皇帝无奈之下只能应允。未曾想秦家将军自以为征战沙场多年,狂傲自大,冒失行事,导致数万士兵惨死。而后景王更是违抗圣令、囚禁信使,一意孤行、鲁莽行军,导致所剩无多的将士几乎全都折进了那场大战之中,只剩得他独身一人和两千士兵回到京城。
而在此期间,景王的母妃及其幼弟却在去往寺庙祈福的途中惨遭流石。
百姓皆恨景王是年少轻狂,世家子弟,拿普通人的命当儿戏,当时坊间还传言说这都是天报。
只是自此之后景王也沉沦堕落,往日风光消失殆尽,整日留恋烟花酒月之地,甚至有段时间还传言说景王有嗜血的癖好,皇帝待他更如弃子一般无二。曾经太子之位的有力竞争者也变为了如今的齐王和睿王。
那时言清才不过六岁,却在大街小巷听遍这段零零碎碎的故事。
如今这老者所讲的话本却与先前截然不同,不知是否是为博眼球故意捏造的野史。
在座的鲜少茶客也同言清一般疑惑,遂和这老者争辩了起来。
“清儿,你来了,快来!”一道清亮的女声打断了言清的思考。
女子妆容浓艳,却不让人觉得俗气,水红裙边绣着格外精巧的花纹,是兵部尚书赵家的三女儿。
言清同她在一场游园会相识,当时言清无意行至后山,不料却碰见了言婉如、言心玥,二人一时起了玩心,故意刁难她。言清无意在此多留,不想同她们争辩,抬脚便想离开却闻一女子为她出头,那便是赵华如。
或许因为是兵部尚书的女儿,赵华如同她父亲一般直爽明朗,明艳得叫人喜欢。
尽管那次回府后言清还是被主母训斥了,连月钱都克扣了几个月,但正是此次意外,言清交到了这个至亲好友,她们时常来这间茶楼吃茶,听话本,还有闲聊这京都趣事。
“华如,抱歉啊,让你久等了,我刚去了趟芙蓉阁。”言清拱手道。
“哎呀,和我还这么客气生分,我也是刚到不久。”
随即华如脸色僵了许久,才一脸担忧地问道,“清儿,你没事吧?”
问得言清直发愣,“我没事啊,怎么了?”
“还不是你那婚事,齐王真是过分,要退亲为什么不早退,白白耽误你两年,现在可倒好,退也就罢了,皇上赐婚他和言婉如算怎么回事,真是蛇鼠一窝,平白叫人恶心。”华如的性子一向这样火爆,爱替人打抱不平。
言清算是被这小姑奶奶吓到了,眼疾手快地堵住她的嘴,“你小点声,这要让人听到了,十个脑袋都不够你掉的。”
“就是嘛,我说的哪里有错。罢了罢了,不聊这晦气事了。来给你看看我新得来的好物件。”说着便从腰间取出一方帕子递到了言清面前。
是枚玉佩,只半个巴掌掌大小,通体温润,由上好的和田玉雕琢而成。主体雕刻着鸣钟,钟上边还刻着一只蝙蝠,寓意终生有福,钟为浮雕。
“这可是我爹从江南办差带回来的好东西,当时我一瞅这玉佩就合你身,玲珑精巧,和你身上这气质最为相配,我特意为你留下的。”说着就要给言清挂上。
“不不不,这怎么能行呢,这也太贵重了,我要不起。”言清推拒着。
“怎么要不起,我说你配得上就配得上,拿着,跟我还来这套!”一把系在了她的腰间。
随后华如又端起桌上的茶杯唉声叹气,拿起又放下,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怎么了?”
“我娘最近相住了一位才子,说是人品极佳,和我甚是相配,非要让我花灯节去和他游湖,美名其曰互相了解一下,你说这和捆着我去看亲有什么区别,我赵华如好歹不说是京城数一数二的好娘子吧,样貌端正总算得上吧,何故沦落到说亲的地步,再说了,我也不喜那些书生气的人,反正我是死也不会去的!”华如越说越激昂。
言清心下了然,轻轻点头,不由得调笑道,“那我们华如喜欢什么样的男子呢?”
赵华如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自然是那策马奔腾、剑指天涯的热血男儿喽!”
“这么说来,我们华如将来要嫁的夫君一定是位意气风发、潇洒凌厉的大将军了。”
“虽然这倒未必,但我自幼跟随父亲出入军营,看惯了那些凛凛飒朗的将士,自然不喜京中这些柔弱书生,还有那些迂腐的儒士大夫,娘亲还给我相看他们,我怎会痛快。”华如忿忿而言。
“好了,不说我了,说说你吧,你喜欢什么的男子呢?等等,让我想想,什么样的男子能配得上我们清儿呢,那他必须得身长八尺,玉树临风……”
言清被她调戏得脸颊绯红,仓惶打断她,“好了,别拿我打趣了,我想要的夫君样貌外表那些皆是次要的,只要他踏实上进,婆家无其他纷扰杂事即可。”
华如囧眉否定道,“那你这要求也太低了些吧。”
“低吗?可是光婆家这一条就很难找寻到好人家了吧。这年头,若是娘家无人可依靠,新妇在婆家的日子哪儿能好过的了呢。你别光看你们一大家子是和和睦睦的,其实这街坊邻里多得是腌臜事,要是不找个好夫家、好婆婆,那不过是换个深渊入罢了。”
“可他若是不心仪于你?在外拈花惹草,又或者说你们夫妻二人之间并无情义又该当如何呢?”
这个问题言清不是没有想过,只是……
“有情,又能如何呢?情之一字最是易变,谁又敢断言三年五载自己的枕边人不会变心,未来自己不会和其他人共侍一夫呢?连骨肉相连的至亲尚且倚靠不住,又怎能全然将心系于一个空口无凭的夫君身上呢。”
“那这不就是举案齐眉的婚姻吗?”
“举案齐眉又有何不好呢?”
华如听完也哑口无言。
“清儿,你这说辞未免也太过消极,照你这么说,那这天下哪儿还有什么有情人、好儿郎呢?”
“可是这世间有情之人本就稀少,所以想要过得舒心,免不了要好好斟酌一番。”言清缓缓吐出心中的想法。
“你所言也不无道理,只是,我还是期待属于我的那位姻缘之人。”
行至二楼拐角处的萧宇安刚好听到了言清说的那句话,不禁眉毛微扬,神色凝滞,内心叹声,“是啊,这世间有情人本就少之又少,怎可倚靠。”
林遥站在轮椅一侧,看着一楼茶室中央争辩的茶客,眉头紧皱,“宇安,你说这桩旧事怎么现在又被翻出来说了,而且这老头儿似乎还是在为你正名。齐王最近刚回京,这番言论掐着这个时机出现,不会是睿王搞的鬼吧?”
然而面前之人神色凝静,抬眸说道,“不急,我们静观其变。”
“唉,那不是景王吗?他怎么会来这儿?”
言清顺着华如的目光看去,只见一个穿着玄色衣裳的背影,还有外面停着的那辆宽大朴素的马车,车身处赫然刻着一个“宇”字。
回府后,言清还没来得及回小院便在石路上偶遇了言婉如一行人。
她们有说有笑的不知在聊什么,言清本想绕路避过,不想与她们正面冲撞,不料刚扭头就听到了阴阳怪气的声音。
“哎呦,这不是大姐姐嘛,怎么看见妹妹们便扭头就走啊,是妹妹们哪里做得不对惹姐姐生厌了吗?”说着还装模作样地擦泪。
言清眼睛一闭,提起一口气转身应声道,“没有的事,只是姐姐有些累,想早点回去歇息罢了。”
三小姐言心玥却殷勤地接话道,“原以为姐姐被退婚后会难过得痛哭流涕、闭门不出呢,不曾想倒是我们小家子心了。也是,大姐姐向来心如止水、淡泊素然,怎会在意区区一桩婚事。”
一旁的五小姐言琳附和道,“是啊,大姐姐还有心出门闲逛,看来心情应当是不错的。”
“照我说啊,还是二姐姐有福气,叫齐王给相中了,以后咱们言家说不准儿还得仰仗二姐姐呢。”四小姐言惠谄媚地说道,但眼瞅着二小姐心里却是止不住的艳羡和嫉妒。
“是啊,这再过一个月我姐姐可就是齐王妃了,那以后可是有享不完的荣华富贵等着呢。”言心玥得意忘形道。
言惠媚笑着,“哎呦,那可真是恭喜二姐姐呢,到时候可千万别忘了妹妹们啊!”
而此刻的当事人言婉如不愧是京城所谓的第一美人,柳眉杏眼,唇如点樱,面凝鹅脂,双眸更是说不出的柔媚。
只听她娇声道,“姐妹们真是折煞我了,有什么恭喜不恭喜的,将来妹妹们会找到比我更好的如意郎君。只是,大姐姐你也别太难过,回头我叫娘再帮你多留意些好儿郎。”
虽说听起来满含歉意,但只肖得多看两眼那双眸子,便知这人有多虚伪。
言清实在无意掺在其中,便敷衍道,“无妨,不碍事。”
大抵是言清太过冷淡,没有她们意想之中的不甘心,言婉如反倒有些不快,正想着怎么回击她呢,却无意中瞟见了言清腰间挂着的那枚玉佩,眼睛一眯,心生一计,随后扬声疑惑道,“姐姐呐,你该不会是,已经在外面有情郎了吧?”
眼神装得是何等的无辜,可语气却好似板上钉钉,就差捉奸在床了。
言清眉头紧皱,抬眸反驳道,“没有,你在胡说什么,女子的清白岂是可以随意污蔑的!”
众人也觉得言婉如的语言有些荒谬,却不敢反驳,只接话道,“二姐姐怎么这么说?”
“喏,你们看大姐姐的腰间!”
言惠闻声望去,也被言清腰间的玉佩惊艳到,心中升起几分难言的不悦,附和道,“大姐姐,你这玉佩看起来成色可不赖,以咱们府内每个月的月钱怕是攒个十年八年的也买不起,姐姐你这又是从哪儿得来的?”
言清侧目对上言婉如不怀好意的笑容时,心里微凉,预感一场坏事又要发生。
面色僵硬,紧握着腰间的玉佩道,“这是华如送我的。”
“赵华如?呵,她平白无故为什么要送你东西,姐姐你可莫要扯谎,这该不会是你在外面和哪个公子哥勾搭上,他送你的吧!”言心玥一想到赵华如就来气,俩人是处处不对付,一见面就掐,此刻一听她的名字更是心里来火。
言清第一次被这几人气得脸涨红,以前小打小闹、欺辱污蔑也就罢了,她都可忍过去。只是如今她们竟随意几句话便给人扣上个私相授受的罪名,言清只觉荒唐可怕。
“住嘴,我没有,这玉佩是华如下午在岳祥茶楼赠予我的,不信的话你们大可去赵府求证,你们不要随意诬陷我。”
言清在她们面前向来是逆来顺受,好拿捏得紧。
这是她们第一次见言清这般不好欺负,坚硬怒斥的态度让言心玥心里一愣。
她自小便仗着是刘氏的女儿嚣张惯了,蛮横无理,这府里老的少的谁都不敢惹这位主子,言清自然是避之不及,没曾想今日言心玥竟在这里当着众人的面吃瘪,火爆泼辣的性子瞬间掩藏不住了。
脸色铁青,双眼猩红,连长幼尊卑也忘了,紧绷着个脸,扯着嗓门就吼道,“言清你反了是吧,敢这么跟我们说话!”
言清只觉她不可理喻、气急败坏,扭头就要走,不想再多与她们掰扯。
言心玥见状怒火更盛,上前一把扯住了言清的肩膀就准备扇她耳光。
小来眼疾手快挡了回去,气得言心玥挥手尖叫,“啊!言清!我今天非撕烂你的皮不可!”
咬着腮帮子就和言清扭打在一处。
“大姐、三妹,你们快松手!”言婉如在一旁装腔作势地拉架,还不忘指派丫鬟去搬救兵,“还不快去告诉娘亲!”
“住手!你们都给我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