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平十九年秋,南齐终于结束了与北魏长达三年的战争,不仅抵御了魏人南下的马蹄,更一路乘胜追击,夺回了十年前败在北魏手里的青兖二州。
齐帝为表示慰劳,率一众王公大臣出城迎接,后宫妃嫔和命妇们也未闲着,早早便到了西山行宫的瑶光殿,备好庆功宴等着齐帝和将士归来。
这日天气算不上好,昨夜一场大雨方过,天不见放晴,只阴沉沉的。瑶光殿里燃了烛火,却驱不尽外头的阴霾,灯火重重之下不见喜气倒显出几分诡异。妃嫔和各家命妇、贵女们聚在一起,看着身上单薄的裙装,皆暗自感叹这是什么鬼天气。
最先挑起话题的是陈妃,她轻咳了两声讨好皇后道:“皇上出城亲迎是何等礼遇,到底赵王是娘娘教养的,方能这般文武双全,将那魏贼退了回去。”
皇后听了自是欣喜,眉眼俱笑道:“赵王不负君恩,本宫也甚是欣慰,这也是大齐龙脉福泽、皇上庇佑。”
陈妃道:“皇后娘娘这么说真是太谦和了。说起来,赵王身边除了赵王妃,唯有一位侧妃,这比起楚王可是少了许多,娘娘也该趁着赵王大功给他添些新人侍候了,也好早日有个一男半女啊。”
陈妃这话自有其私心,眼见齐帝年岁渐长,她膝下却并无子嗣,不得不在储位人选赵王和楚王择一为靠山。而楚王生母李贵妃狂妄不容人不说,那楚王也是一向风流,身边美人如云,且已有一子一女,自是比不得赵王。
若是她举荐的族女有了一儿半女,那不仅她日后有了依靠,皇后和赵王派臣子也解了心头之忧。毕竟,身为储君候选人,没有子嗣总是为人诟病。
皇后不由得多看了陈妃两眼,她往日里总觉得陈妃是个实在人,不想这番话说到了点上。只是,想到赵王妃……她不禁头疼起来。
自入殿未开过口的李贵妃捻了颗葡萄送进涂抹着嫣红胭脂的嘴里,待不紧不慢吃了葡萄,方故作深沉地叹了口气,“赵王和赵王妃伉俪情深,当年赵王为着迎娶赵王妃可是不惜忤逆皇上呢。陈妃倒是趁着两位正主不在安排上了,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
“你!”陈妃气不过,一张脸登时涨红起来,又不敢当面与贵妃叫板,只好求助皇后,“皇后娘娘,李贵妃她也太过放肆了。”
不想皇后脸色微沉,只淡淡说了句“喝茶”便将话撂开了。
底下的命妇们瞧着这场面,也都明白了大半,只是姑娘们年纪小些,都有些疑惑。谢家那位年方十四的小女儿沅芷便悄声问主母冯氏:“母亲,皇后娘娘为何看起来恼了?”
冯氏原不想在这里解释,奈何女儿磨得厉害,便拿了一块果子,装作品鉴的样子,以手帕掩住口鼻,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你还记得当年三哥为什么被贬吗?”
沅芷道:“记得,是为了替一位将军讨公道。”
冯氏点点头,“这赵王妃便是那位将军的遗女,当年赵王不知怎的对她一见倾心,不惜违逆皇上也要请旨求娶,连皇后娘娘百般劝阻都无济于事。虽说后来皇上赐了婚,可因着此事皇后一直受齐帝冷落,赵王也由亲王被贬为了郡王。现下好容易赵王凯旋,母子二人有了转圜之机,却被李贵妃当着众人的面重提旧事,你说皇后娘娘该不该恼?”
沅芷点点头,大眼睛转着,“那赵王妃定是很美,她在哪呢?”
“王妃还未来,”冯氏她笑了笑,捏了捏女儿的鼻子,“待她到了你自己看看是不是很美。”冯氏看了眼赵王妃的空位子,心里纳罕起来,往日宫宴上赵王妃总是早早便到,侍奉皇后身侧,今日怎的迟了?再看皇后身边的大宫女素春也无踪影,难道是赵王妃出了什么事?
冯氏正想着其中关窍,耳边忽地传来李贵妃的声音。
“本宫听说前线此番大获全胜是靠着谢家三郎出谋划策,论起来,此战最大的功臣当是此人。至于大皇子么……”她顿了一顿,嗤笑道,“不过是白捡的功劳。”
命妇们在听到“谢家三郎”四个字后低头交耳起来。谁不知道这位郎君是天之骄子,十三岁中举子,十八岁中进士一甲前三名,眼看大齐历史上最年轻的状元郎便要诞生了,若非他在殿试时据理力争齐帝对苏将军处置不公,被齐帝一怒之下剥去了前三甲之名,恐怕此时已然是朝中重臣了。好在天无绝人之路,他在边陲当了一年县令,便被皇上召回京城,如今三载已过,谢三郎有了战功,自是再度成了京城里最为瞩目的郎君。
谢家主母冯氏却不这样想,她晓得烈火烹油的道理,连忙起身道:“贵妃娘娘抬举了。三郎性子倔,怎可与温润端方的大皇子相提并论?只是承蒙皇上不弃而已。”
皇后面上不动声色,维持着端庄,笑意却是僵了几分,只平静道:“不管是谁的功劳,都是皇上知人善任。”她示意冯氏莫要拘谨,冯氏这才放心下来,再次就坐。
李贵妃道:“你也太小心了,你家三郎有了战功可不是炙手可热吗?连本宫都眼热呢。”她笑吟吟问着,“不知三郎可有婚配?”
冯氏看了眼李贵妃身旁的五公主,但见她衣着华贵,不知何故一张巴掌大的脸红扑扑的,自忖贵妃大约是想将五公主说与三郎,借机拉拢谢家。她知道此事重大不可随意回答,又想起三郎出征前依稀提过有位心上人,便解释道:“贵妃娘娘,三郎尚未得空说亲,只是妾身瞧着三郎像他大哥,是颗石头心,不曾将娶亲之事放在心上呢。”
李贵妃却道:“这更要你这做母亲的操心了,否则,将来也学那起子不知忠孝的人,贸贸然往家里领个什么遗女、孤女的,不是平白惹皇上和谢侯生气吗?”
众人见李贵妃越说越过分,皆是一口大气都不敢出,一根手指不敢动,连头都埋得低低的,唯恐伤及己身,只小心翼翼地觑着皇后神色。
冯氏更是夹在两方中间左右为难,想着该如何应答。正在此时,门口小太监喊道:“赵王妃到!”
冯氏终于得了喘息的机会,转头看去,但见素春引着路,侍女搀扶着赵王妃从大殿门口走来。她着一身丁香紫衣裙,环着月白披帛,梳的是寻常的堕马髻,头上插着支看起来有些岁月的攒珠累丝金步摇,乍一看像是戏文里的月宫嫦娥,带着生来便有的淡然神色和久居广寒宫的孤寂,不似人间凡人。
再想到方才贵妃说的话,冯氏不禁暗自感慨,像赵王妃这样的风姿,莫说是遗女孤女,哪怕是罪臣之女,恐怕赵王也会不惜一切像皇上求娶吧。
那厢赵王妃已至大殿中央,行跪拜大礼向皇后请罪,“臣妾晨起不适,故而来晚了,望母后见谅。”
李贵妃冷哼了一声,白眼都快翻到头顶上了,“赵王妃病得可真是时候呢。”
皇后却并不在意,仿佛未曾听见贵妃所言一般,只询问着赵王妃是否请了太医,待到确认她已无大碍后便命她落座。众命妇们晓得皇后维护赵王妃是为了赵王,与之见了礼后也都说着些关怀之语。
谢沅芷更是道:“时气突变身体不适也是常有的,王妃纵是病了也是恍若仙人。”她目不转睛盯着赵王妃,总觉得眼熟,却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只补了句,“臣女谢沅芷见过王妃。”
“谢家妹妹有礼了。”赵王妃云清风淡笑着,一双眼睛如烟似雾,看得谢沅芷益发新生亲近之情来。只听得她似是客气一般,随口问道:“方才进殿前,恍惚听到在商议你家哥哥的婚事,可是看好谁家的姑娘了?”
冯氏想到李贵妃那些不堪入耳的话,脸上不禁有些发烫,又恐女儿说话不当,便接过话来,“回王妃,只是闲聊罢了。”
谢沅芷却道:“三哥将来也要娶一位神仙妃子般的女子才好呢,像王妃一样。”
众人听了这话都笑了起来,只当是小孩子说话,不曾放在心上。赵王妃却是怔了片刻,微垂的长睫沾了晨雾一样的哀愁,在昏黄的烛火下投出影子。谢沅芷几乎以为自己瞧错了,只是再待仔细去看时,那赵王妃却又神色如常了,不浅不深地笑着。
“说起谢家公子,前些日子,湘容听说了一桩旧日怪事。”方才面对贵妃对谢家有意拉拢没有丝毫表态的五公主,忽地冷不丁道,打断了谢沅芷继续看个究竟的心情。
谢沅芷和众人都看了过去,不想那五公主并不在意她们,只挑衅看着赵王妃道,“今日见着嫂嫂,可否请教一番?”
苏灵雨轻轻点头,“这是自然。只是旁人之事,我也未必晓得。”
那五公主道:“有人说当年赵王兄请父皇赐婚乃是一厢情愿,说嫂嫂最初拒了赵王兄,只是后来沙场传来谢三公子战亡的消息,才答应了这门婚事。湘容原也不信,只是嫂嫂一向侍奉皇后勤勉,今日却称病来迟,细细想来这传闻莫不是真的?嫂嫂是因着谢三公子心绪不宁以至来迟?”
众人面上不显,心里却很是兴奋,难不成赵王妃当真与那谢家三郎有什么瓜葛,这可是京城最大的八卦了。再瞧五公主高傲扬着的下巴,大有誓不罢休的意思,可见这话并非空穴来风。莫说她们,便连皇后也起了疑,探究一般看了过去。唯有谢家母女担忧地捏着手帕,不知为何,这话听来荒谬,她二人心里却紧张得厉害。
苏灵雨承受着众人意味不同的目光,终究起了身,行至皇后案前,再次行礼请罪道:“母后,臣妾方才称病确实说了谎,但今日来迟实与谢公子无关。”
素春也对着皇后点了点头,示意赵王妃所言不虚,皇后面色稍松,示意苏灵雨继续说下去。
“日前臣妾奉母后之命打点大觉寺超度事宜,今日一早大觉寺居士来报昨夜大雨打坏了库房的门窗。臣妾赶去检查,别的物件倒不曾损失,只是祈福的孔明灯受了潮,臣妾便做主着人新进了一批,故而来迟了。原想私下里回禀母后,不想五妹妹多心了,还望母后恕臣妾自作主张和来迟之罪。”
皇后完全放下心来,笑着命她起来,“你这孩子怎么也不早说,凭白让人误解了。”
陈妃连忙附和道:“赵王妃事事得体却被人这样编排,依臣妾看来,娘娘可要秉公处置造谣之人呢。不然,往后宫里谁都可以胡乱造谣了。”
五公主早已如夏日的天空一般,恢复了天真狡黠的面容,笑嘻嘻道:“我不过是故意逗嫂嫂玩罢了,陈娘娘可莫要认真。”
皇后道:“既是解开了误会,处罚就免了,湘容回去手抄《地藏经》一部,来日用于大觉寺超度便也罢了。”
此罚看似轻描淡写,只是偏生宫里上下都知道五公主是个活泼性子,最不爱写字女红这些,抄书简直比打她十下戒尺还难受。五公主还想再说什么,皇后起身道:“好了,算算时辰,咱们也该出去迎接皇上了。”
赵王妃搀扶着皇后走在前头,众人也都连忙跟上。
瑶光殿外天色愈加阴翳,才行至殿门口便一阵怪风吹了过来,众人伸出袖子挡着,赵王妃却是不偏不倚往前走着,一片洁净雪花静悄悄地落在了她的眼睫上。举目望去,地上已然见白。
白露方过,天竟下起了雪。
众人再次暗骂着这鬼天气,踌躇不前之际,赵王妃命侍女青竹拿来了备好的伞。
“多亏了赵王妃心细,不然咱们可要误了事呢。”陈妃站在皇后身边,说笑着。
皇后满意地拍了拍苏灵雨的手,“灵雨的性子再妥当没有了。”
雪越下越大,初时的雪粒子已然变成了鹅毛一般。一个小宫女神色慌张跑过来,不意遇到众人,脚下一滑正与皇后撞了个满怀,小宫女惊慌失措跪下,“娘娘,不好了,大觉寺有人、有人……”
素春喝道:“皇后娘娘面前不得唐突,仔细回禀!”
小宫女定了定神,极力克制了,声音还是难以控制地颤抖,回道:“回禀皇后娘娘,方才大觉寺的居士来报,说是在后殿发现了一具女尸,她手里捏着块赵王府的玉牌,衣着也是不凡,估摸是王府的人。奴婢不敢隐瞒,还请娘娘示下如何是好。”
女眷们胆子小的惊呼起来,连皇后也皱起眉头,身子踉跄一下,幸好苏灵雨扶得及时才不至失态。只是待皇后站定了,一双眼却复杂地看向苏灵雨。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落在了她身上,那些目光明晃晃地在质疑她,如何那样巧,她前脚刚去过大觉寺,后脚那样便传出这样惊骇之事。何况照这小宫女所言,死的人是赵王府的,怎么说都与赵王妃脱不了关系。
苏灵雨仿佛承接不住这样的目光一般,跪了下去,下意识喊了声“母后”。